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兰花开》第十一章 怆然的悸动

    村里给爹安排了一个晚上的活儿,就是夜里去照看生产队喂的牛,我看的出爹也很乐意,他每天晚上吃罢饭就出门,有时候我也会跟着去玩会儿,但是要起早上学的缘故,爹后来便不再让我去找他了。
    虽说这活算不上累,但白天他还得继续上工呢,时间一长,我发现爹本来就清瘦的身把骨又薄弱了一些,整个人看上去没一点儿精神头,由于牙齿掉的没几颗了,吃饭都成了问题,一块干馍他嚼起来是那样费劲,但也不能老泡着吃,因为他的肠胃并不是太好,泡的馍吃多了就会胃疼,有时疼的都起不来身,看着爹瘦骨嶙峋的背影,我的心骤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四婶最近来我家挺勤的,她偷养了几只土鸡,经常煮几个鸡蛋给爹和我送过来,有时做点差样的饭也会留些给我们,这让我和爹非常感动。有一次我正要去学校,刚打开院门就看见四婶轻脚快步的向我家走来,我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找爹,便说了句爹上工去了,但这并没有阻止住四婶的脚步。我看见她怀里揣着一个包裹、花花布的,我刚要问她这是干嘛呢,四婶先开口了,她现在已经离我很近了,并不时的向院门的方向挥着胳膊,示意我进门说。她小心翼翼的插上了院门,从怀里拿出了那个包裹,麻利的解着扣,我这时刻意的观察了一下四婶的表情,她显得很急迫,但又很坦然,我静静的等着四婶拿出藏在里面的好东西,心情很是兴奋,眼神也充满了各种期待。
    那是一双花布鞋,红圈儿、紫圈儿和黑圈儿竞相交错,那步料设计的非常漂亮,四婶问我喜欢么,我没好意思吭声,但心里不知有多兴奋呢。我只是低着头,眼珠儿往上翻了四婶一眼,四婶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了我几句,便让我穿上看合不合适。其实我现在穿的这双鞋也不算旧,只不过有些厌倦罢了,我走到那块磨盘上轻身坐下,慢吞吞的拖了之前那双换上了四婶给的新鞋,不大不小、非常合适,这时候我该说点什么话感谢四婶呢?
    我琢磨了几秒钟,还是没能想到理想的话儿,竟不知怎么地就凭着感觉脱口而出了,幸亏没有差错,我说道:“婶,你真好,等我长大了给你扯好多漂亮的布,做好多新衣服。”
    “兰妮儿,你的这份心婶心里清楚,你看婶现在也没家人了,你放学了、没事了就去四婶家玩玩,四婶把你当亲闺女一样待着哩。”四婶的表情非常的和蔼、慈祥。
    我应声点着头,四婶抚摸着我的脑袋,告诉我说在学校一定得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才能有出息孝顺爹,尔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兰妮儿,要是同学问你鞋子是谁做的,你就说是三奶奶做的,别说是婶啊,听话。”她边说边做着神秘的手势。
    四婶在前面走,我在后面,隔着大约有十来米远,我看见她这次走的比之前来的时候还要匆促,这不禁让我疑惑起四婶最后说的那句话,经过我一路上的反复琢磨,最终还是没能想明白。
    下午早早的就放学了,学校里组织了一次拔河比赛,我被分在了大壮那组,二狗和铁牛则在另一组,两派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冲着对方吆喝着,不时的做着挑衅的手势,几位老师也开心的合不拢嘴。
    这次比赛我们这组输了,当然大家也都很卖力,但我觉得输了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我没用力,一个原因是我饿的头脑发昏、实在是用不上力气;另一个原因是我怕弄坏了四婶刚给我做的新鞋子,但我没敢说出来,大壮显得有些丧气,老师们并没有指责我们这组,同时也没有太过份的鼓励铁牛和二狗他们,不一会老师摆了摆手,我们就列队准备放学了。
    大壮、铁牛、二狗他们一路上吵闹着,还是因为拔河那点事儿,我无心再和他们一路,就一个人先回家了。
    正是我刚进村,便发现村子里三五成群的村民有说有笑的往回走着,看样子是在东场方向过来的,他们每个人都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瞥着我,我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也没在意他们。
    我想我在这等爹一会吧,就在家胡同口向东场方向瞭望着,但我实在是受不了那每个人的异样眼神,像是轻蔑吧、又像是讥讽,算了,我还是先回家吧,说不准爹一会就回来了呢。
    我拿了一块地瓜干坐在磨盘上嚼着,这时不知是谁咳嗽了一声、而且很大,我听的非常清楚,这让我突然想起上次东场开会爹挨批评的场景,我边吃边想:也许这次又该是批评爹呢吧,爹今天站在哪个位置呢,香梅爹会不会又踹爹的腿弯了呢,那欠打的孩子又得捡小石块砸爹了吧,唉,爹到底怎么了,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能这么严重呢……….
