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兰花开》第十二章 持燃的烽火

    中午四婶给爹煮的鸡蛋,爹吃了两个又喝了些药水,没用几个小时便明显的好多了,他穿好鞋子准备去院里走走,我问爹还难受么,爹笑了笑说没事,又突然问我下午为什么不去上学了,我迟疑了片刻便说等爹好利索了再去,不然我害怕,爹没有作声,便倚在了那半块石磨上发起呆来。
    这个时候四婶和三奶奶都已经走了,空寂的院子里只有我和爹俩人,我想让爹再教我首诗,但当看见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又不忍心搅扰他的憔悴,我便捡了颗小石子蹲在地上随意的画着,心里总觉得有些心慌不宁。我画的是一位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但左看右看却并不是完全符合我想要画出的样子,便打算涂掉重新再画。我正要起身用脚抹去呢,蓦地听到爹大咳了一声,我瞬时神经紧绷,有些惊慌失措,我扭头看了下爹,其实也没什么,爹只是让我帮忙去屋子里把他的烟袋拿来,我长吁了一口气,心跳也正常了起来。
    爹有些惆怅、也有些茫然,因为将将我看见他两手指间夹的那半截烟掉在了地上,他突然地清醒了一下,仓惶的左右看了一眼,才抬起手捡起了刚才掉了的烟,然后又对着前上方的天发起呆来。
    太阳有些偏西了,那之前灼晒的烈光现在也有些减弱了,村里一片寂静,除了附近有几声断续的蝉鸣外,便就是爹的叹气声了。
    爹站起身拍了几下身上的烟灰,颤颤巍巍的进了灶屋,他先是洗了把脸,之后又喝了几口泡的药水。这时我也进了屋子,我略带懵懂的看着爹,爹也镇定的看着我,他叮嘱我道:“妮儿,你在家玩,我去生产队给小队长说说情况,不许乱跑啊。”
    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应道:“嗯,去吧,那你还回来吗?”
    爹迟疑了一会,说道:“一会就回来了,好好在家,听话。”
    我点了点头,爹轻轻的拍了几下我的脑袋便出门去了,我也跟爹出了灶门,打算再用那颗小石子绘画我的想象。
    这时,我听见胡同里似乎有些吵闹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很着急,好像就在我家门口,应该不是爹吧,我想。我听见爹开院门的声音了,但爹并没有出去,很快便退了回来,而且好像是被别人推搡的那种倒退,脚步有些踉踉跄跄的,他没有注意我,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院门的方向。
    “进去,站好。”门口那人斥道,还有一些骂骂咧咧的言语,但不是同一个人。
    爹退到了老槐树底下,但他没有坐,只是样子很惊恐的在那等待着,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思绪全无,像个傻子一样静静的站在房檐下。
    这时进来了三个身后背着土枪的年轻人,他们不像是电影里演的那样威武、严肃,反而有些流氓地痞的感觉,不过也并没有作什么嬉皮笑脸的表情。带头的那人长的很高大,他穿着一条皱皱巴巴的青色裤子,上身穿着一件半袖,像是当兵的穿的,但仔细看又不是,总的来说这三个人绝对不是正规的军人。
    “黄庆华,我看你叫黄败华算了,你祖宗是不是遗传呀,就是变着法的给咱社会主义穿小鞋,党和毛X席对你们这些黑玩意够好的了,你就是不听呀,今天俺就好好的教育教育你。”那大个子说话语气尤为蛮横、但很镇定。
    爹看样子此时还没有回过神来,也可能是心里极度恐慌的缘故吧,他神色看起来有些呆滞。
    那三人此时已经走到了爹的面前,大个人猛的拍了拍爹的肩膀,后边另一人很轻的推了一下爹,大个子抬起胳膊并伸着食指指着爹的鼻尖,轻蔑的说:“毛X席是怎么说的,怎么对待你们的,你给咱说说。”
    爹这时也清醒了不少,他没有半点迟疑便回道:“谢谢党和毛X席对我们这种人的宽大,毛X席说,‘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同志,俺没干什么坏事呀。”
    大个子点了点头,又紧紧的追问道:“说的倒是不错,可咱那个心里想的啥俺就真不知道了。”他边说边用手指点着爹的胸口,又接着说道:“坏事?坏事都让你祖宗八辈做绝了,你给咱说说,生产队喂的那头牛是怎么病的,现在还趴着呢,你这不是竟心地(故意)拆咱社会主义的台是啥呢?”他此时显得有些愤怒,两只眼睛像鹰眼一般犀利。
    爹有些迷惑,他也许不知道昨天晚上之后发生的事了,他委屈的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有些哀求的语气问道:“同志,俺真的没干什么呀,俺就知道昨晚上下了大雨,牛棚有点漏,俺也没敢打盹,给牛饮了点水就一直坐着抽烟,天快亮的时候俺才迷糊了一会,同志,你们可得相信俺啊。”说至最后一句,爹便显出了极度的无奈。
    大个子冷笑了一声,拧着头反问道:“队长都给俺说了,这个牛六七年都没出过毛病,别人看都没事儿,怎么就是轮到你看了几天就病了呢,我看你是死不悔改呀,故意破坏咱社会主义的顺利建设,你承不承认?”
