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梅的三十岁》第 5 部分阅读

    赵亚军二话不说,拧开酒瓶盖,平均倒在三只杯子里,伸手示意卢少川举杯。
    卢少川谦让一番,笑着说:“等等我爸吧。”
    赵亚军眉毛一挑,声如洪钟,“今天还去串门子?他不是腿疼吗?这会子跑得挺利索!”
    赵亚茹笑而不答,马丽梅听着心里很不舒服,舅舅说得对,他那个当爹的,经常不知道自己是干嘛的,大过年的,**还这么沉,不晓得又在谁家坐住了。
    马长海突然推门,边数落赵亚军边坐下,“我说一路上怎么老打喷嚏呢,合着你小子在我家骂我呢。”
    赵亚军冲着厨房吆喝一声,“菜够了,来吃饭吧,别整得跟国宴似的,我又不是外人?!”
    马丽梅端出一盘菜,在赵亚军身边坐下,仰头问舅舅,“文凯怎么没来啊?”
    赵文凯是赵亚军的儿子,马丽梅的表弟。
    赵亚军一拍大腿,叹气道:“这混账小子,别提了,上未来丈母娘家去了。”
    赵亚茹喜出望外,“文凯有对象了啊?姑娘是哪儿的啊?什么时候带来叫我瞅瞅啊!”
    赵亚军连连摇头,“呵,那姑娘我倒是见着了,比文凯大三岁,人呢,忒精致!还没有三块豆腐高,他俩人站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文凯领着个孩子呢。”
    马丽梅“扑哧”笑了。
    卢少川举起酒杯,“舅舅,您太不厚道了,怎么能这么寒碜人家呢?好歹文凯愿意就得了。”
    赵亚军喝下一大口,牙疼似的只歪嘴,“要说这姑娘长得一般,也就算了,人品,唉,也是一等一的……没话说。头一次上门,我没在家,你舅妈说人家是自由恋爱,就不守老规矩了吧,没给见面红包,结果,人家临出门前,跟你舅妈来一句――‘阿姨,您还给我见面礼呢,本来这话我说不出口,可是我得知道您对我的态度啊,呵呵,看来您对我不大满意啊。’,你舅妈又羞又骚,掏出钱去追人家,人家一个劲地拒绝……送走这姑奶奶,你舅妈一算,多给了五百,她自己说就当罚款了,谁叫自己忘了呢?!”
    马丽梅暗暗思忖,文凯表弟的女朋友不好对付哇,话说回来,而今有哪个女孩子是好对付的?比如卫飒。都是妖精托生的,一个比一个会算计;都长着钱串子脑袋。
    不过,照舅舅的描述,马丽梅还是对未来的弟妹深深失望,可惜了自己185公分的浓眉大眼的表弟啊,果然是好汉无好妻。
    马丽梅转而又对自己的狭隘自责,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外貌协会的了?感情才是第一位的吧。
    赵亚军喝点酒,话就开始多,他拍着卢少川的肩头,“你们也老大不小了,该要个孩子了,计划计划吧。”
    卢少川不好意思滴一笑。
    在厨房洗碗时,赵亚茹跟进来,盯着女儿干活的身影,“三十儿晚上回去后,你们没怎么吧。”
    马丽梅得意一笑,“能怎么样?他们本来就做得不对,我怎么做都不过分。”
    赵亚茹正色道:“你不能这样想……人家是长辈,说句不好听的,还能在世上活几年啊?你让老两口难堪,少川的脸面也不好看啊,这不是影响你俩之间的感情吗?你这孩子,看着精明伶俐的,偏偏为一口气……”
    马丽梅不耐烦地打断,“得了,您就别教训我了,够烦的了。凭什么叫我迁就他们?他们就不体谅你们的感受么?都是老人,凭什么咱们比他们矮三分?”
    “你是人家家的媳妇!”
    “我还是你姑娘呢,妈,你怎么胳膊肘朝外拐呢?”