    也许我想的太入神了,竟一口咬到了自己的手指,正常意识当即便被这疼痛拉了回来,是我想多了吧。
    爹回来了。
    他并没有半点落魄的感觉,一点也没有那种刚被好多人批评之后所表现的羞愧、自惭,他反而很从容,但我还是发现了些许的不自然。
    “爹,你是不是又挨批评了?”我疑惑的问。
    爹被我的突然发问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正常了起来:“谁说,爹不是好好的嘛,不好好琢磨琢磨念书的事儿,竟想些乱七八糟的。”
    “那人家都回来了,我等了好一会都没看见你。”我有些埋怨的口气。
    爹拧着头瞥了我一眼:“我去你四婶家了,给她挑了两担水,莫在问了,打听这么多有啥用嘛。”
    “那那么多人都去东场干嘛了?”我忍不住又冒了一句。
    爹愤愤的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看着爹那枯瘦如柴的身子,我有些难过,也不忍细问惹他着急了,
    晚饭还是地瓜粥和地瓜干,自然吃的也无味了,只不过是为了不饿而吃罢了。我看见爹有些愁闷,隔一会便自然的发出一声低叹,像是有什么心事呢,但我决定还是不问爹了,免得让他为难。他也许发现了我在琢磨他,便不耐烦的冒了一句:“你说你,吃个饭咋就不能有个正样子呢”。
    吃过晚饭,爹招呼我洗刷碗筷后,便又去生产队照看牛去了,我一个人在家转来转去,就是没有半点困意,但又觉的没意思,便拖鞋上床了。
    这一夜我都没怎么睡好,外边的雨声和雷声实在是太大了,刚想入梦,不料那雷却“轰”的一下又把我惊醒了,好不容易雨小些了,雷又多了起来,这声未止,那声又接踵而至,好像还一声比一声响。
    我无奈的忍受着这天气的疯狂,天儿又热,耳边蚊子的‘嗡嗡’声又让人讨厌至极,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雨像是没完了,我实在是没有了半点困意,便穿上衣服、点上油灯,搬了个马扎倚靠在床沿上,时而发呆、时而思想、时而望向窗外的大雨滂沱。
    那闪电要比雷声恐怖多了,这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恐怖的闪电,它像一只有着很多脚的蜈蚣,那条主线又像是一条大蛇,猛的一下爆炸在东方上空,天骤然变的通亮,但瞬间又死回了漆黑,紧接着便是那一声声剧烈的怒吼,震的我心惊肉跳,我有些害怕了。
    这不会是老天爷在惩罚人类吧,我心想,否则怎么会如此疯狂,老师说过,那些终生为恶的人老天爷都清楚着呢,就等着他罪不可赦的时候用雷将他劈死,对此,我深信不疑。那么老天爷为什么还要哭呢,那一串串斗大的雨珠不是泪那又会是什么呢,是不是老天爷把坏人劈死了还要伤心呢,我正琢磨的认真,一道狭长的闪电又猛然划过天际,我下意识的捂住了耳朵。
    我想到了香梅爹,想到那一年夜里他欺负娘的情景,我看到娘在挣扎却无能为力,想到做了坏事之后又显的若无其事的那张脸,我恨他。对了,还有上次他在台上那种神气的样子,在踢了爹一脚后还欲不罢休的猖狂,我现在非常希望老天爷能教训他一下,但并不想劈死他。
    天已经蒙蒙亮了,雨也渐渐变的温柔了许多,我有些困倦了,但我知道我绝对不能睡,因为再有两个小时我就该上学了,即便能睡一会,但又怕起不来床,那时迟到对我来说可真不是件能让我轻易接受的事。我把爹和老师教我的一些诗歌、毛X席的一些语录反反复复的背诵着,因为我一直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我不能让老师对我失望,虽然我还不认识多少大字,但根据标注的拼音也能磕磕巴巴的看懂一部分。
    那整夜,不曾
    睡下的孩子,在
    孤零零的执守着
    这早已熟睡了的夜
    当她,将将要睡下的时候
    那夜,却已在缓缓的醒来
    ······
    她的手,在
    捂着那颗难却的心
    灰色的风和黑色的云
    夜,不会在醒过来了
    她的心,也在
    挥着那双僵皱的手
    蓝色的雨和橙色的天
    ······
    看吧,看吧
    一切都近在咫尺
    而却又远在天边
    说吧,说吧
    等的是那等不醒的黑暗
    伤的是那伤不倦的白天
