小顾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人的怀里。他睁开眼睛,又闭上。他睁开眼睛是想看看这个人是谁,他闭上眼睛因为看清了这个人,他不想碰到熟人。来人正是他的熟人,金多花。
金多花双手抱着他的头,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滴到小顾的脸上,她的表情痛苦而无奈。“顾大哥,跟我走吧,无论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无论你要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你若要杀人,我给你磨刀子;你若要饭,我帮你撑口袋。”
她的话句句真情,字字泣血,无比诚挚,无比哀伤。
两行浊泪顺着小顾紧闭的眼角流了下来,他的泪流到她的泪里,连成一片,到最后已分不清是谁的泪,他们的泪水都温热,滚烫,都蕴含着血的咸味。
金多花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小顾的脸颊上,轻轻地道:“顾大哥,你知道吗,我有多喜欢你,从一见面时,我就已喜欢上你,我怕你嫌弃,我不敢向你表白,你走了,我的世界空了,晚上做梦是你,白日产生幻觉也是你,若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活。”
这是她的心事,压抑多日的心事,这些话,本是她平时打死也不肯说出来的,现在她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她看得出,小顾需要照顾,需要她。
何况她还知道,爱,有时便是春风细雨,能唤醒枯木的生机。
小顾却心如死灰。
金多花继续道:“你若心里难受,你就打我骂我;你若不想见人,我们就搬到深山野林中……”她还待说下去,小顾虎吼一声,推倒了她,跳了起来,转身就跑。
他已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怎么能接受别人的爱情?他已经害了别人,怎么能再害她?
金多花爬了起来,在后面追,可是她丝毫不会武功,又怎么能追得上呢?就算小顾的武功只剩下一成,也绝对比她快得多。
小顾跑进了山里,山里没人,既没有熟人,也没有生人,他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怕看到人。
没人,就没有伤害。
山里没人,却有一处草堂,进了草堂,还是看见了人。
草堂的主人是一位老人,看不出他的年纪,浑身干瘪枯瘦,脸上皱纹层层似梯田,头发却浓密乌黑,眼睛睿智明亮。
小顾一冲进草堂,便死狗般地瘫软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央求,“酒,有酒吗,我要喝酒。”
老人用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看着小顾,叹息一声,他经历过太多人事的沧桑,见证过太多世人的悲苦,从小顾失魂落魄的样子似已看到他内心的痛苦和挣扎。
他转过身去,从厨房搬出一坛酒,取来一碗一筷,端出一碟吃剩的水煮花生,放到小顾面前,默默地看着他。
酒喝净了,花生也吃光了,小顾身子向后一仰,躺在地上,不一会便酣声大作。
老人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收拾起碗筷,把小顾半搀半拖地扶到床上。
小顾再次醒来时,老人正在给他擦脸,用一条蓝色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的污泥。
小顾侧过脸去,望着窗外,外面已是阳光灿烂。
又是一个艳阳天。
小顾讨厌阳光,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一只活在黑暗中的蝙蝠,阳光反而破坏了他的安全感。
小顾转过头来,眨着干涩的眼睛看着老人面无表情的脸。他没有想到自己沉沦到如此地步还有人在关心自己,帮助自己。
他有些感动,声音却很冷,“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不值得你如此待我。”
老人摇头,“你不是坏人。”
“我不是?”
“坏人只会为难别人,不会为难自己;坏人只会把别人逼上绝路,不会把自己逼上绝路。所以坏人多数活得开心,好人多数活得痛苦。”
小顾的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深入骨髓、生无可恋的痛苦和绝望。
“世上本就是由好人和坏人组成的,坏人心里只装着自己,活得轻松。好人心里却装了许多人,活得累,也容易受伤。”
老人的话通俗浅显,却蕴含着深刻的道理。
小顾却不想明白这些道理,只想喝酒。
“老伯,还有酒吗?”
现在,酒已成为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老人收起毛巾,放到脸盆里,道:“若要喝酒,得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给你酒喝,你把心事告诉给我。”
小顾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额上的青筋凸出,他的伤口尚未痊愈,老人却想揭开伤疤,这种事他怎么会答应呢。他嘶声问:“你为什么要知道我的事?”
老人还是面无表情,“不知道你的事,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的酒虽然不好,但我还不想给一个坏人喝。”
小顾坐了起来,“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老人不答反问道:“我的酒是花钱买的,凭什么让你白喝?”
小顾的眼睛泛起红丝,面目狰狞可怖,“你不给,我就抢。”而且是一副说抢就要动手的架势。
老人似乎害怕了,盯着小顾半天,叹息道:“我年老力衰,行将就木,论打打不过你,赶又赶不走,万一动起手来,吃亏的还是我。”
小顾逼前一步,追问:“酒呢?”老人无奈地摇头,用手指着厨房。
遇到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老人能怎么样,只有按照他的话去做,赶又赶不走,难道等他醉酒的时候一刀杀了他?老人又不是这种人。
厨房干净得出奇,没有油渍,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每一件东西都擦得发亮,摆放在适当的位置。
厨房中间有一张白木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两碟炒菜,一坛酒,两个青花烤瓷碗,两双竹筷。
原来老人早以准备好了早餐。
小顾倒满一碗酒,干了,又倒满,老人也跟了过来,倒满酒,一口也干了,喝得一点也不比小顾慢,生怕喝慢了会吃亏。
半坛酒下肚,小顾的眼神变得迷离、飘忽起来,他把着酒碗,动作忽然停顿,良久,两行泪水从混浊的眼睛里流出。
老人道“心事就像一剂毒药,放在心里越久,危害越大,它腐蚀你的血肉,侵害你的神经,当你把它倒出来的时候,你才会觉得轻松,愉快。”
不知怎的,老人竟让小顾产生了一种信任的感觉。
他大声道:“反正我已是墙倒不怕众人推了,嘲笑我的人又岂在乎多你一个?”