    “同志、同志,你可得相信俺呀,老天爷看着呢,俺要有半点恶意,让俺一家人不得好死,同志啊,俺可是个正正经经的老实人啊,你可要明察秋毫呀,俺冤枉啊,同志。”爹苦苦的哀求着,他合着双手上下晃动着,像是要下跪磕头一样,他的神情完全从初时的恐惧变的无奈起来。
    那大个子做了个咽唾沫的动作,向左转了下头,愤愤的斥道:“秋毫,秋你娘了个腚,少他奶奶的给我在这拽,我告诉你,牛今天要是好不了,以后生产队的活只要是牛干的你就得上,我看还治不了恁(你们)这些人。”他继而又接着说道:“老李(生产队长)都给俺连里报过了,这牛不是别的病,就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你还说天明时还好好的,你当俺组织上都是憨蛋啊。”
    爹突然“呜呜”的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委屈,他双手捂住脸,也许已经无暇再顾忌形象了,并忘了我就在看着他,他突然跪倒在那仨人跟前,抬起右手擦了擦脸上的泪,他抽泣着。那仨人此时竟无动于衷,但我在大个子的脸上些许看出了些怜悯的意思,他没有低头看爹,反而两个胳膊交叉在胸前,眼睛直盯着眼前那棵老槐树。
    爹这时抬起了头,不知是在看着大个子的脸还是在看着天,他举着右手并握紧了拳头放在了耳门旁,像要发誓,又像是在表忠诚。他坚定的说:“俺向老天爷和毛X席发誓,我要是有一点坏心眼子,就让俺死到荒地里让蛆拱了俺。”
    “行了行了,莫说了,今天也不为难你,是真是假你比俺清楚,牛好了你在会上做个检讨,要是好不了,俺也是没办法了,看你老祖宗的造化啦。”大个子很轻松的说道,他好像要走了,但猛一转头发现了我在看他,他约摸看了我两三秒,莫名其妙的摇了摇头,便大步的带着那两人出门去了。
    爹这时还在跪着,那沧桑的脸上沾着一条条流过的泪痕,此时显的特别的憔悴。他伸手扶住了旁边那棵槐树,很费力的站起了身,他的眼神很空洞,那半睁半闭的眼睛不时的淌下两行泪,他依然如刚才一样垂着头,但没有了之前那种冥思的感觉,在我看来倒像是绝望。
    我没敢走过去,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爹的一举一动,此刻我的心像刀绞一样的难受,脑袋里虚空一片,不知道该想什么,更不知道该从哪儿想起,就是这样看着爹。这次我没有哭,因为我不知道我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不是真的,或许一个人在极度绝望而又无能为力时,眼泪就藏了起来,代替它的反而是麻木或虚无。爹没有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很少将他脆弱的一面展现给我,因为他每次在遇到麻烦时纵然急的焦头烂额,但只要我一发问,他立马就会正常起来,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很自然的样子,但在当时我是不明白的。
    正当我和爹都徘徊于一片空白之时,我又一次听见了门口那急促的脚步声,我发现爹也猛地抬起头惊诧的注视着门口,我们都显得尤其惊慌。
    是四婶,我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她见我们都有些颓丧,便问起了爹,爹只是抬头看了看四婶,继而又低下了,也许是怕四婶笑话吧,一个大老爷们居然还会哭。四婶快步走近了我,问我怎么着了,爹是不是又不行,我没有作声,
    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或是从什么地方说起,也只好看了看四婶也同爹一样垂下了头。四婶见这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抬起手轻轻的拍了下我的脑门,问道:“兰子,这是咋回事么,气你爹了,还是你爹说你了,快跟婶子说说,婶子给你带了两个馍,不说婶子可不给你了。”