    走吧,走吧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孩子啊
    ·····
    上学前我特地换上了那双旧鞋,道路虽有些泥泞,但并没有太多积水,我一路走的很畅意、也很快乐。
    上第二节课时,老师正在训斥大壮,忽然有一个中年妇女急匆匆的闯进了学校,我偷偷的向窗外瞧了瞧,咦、好像是四婶,她怎么来了,我嘀咕着。这时我们老师也发现了,便好奇的出了门,四婶道:“国良(我们老师),俺找下兰子。”四婶有些慌忙。
    老师顺眼瞄了我一下,又转回头看了着四婶,说了几句,但我就听到一开始两句:“咋啦,急的大汗频频的。”
    四婶的声音明显要大一些,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俺来喊兰子回家,她爹病了,还不轻呢,大热天的打哆嗦。”
    老师示意四婶在门口等一下,他走到教室门口,抬手并喊了声我的名字,我出来后向老师说了句“再见、老师”之后便跟着四婶回家了。
    我一路上边跑边哭,问了好几次四婶爹会不会死,这时四婶反而被我的追问变的镇静了起来,他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安慰我说爹没事,可能是昨天下雨给激到了,吃个药、喝点热水就好了,我听了后心情才觉有些好转,刚才‘砰砰’直跳的心脏现在也缓和了不少,但四婶的脚步还是如此轻快,我也只能小跑才能跟上她。
    我回到家时,三奶奶正在给爹洗毛巾,她烧了一壶滚烫的水盛在了一口大瓷盆里,爹的床头是一个水盆,三奶奶正在那耐心的洗着,稍稍拧干便搭在了爹的头上,四婶便忙活着给爹把热水盛到茶缸里,里面泡了几段植物的根,后来我也试过此法,不知是什么名字,但确实挺管用的。
    我突然一下跪倒在了爹的床前,不知是哪来的那么多眼泪,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委屈,我哭喊着抓着爹手,抽泣道:“爹、爹,你醒醒啊、你醒醒吧、我害怕、爹你不能死呀、老师说我是最听话的孩子,将来一定会给你争气的”。我不知道当时喊出的这些话是怎么来的,但我很清楚,它是绝对没有经过大脑的加工而自发而出的。三奶奶似乎也被我感动了,我看见她用手背悄悄的擦拭了一下那皱纹密布的眼角。四婶这时也过来了,她挽着我的胳膊将我拽了起来,劝我别在哭了,爹一会就会好,我将信将疑的注视着四婶,我隐约听见她嘀咕了一句:“兰妮爹啊,快醒了吧,你看这孩子多可怜人”。
    四婶的话像是圣旨,没多长时间爹便醒了,他半睁着那微弱的双眼,嘴里像是在说着什么,但我没有听清。他下意识的将额头上的毛巾往上推了推,很费劲的‘吭’了一声,这时爹好像有些力气了。他向我们这边转过了头,轻轻的拍了拍三奶奶的手背,好像是感谢的意思吧,继而又向端着茶缸‘呼呼’吹气的四婶摆了下手,四婶说:“还热、俺给你吹凉了喝”。这时爹的眼光已经投向了我,他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神情忧郁的盯着我看,我也用极度委屈的眼神瞅着他,两人就这样默然的对视着。
    爹的眼睛里似充满了泪水,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了,蓦地一颗豆粒大的泪珠猛的一下滑落了下来,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泪痕。看见爹难过,我这时也是无比伤心的,我又开始呜咽了起来,泪珠又像断了线似的打在脚下,爹朝我挥了挥手,我缓缓的走了过去,我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却缩了缩胳膊,挽住了我的小手。
    他又转过头去了,我知道他是不想看见我为他难过,因为那样他会比我更伤心,他攥的我很紧,大拇指不时的在我手背上揉搓着,他的手是滚烫的,我的心却是冰凉的。“爹,你快好了吧,我真的很害怕。”我任凭眼泪肆意的流着,心里在默默的为爹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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