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地冷了,树叶由青转黄,离枝坠落,像孤苦无依的孩子。
在一个霜华深重的早晨,两个人眷恋在被窝里,没有起床。
小二又来催饭。
小顾嚷道:“今天的早饭不吃了。”
奇怪的是敲门声并未停止,小顾胡乱地披上衣服,皱着眉,拉开门,便看见了来人。
来人不是一个,而是八个。个个衣着光鲜,式样时新,再配上独有的气势,俱显得气派不凡,这些人绝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小顾熟悉的人。
小顾愣了一下,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你们找人?”
“你是顾青山?”一个高大的中年人问道。
小顾点了点头。
中年人也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我叫段开山。”
小顾吃了一惊,失声问道:“可是一刀惊魂、两刀断魂、三刀亡魂的淮南大侠段三刀?”
段开山摇头,“那是朋友们酒后言过其实的戏语,你不必当真。”
小顾拱手道:“失敬,失敬。”
段开山道:“顾公子不必客套,来,我再给你引见几位。他指着身边的麻脸瘦子道:“这位是山西落雁帮帮主拓跋雁,人称刀剑双绝。”
小顾吃惊更甚:“原来是昔年独闯雁荡山,力诛九寇十八凶的拓跋帮主。久仰,久仰。”
拓跋雁麻脸声色不动,淡淡地道:“些微小事,不值得公子大惊小怪。”
段开山又指着旁边一位脸有刀疤的人道:“这位是铁面天王百里胜大侠。”
这也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年在邯郸古道上徒手恶斗独行巨盗天狮,天狮一刀砍在他的脸上,他的头没有被砍为两半,刀口却崩卷了,最后天狮被他生生地扭断了脖子。铁面天王的称号也由此而来。
段开山又指着一位面白微须的中年汉子道:“这位是南海归云岛岛主南归云。”
南归云剑法精绝,人称南天一剑,而且为人刚正不阿,侠名广播,据传他很少涉足江湖,这次是为什么而来的?
旁边一位身材微胖的人道:“我就不烦劳段大侠介绍了,我是漠北木天鹰。”
后边的矮子拱手道:“青城万桑田。”
小顾越听越是心惊,这八个人不是一帮之主,就是誉满天下的剑客,今天齐聚此地,当然不是偶遇巧合,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妙。
他拱手道:“各位俱是当世英雄,侠名远扬,今番纡尊屈贵地来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段开山沉吟了一下,道:“我们来找你,也是找马姑娘,屋中之人可马姑娘?”
小顾的眼睛移向别处,尴尬地承认,“是。”
“我们都是花大侠的朋友。”拓跋雁插嘴道。
原来如此,小顾顿时明白了,他们都是为花无期的事而来的。
木天鹰问道:“不知你和花大侠是什么关系?”
小顾迟疑着:“我也是他的……朋友。”这句话说得实在没有底气。
“朋友?你也配做他的朋友?”木天鹰的胖脸忽然涨得通红,“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表面是朋友,背地睡他的女人?”
小顾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这是他的心结,也是他的死穴,如今被人重重戳了一指。
万桑田摇头表示不同意,“木兄此言差矣,女人不过是件衣服,朋友不用了,偷用几天,别人又不知道,即使穿脏了,洗过一水,又干净如初了,有何不可?”这句话说得更损。
小顾心里在滴血。
南归云叹了口气,“好色是男人的天性,但天下荡妇淫娃多如过江之鲫,何必吃窝边草呢?本是大好男儿,却翠羽自践,自毁前程,不值啊,不值。”他深以为憾。
百里胜却竖起了大姆指,“好,为了贪图美色,饱尝肉体之欢,不惜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甘愿背负过街老鼠的骂名,试问天下英雄,谁有这样的勇气?好汉子,真英雄!”他却赞不绝口。
小顾木雕泥塑般地立在那里,全无反应,就像他们在骂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人,他的灵魂似已出窍,离身体好远好远,以致于他们的骂声听起来都恍如隔世。
不知什么时候,马镜花出来了。她大声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她在维护小顾。
拓跋雁接口道:“这是你们两厢情愿的事,确实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但花大侠出事不久,你居然有闲心在这里和别人偷欢,是不是显得天性薄凉,无情无义?”
木天鹰啐了一口,“奸夫淫妇,墙外红杏,明明错了,却无悔疚之心,花大侠一世英雄,怎么会看上你这等水性杨花的女子?”
马镜花又羞又气,一张粉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泪水盈盈,却无可辩驳。
百里胜继续补刀,“真是恬不知耻的一对,幸亏花大侠没看到这一幕,否则岂不是活活气死?”
“什么?”马镜花吃了一惊,“无期,无期他还活着?”
万桑田冷笑,一脸鄙夷之色,“他若死了,岂非更遂你愿?”
“他在哪里?”马镜花又惊又喜,“我要见他。”
“你还有脸见他?”拓跋雁嬉笑不绝。
小顾猛然惊醒,他一醒来更觉羞愧,更无地自容,还不如不醒的好。朋友死了,娶了他的妻子,也算是光明正大,朋友还活着,却和他的女人睡在一起,这是偷情,为人所不耻,他还有何面目再见花无期?