他又干了一碗酒,于是把他的那些倒霉的经历颠三倒四地讲了一遍,等到酒喝光的时候,他的人又醉倒了。
老人静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插过一句话,直到小顾醉倒了,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狡黠的笑容。
荒郊野岭中,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
小顾又一次从宿醉中醒来,外面旭日仍在,却已不是他先前见到的了,他已醉了一天一夜。奇怪的是这次醒来脑袋里没有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嘴里也没有那种如嚼黄连的苦味,甚至连心情都觉得轻松了许多。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老早就起来了,他告诉小顾,酒就在厨房里,如果他能喝得下,尽管喝,喝多少都没关系。
小顾当然喝得下,无论多劣的酒,甚至是毒酒,他也照喝不误。可是这次他真的喝不下。
他喝了三次,又吐了三次,甚至连胆汁都吐了出来。酒一到胃里,立刻起了翻江倒海般的变化,就像一个终年吃素的人一下子吞下一百块肥肉、二百只蟑螂,那么油腻、那么恶心。
他抬起头,恨恨地盯着老人,问:“你昨天给我喝的是什么酒?”
老人道:“那不是酒,是药。”
“药?什么药?”
“一种不能喝酒的药,至于吃饭吃菜,那都不成问题。”
小顾怒道:“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这样害我?”“我怎么会害你,”老人一脸无辜的样子,“我这是救你,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你就彻底完了。”
小顾冷笑,道:“明明是害我,却说救我,你知道不,现在不让我喝酒不如要我的命。”
老人一脸委屈,“我明明是救你,你却认为是害你,明明是你错了,却偏偏说别人错了,这就是你心病的根源。”
“心病的根源?”
“是的。你认为对的,在别人眼中也许是错的,你认为错的,偏偏在别人眼中是对的。”
“那怎么可能?”小顾压根不信。
“有什么不可能?”老人冷笑,“换作别人,遇到你那种情况,也会和你一样做,甚至比你错得还要厉害。我们不是圣人,也不用照着书本做事,只要不是主动地去做坏事,便不算做坏人。”老人的话里竟似充满了包容和理解。
小顾的眼睛模糊了。
是不是有泪花遮住了他的眼睛?
“过去,只是一种能证明你活过的经历,而不是一种负担;错误,不过是无心之举,不能成为永远的折磨。无论什么时候,人得活着,活着绝不是耻辱,一心求死才是。”老人的话里充满了一种令人容置疑的力量。
小顾已泪流满面。
老人继续道:“沉舟可以修补,病树可以逢春。人生为什么不可以重来?”
小顾不能不承认老人的话很有道理,可是有些道理虽懂,却未必能做得到。
有些人能劝得了别人,却劝不了自己,小顾正是这种人。
“你已为你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受到了惩罚,何必紧紧揪住自己不放,人都是原谅自己容易,原谅别人困难,你恰恰相反。这说明你平时是个待人以宽、待己以严的人,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所以你把自己带进了死胡同,不仅不抽身思退,反而固执前行,逼得自己无路可走。”
老人看得很准,小顾就是这样的人。
他抹掉脸上的泪水,走到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三个礼,转身便走。
“干什么去?”老人问。
小顾停住脚步,道:“你我素昧平生,却以酒相待,在下虽心如槁木,却也知前辈的好意,不敢多行打扰,告辞了。”
“你不能走。”老人制止。
“为什么不能走?”
老人道:“你喝了我那么多酒,那是我半年的积蓄,你总该补偿我一下吧。”
小顾诚恳地道:“晚辈身无分文,你让我如何补偿?”
“要钱没有,出力你总该有吧。”
“怎么出力?”
“劈柴,我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你总该有点恻隐之心吧。”
小顾低头想了想,同意了,因为他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院子的角落里堆满了枯树。小顾找来一把斧子,提在手里,顿觉沉甸甸的,他举起来,才发现右手居然在抖,他的心沉了下去。
一只发抖的手怎能再握刀?
他奋力一斧劈在木头上,木头没有裂,斧尖却嵌在树干里,他颓然坐倒,他一身惊人的内力和武功哪去了?
花无期说得不错,酒不仅蚀空了他的身体,也蚀空了他的思想。
老人负手站在旁边,悠然地道:“怎么这么没用,连柴都劈不开?”
小顾明知老人在激他,却还是忍不住生气了,他赌气地一斧斧劈下,越劈越快,越劈劲越大,坚硬的木柴在他的斧下爆出一连串火花,伴随着一声声脆响,木柴在他斧下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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