    马丽梅气鼓鼓地把筷子摆好,背过身子不再跟妈妈说话。
    赵亚茹没说什么,默默离开。
    刚下午三点,赵亚茹就催卢少川和马丽梅回自己家去,马丽梅知道,妈妈这是怕公公婆婆不高兴。她丝毫不能理解妈妈举动的意义。
    但卢少川心里感激岳母。
    家里一切平静,公公仰在沙上看电视,婆婆正坐在儿子媳妇的床上,低头就着光缝着什么。马丽梅走近,婆婆抬头,不自然地笑,“那个,丽梅,我看你的被罩开线了,就手给你缝上,别嫌我活儿粗笨。”
    马丽梅瞬间浑身暖洋洋的,她坐在婆婆身边,撒娇似的说:“妈缝得比我好。”
    婆婆依旧低着头,手里阵脚细密地动作着,嘴里说:“你们平时忙,我知道。我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你爸爸妈妈多受累了。我就盼着你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好让我好好伺候伺候你。”
    我的婆婆,妈妈,您知道我现在心里的苦吗?生孩子根本就是个神话……
    话就在嘴边,辗转着,摩擦着,呼之欲出,马丽梅咬咬牙,重新吞回肚子里。
    “你是不是吃着避孕药呢?”
    婆婆的问题问得突兀,马丽梅的脸红了。
    第十九章
    过了大年初五,公公婆婆起身回老家,卢少川也到代职的乡镇报到。
    那是一个特别偏远的小地方,马丽梅用搜狗电子地图足足找了十五分钟,才把那个叫“肖家镇”的地名找出来,距离23o公里,远近闻名的贫困乡,就在大山脚下。
    马丽梅不由得叹口气,去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跟坐牢有什么区别。想到卢少川走的时候带的行李很简单,心里不舒服起来。
    家里忽然变得空旷,马丽梅无所事事,整天上网。
    她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帝休花”,进了一个读书qq群,认识了一个叫“红尘掮客”的男人。
    她一进群,很多网友就上蹿下跳,要求马丽梅传照片报三围,马丽梅一时之间不能应付这个阵势,“红尘掮客”出来解围,一口咬定马丽梅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
    马丽梅顿时不悦,冲动之下,恶语相向。
    “红尘掮客”马上开了私聊窗口,过来一个捂嘴乐的qq表情,“看来说中你心事了?果然是怨妇啊!”
    马丽梅回复:“怨妇也是男人养成的……不过我的名字好像不是那个意思,人生而无知,真可怕。”
    “帝休,也叫不愁木,长在少室山,《山海经》里记载过,食之令人忘忧。我没说错吧?”
    马丽梅怒火顿消。
    二人聊起来,从天文地理,到蚂蚁大象,马丽梅关上电脑时才觉时间过得飞快,已经12点半了。
    这晚,她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起来,马丽梅早早打开电脑,像个提线木偶,被屏幕那端的陌生人吸引得厉害。
    在线的人不少,大家都很无聊。
    在群里闲聊了几句,不知道谁把自己的照片出来,半老徐娘,却引来一片赞叹,虚妄不实的恭维让那女人很受用,她了更多的照片。
    也许是有点争风吃醋的意思,又有几个女人了照片,有能看过去的,也有看不过去的,但她们统统没有马丽梅年轻。
    马丽梅统统给予赞赏。
    突然有个叫“小青”的女人来了一句,“帝休花张照片吧,名字这么美,一定也是个美人。”
    马丽梅手忙脚乱地回复,“我长得难看,就不露怯了吧。”
    架秧子起哄的人多,连“红尘掮客”也出来期待马丽梅的照片,她一时倒没了主意。但是“红尘掮客”的要求,她似乎不能拒绝。仅仅是一晚上的倾心相谈,她对他的感觉就像父亲兄长那样信赖,其实她连他多大年纪都不清楚。
    马丽梅鼓足勇气,从电脑里翻出一张去年和同事去郊区旅游时拍的照片: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姹紫嫣红开遍,马丽梅站在诗情画意中巧笑倩兮。浅蓝色运动t恤领口微微敞开,肋下两条深蓝色曲线延伸要腰部,越衬托得腰肢纤细动人,双臂从袖口露出来,牛仔裤勾勒出修长挺拔的大腿以及浑圆的臀,瘦不露骨,曲线玲珑。
    马丽梅特意选了一张戴着大墨镜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五官远远没有身材有看头。
    果然,群里一片惊呼,纷纷夸赞她身材一百分,还有人提问马丽梅胸部是什么型号。
    马丽梅心里揣着一只小兔子一样,七上八下的,但很是得意。
    “红尘掮客”又私聊消息:“你身材真棒,皮肤也比一般女子白些,若不是老朽一把年纪,恐怕也要动了春心的。呵呵!”