难怪这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
小顾虽然痛恨他们,却也理解他们。他们都是花无期的朋友,为朋友的事仗义出头,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无论他们说的话有多恶毒,他只有听着;无论他们的行为有多过激,他只有忍受。他现在就像一面破鼓一样任人捶打。
他仿佛听见自己在说:“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段开山叹息一声,声音里似也充满了无奈,“不管怎样说,毕竟一个是他的朋友,一个是他的女人,见上一面,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就是不知他现在想不想见你们。”
他转过身,又回头,“他就在客栈外面的马车上。”说完便下楼了。
客栈门口停着四辆豪华气派的马车,紫绒车顶,雕花松木窗,门窗紧闭,寂无人声。
小顾逐辆走过,拉开后面那辆的车门,立刻看见了花无期。
花无期全身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躺在铺满兽皮的车厢里,眼睛灰暗颓败,毫无光彩,眼神空洞,机械而麻木。
马镜花惊呼一声,扑到花无期身边。惊惶地问,“你,你怎么样了?”说完眼泪便流了下来。
花无期睁着干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镜花,忽然露出一种爱怜之色,“你没事就好。”声音低哑,完全不像他平时说话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廉价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她的脸上滚落。
花无期毫无血色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痛苦之色,也不知是来自身体还是来自心里。“我坠崖不死,身上的骨头尽碎,活着也不过是个废人,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马镜花凄然地道:“只要你活着就好,你活着,我就有信心有希望,我会尽心竭力地照顾好你,我们都好好活着,活到一百岁。”
花无期脸上的痛苦之色更加剧烈,他努力地歪过头去,看着小顾,涩然一笑,“你还好吧?”
“我——我——”小顾期期艾艾了半天,他忽然跪在花无期向前,“我,我对不起你。”
花无期微微地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声音里充满了理解,“我不是个古板不知变通的人,从前我没有照顾好她,以后也不想拖累她,我只希望她能有个好的归宿。”
这是什么意思?小顾霍然抬头。
花无期苍白的脸上漾起一丝笑意,“你一直是我的朋友,以前是,以后也是。”
小顾低下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这句话比骂他更让他难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所以我能希望你俩能同心携手,你也能替我尽一下我未尽到的责任。”
马镜花似被这句话吓住了,她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花无期。这时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花无期心中不过是件礼物,——随时可以转赠的礼物。
小顾脸上肌肉扭曲,狰狞得像头野兽,他嘶声道:“不行,这样不行,绝对不行。”
花无期脸上的肌肉也是一阵抽搐,“我是个瘫子,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小顾明白,却不能接受,一个劲地摇头。
花无期脸突然涨得通红,嘶声骂道:“滚,你滚。”
小顾不滚。
百里胜蹿上了马车,怒目圆睁,瞪着小顾,“花大侠的话你听见了吗?”
小顾踉跄后退,退下了马车。谁知这时,变故陡生,花无期忽然伸手抽出百里胜腰间斜插的短刀,一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随着一股鲜血的标出,人登时气绝。
这个变化太突然,太惊人,在场的人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事情已然发生。
小顾张大了嘴,却声息俱无,手足仍在,却觉得僵硬如尸,没有半点知觉。
马镜花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凄厉得无以复加,她遭受到的委屈羞辱也随之爆发,化作奔腾的泪水。
八个义愤填膺冷嘲热讽的人忽然安静下来,他们也没有料到这种结局。
小顾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他失去了思想,也失去了行动。
良久良久,马镜花止住了哭声,她抬起被泪水浸渍的脸,脸上充满了一种冷酷果决的表情,“我知道你们恨死了,认为我做了伤风败俗的事,玷污了无期的一世英名,我想问问你们,你们每个人做的全都问心无愧、理所应当吗?”
这句话像锤子一样,重重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这些终日在刀头舐血、在死亡泥淖中打滚的英豪们,生活在血雨腥风中,岂能洁身自好,身无瑕疵?
有时相逢于窄路,拔刀于仓猝间,哪管被杀的人是该死的还是不该死的,有辜的还是无辜的?
有时相逢于闹市,醉倒在灯红酒绿间,哪能把持行为的检点还是不检点?
所以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亏心事,不过是自认为别人不知,自我感觉良好而已。
看着每个脸上的愧色,马镜花笑了,笑得激动而疯狂,“你们每个人都像鉴赏名家,死盯住别人身上的斑点,却忘了自身上的污秽,你们就是一群落在猪身上的乌鸦。”
她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过,每个人都被他瞅得心里发毛,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她忽然抽出了插在花无期胸膛上的那把刀,一刀插入了自已的胸膛,他的血瞬间便融入了她的血里,她倒在花无期身上,脸上竟然没有了仇恨,只有欢娱。
死,有时就是一种欢娱。
小顾浑身的血液忽地涌上头顶,涨得他脑袋似要裂开,又忽地沉入脚底,连同脑浆全部抽空,整个人都变得飘飘悠悠的,就像一片被秋风卷起的落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悠悠荡荡地飘个没完。
他忽地扑上了车,却不知被谁踢了一脚,正踢在丹田气海穴上,他从车里飞了出来,重重地跌在冷硬的地面,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路边的阴沟里,那几辆马车已不知去向,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人群,谁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秋风起了,落叶和垃圾在风中飞舞,有的刮在他身上,有的落在他脸上,他觉得自己和那些垃圾一样,已被人们所唾弃,被世界所遗弃。
他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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