    我噘着嘴委屈的看了看四婶,小声回答说:“不知道,有几个当兵的来找爹了。”
    “当兵的,是不是东村的二臭那王八羔子,一天到晚跟着了火似的,乡里分他个差事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四婶愤慨的说道。
    “俺也不知道,就是一个大个子和两个小个子,他们把爹都骂哭了”。我看着四婶说。
    四婶显得有些急躁,讲了几句粗话后说:“刚俺还碰见他和老李向西走了呢,那老李也不是啥好玩意,俺说闹肚子才让俺回来的,没事儿,妮儿,二臭要是敢对你爹咋着俺就跟他拼了,你要是害怕就跟婶子去睡吧。”
    我依然低着头,但听了四婶最后几句话突然猛的抬了起来,我快速的接过了四婶的话道:“不、不,婶儿,我要跟我爹一块。”我做了个拒绝的手势。
    四婶‘哼’的笑了一下,慰藉我道:“妮儿真是长大了,知道护着你爹了,别让你爹生气啊,我得回去给庄稼逮虫子,要不老李那死心眼子又得胡咋呼了。”
    她把怀里的两个馍塞给了我,临走也对着爹说了两句:“兰子爹,别拿着跟个事似的,把身体养的壮壮的比什么都强,庄稼地里缺了爷们没法干呢。”
    四婶刚出门,村里便又吆喝了起来,此时村里已经安上了电喇叭,在放了一些革命歌曲后便有人讲话了:“全体社员到东场集合,地里干活的暂时先放放,谁家要是有投机耍滑不来的,咱干部不但要扣工分,还得重点审审他,看看是不是心里开了小灶”。这声音铿锵有力,句句锋利无比,有种蓄势待发的感觉。
    我听的出这是香梅爹的声音,我斜眼瞅了一下爹,爹长叹了一口气直起了身子,他进了灶屋擦了擦脸,把眼袋往桌上一扔便准备出门。
    “爹。”我有些担心的喊了一声。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平静的说:“在家好好呆着,我要是回来晚了你要害怕,就去你四婶家跟你四婶睡吧,再说怕个啥呀,哎…..”
    “爹、爹。”我连喊道:“那个当兵的会不会还欺负你啊,他会不会拿枪打你啊?”我有些恐慌不安。
    爹急的跺了下脚,很不耐烦的回答道:“哎呀,你说你这个孩子说的啥嘛,在家给我好好呆着,不行就去你四婶家,还嫌事儿不够多哩。”
    爹摇摇晃晃的去了,我有些害怕,但又不敢不听爹的话,也只好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我的直觉告诉我,爹今晚绝对不会回来的太早,那我去四婶家不也是没人嘛,四婶总不能冒着被扣分和被审讯的风险偷偷溜回家吧,那要是不去四婶家我害怕又该怎么办呢,那几个当兵的不会又要来吧,我胡思乱想着,便把院门插的死死的,这才稍微有了些安全感。
    我静静的在床上躺着,听着东场那边不时传来的政治口号和香梅爹那粗犷的训斥声,不禁一阵阵的毛骨悚然。我清楚的听见他喊着爹的名字,说着一些批判爹的话,还时不时的有吹哨子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小孩子、还是刚定的规矩,村民们一会鸦雀无声,一会又一片熙熙攘攘,总之弄的我浮想联翩、焦躁不已。
    我能清醒的想象到,爹这时一定站在台子上,脖子上还挂着重重的木牌,那头沉沉向地下埋着,香梅爹还不时的踢打着他,人群里那可恶的小孩捡着石子向台上扔着,一群激动的村民呐喊着骂着爹,但这时那几个当兵的又在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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