    马丽梅顺口问他高寿,“红尘掮客”答曰46。
    “那足可以当我叔叔了,我叔叔今年也46。”
    “叔叔?不好,没有识别性,如果你不嫌弃,我讨个干爹当当好不好?”
    马丽梅欣然应允。
    有了干爹的照应,马丽梅在群里呼风唤雨,无往而不利,跟几个猥琐男打了几仗,骂了几架。但靠着“红尘掮客”的偏袒,不仅没有受到批评,反而落得个心直口快野性十足的名儿。马丽梅恃宠而骄,大放厥词,口无遮拦,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挑逗一番老男,奚落一番年老珠黄的老女人。
    后来马丽梅知道这个群里除了她,都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在他们的眼中,马丽梅还是个小丫头,而且是个性感大胆的小丫头。
    马丽梅知道大家都喜欢她,私底下有好几个老男人偷偷表示了对她额外的好感,甚至还有人邀请她寒假去东北滑雪。
    马丽梅是理智的,她享受这些男人假意善意的恭维,这是对女人有益的营养,却拒绝和他们视频、见面或者约会。
    在网络生活里,马丽梅像变了一个人,成天脸蛋红扑扑的,像成熟的蜜桃,愈显得肌肤白皙透明。她的生命迸了年轻的活力,每天她都和网友们有说不完的话题,每个夜晚都分外好过,这在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有时,卢少川会打电话回来,问家里怎么样。他问一句,马丽梅答一句,像预审犯人。卢少川也觉得很无趣,干脆放下,彼此没有说再联络的时间。
    马丽梅有时候也打电话过去,有时卢少川在忙,没说两句便挂掉,有时卢少川在闲着,俩人好像生分了许多,说什么都觉得象在敷衍,沉默加掩饰一番,挂掉。
    马丽梅觉得她和丈夫之间已经到了必须寻找一个由头才能打电话的地步。
    比如有一天,家里养的巴西龟死了,马丽梅打电话给丈夫,卢少川颇为感伤,马丽梅顺理成章地说了几句抱歉和安慰的话。后来,卢少川转移了话题,嗔怪马丽梅粗心,什么都养不好,养花,花死,养鱼,鱼亡,连乌龟都保不住,千年王八万年龟,这话在她面前就是讽刺……罗利?嗦说了半天,马丽梅勉强笑出了声。
    马丽梅和“红尘掮客”聊的话题越来越多,有一晚竟然通宵达旦,两人均无睡意。
    聊的是“红尘掮客”的情史。
    马丽梅看过他的照片,皮肤白得叫女人羞愧,眉眼很精致,典型的江浙男人长相。他并不老,但看上去带着某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和诙谐,马丽梅觉得这样的男人背后肯定有无数的风流韵事。
    “红尘掮客”告诉马丽梅他曾经为了一个女网友,他网恋的对象,疯狂奔驰6oo公里,只为一夕温存,用了5年,18oo多个日夜才把她忘却。
    马丽梅当时就怔住了,6oo,18oo,如果**能够用数字来表示的话,这个数据已经很惊人了。
    “红尘掮客”突然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吓着你了?呵呵,天亮了,你也该去休息了吧,你老公不怪你么?”
    马丽梅笑而不答。
    “红尘掮客”不甘心,又问:“我的宝贝闺女,你到底是什么罩杯啊,这些日子,这个问题可把你干爹我难住了!”
    马丽梅很窘迫,却又有种犯禁的快感,“你猜呢?你这个情场老手,还用我说么?”
    “红尘掮客”大笑,“我猜,是c罩杯……一手难以掌握。”
    第二十章
    正月十九,马丽梅开始了新学期的第三天,她竟然无比眷恋上网的感觉,看来网瘾这玩意儿不光是未成年人的毒。
    晚饭,马丽梅用方便面对付了一下,凑在电脑前面飞快地打字,群聊成了她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个虚拟世界里,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赏识、仰慕甚至追求,身为女人,是无法抵挡来自精神上的这种满足感的。
    某个男人露骨地表示想约马丽梅见面,邀请她去哈尔滨滑雪,马丽梅回了一句,“哈尔滨是我老公向往已久的城市。”,
    那人从好友名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电话响了。
    妈妈的声音异常平静,却拼命表现着从容,她说:“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害怕,我得癌症了。”
    身体内部有碎裂的锐响,马丽梅举着电话,浑身颤抖,她急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什么时候去查的?在哪里?”
    赵亚茹不由得长叹一声。
    赵亚茹觉得嗓子越来越不舒服,一心盼着过完元宵节好去医院看看。她像那个时代所有吃苦耐劳的女人一样,不肯去医院,一怕花钱,二怕正视自己的疾病,但归根到底是怕花钱。
    两天前的黎明时分,还没有起床,嗓子就火烧火燎,胸口还一阵阵地疼。赵亚茹对马长海说:“我嗓子不舒服,你陪我去医院看看吧。”
    马长海正在穿衣服,闭着眼睛便系扣子边抱怨,“你那嗓子,跟金嗓子似的,三天两头闹别扭……我跟你去医院,报亭今天还开不开了?那什么,你叫丽梅陪你去,她请假又不扣钱。”
    赵亚茹使劲地把一口唾液咽下去,没再说下去。今天是星期三,马丽梅要上班的,她没有打电话,天亮以后自己一个人出门,赶在8点之前到了省医院。
    去之前,她给自己煮了六个鸡蛋,一口气全吃下去,好像要证明身体无恙似的。
    按照医生的要求,赵亚茹做了彩,两天后看到结果。她得了癌症,食管癌。
    赵亚茹看着彩结果单上这三个字,惊得半晌不能言语,脑子里像电影倒胶片一样,纷纷然滑过很多东西,视线却抓不住一缕,茫茫大雪一般的白,静。
    她使劲揉揉眼睛,又去看那几个字,很清晰。
    拖着没有知觉的腿,赵亚茹坐上了回去的公交车,阴差阳错坐错了车,在一个看不清路牌的街口,她从公交车上下来,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真想冲上去,扯住某一个戴眼镜的高中生,让他(她)帮自己看看化验单上写的究竟是什么字,她不相信自己眼睛了,她眼睛好几年前就花掉了,做什么都要借助于老花镜。
    而今天,她恰恰没有戴老花镜。
    袖子忽然被一个人的手扯住,“大姐,你在这里干什么?”
    赵亚茹抬头,现是弟弟赵亚军的妻子张风华。赵亚茹触电似的,哆嗦着手从包里拿出那张要命的化验单,指着那个字,急问:“这个字是‘癌’不是?”
    张风华大惊失色,接在手里,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颤着声回答,“怎么不是?大姐,怎么会这样啊?”
    赵亚茹脸色苍白,眼前的弟妹,弟弟赵亚军的女人,成了她人生大不幸的第一个见证者。
    赵亚军原先没钱的时候,脾气大,性子野,平时爱玩,在外头彻夜打牌喝酒。两口子没少为这事闹矛盾,几次三番要离婚,都是赵亚茹好话歹话说着,承诺保证下着,这才勉强让他们把日子维持下去。为此,张风华没少当着赵亚茹的面指桑骂槐,怪她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后来,赵亚军做生意有了点钱,钻戒一戴羊绒大衣一穿,张风华再也不提离婚的事儿,倒也摆起了有钱人的谱儿,不把赵亚茹这个姐姐放在眼里。
    赵亚茹这么聪明的人,焉能看不出?只不过为了弟弟的日子,忍了算了。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弟妹面前展露软弱,现在她的病,被弟妹知道了,她好像泄露了自己的短处一样,巨大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张风华的脸色凝重,拉着大姑子赵亚茹的手往路边走,一边去兜里摸出手机,给自己男人打电话。
    不到十分钟,赵亚军来了,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见到姐姐那一瞬间,眼里噙满了泪珠。
    两口子把赵亚茹送回家,赵亚军又去把姐夫马长海接回来。
    马长海一进门就哭着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捶着地,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赵亚茹坐在床上,苦笑着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么担不住事儿呢?得病的是我,你哭成这样?叫我怎么办?”
    赵亚军哑着嗓子低着头,狠狠滴把眼泪憋回去,“明天我来接你们,再去肿瘤医院检查一遍。”
    马长海不哭了,呆呆地坐着,连烟都不想抽。
    赵亚茹也没做晚饭,她脑子里一直在想马丽梅,她想:可怜的孩子,才三十岁,妈妈就要没了,以后一进这个门,该多凄凉?虽然已经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可普天下谁能亲过自己的妈?至于丈夫,赵亚茹没有多想什么,她知道马长海哭,是可怜自己。我一死,你就孤身一人了,连个说话做饭的人都没有……马长海连做饭都不会……不过男人死了老婆,很快就会再找一个,他们是被宠坏了的孩子,没有女人的体贴,根本过不下去。
    赵亚茹家楼下的孙阿姨去年死了,临死前拉着老伴儿的手含泪祈求,“我死了你还找人吗?”
    “不找!我就守着孩子们过!”孙阿姨的老头儿刘大爷信誓旦旦。
    “那好,我就把家里的体己都给你,先紧着你花,你花完了就完,花不完要是还想着孩子们也随便你处置。”
    说完,孙阿姨两眼一翻没了心跳,刘大爷哭得死去活来。
    当时赵亚茹就在场,还为刘大爷的重情重义着实流了一通眼泪。
    可是,孙阿姨才去了没几天,连七七都没出,刘大爷就找了个相好的,还带到家里来住。那个卖煎饼的女人只有四十岁上下,比刘大爷足足小着三十岁。
    赵亚茹看到卖煎饼女人在刘家走进走出,俨然女主人模样,就忍不住为孙阿姨伤感叫屈。孩子们上门闹了一场,又是哭又是骂,还报了警,终究打不散刘大爷的黄昏恋。
    男人的妻,再金贵,也可以有替代品,可是女儿呢,就只有一个妈,任谁也代替不了。
    想到这里,赵亚茹忍不住给女儿打了电话,这是她此生最牵挂的人。
    马丽梅在电话里佯装坚强,“妈,没事,我现在就过去,有话当面说。”
    她匆匆下楼打了辆出租车,坐在后面的位子上,泪如雨下。
    司机师傅沉默了半天,劝慰道:“你年纪轻轻的,有啥想不开的啊?人得自己解劝自己,别往死胡同里钻……”
    “我妈得癌症了。”马丽梅哽咽着说。
    司机师傅沉默了。
    在陌生人面前奉上苍白无力的安慰,咀嚼他人的悲哀以获取自身的安稳感,怎么听着都是一种刺耳的残忍。
    第二十一章
    马丽梅和妈妈躺在一个被窝里,头挨着头,彼此都没有睡着,可谁也不愿意说话。没什么可说,更不能抱头痛哭,这娘儿俩性子一样的倔强。
    马丽梅的记忆当中从来没有在妈妈怀里撒娇的痕迹,自打记事起就独自睡在小屋床上,她听说别的小朋友都是和父母挤在一起的,她觉得妈妈和爸爸的亲密程度远在自己之上,为此郁郁寡欢了好几年。
    那时候的马丽梅经常在晚上弄出一些动静,专为引起父母的关注,甚至几次三番故意从床上滚下来,当然她也怕摔疼,每次都用被子裹好自己。要不然就大声哭喊,装作梦魇的样子,非把妈妈从隔壁房间叫来不可。
    马丽梅一直热衷于这种幼稚的游戏,屡试不爽,直到那年夏天,她被雷声惊醒,赤着脚揉着眼走向父母的房间。
    门虚掩着,一道电光闪过,亮如白昼,马丽梅惊愕地看到两条白花花的身影纠缠在一起,颠簸起伏,好像白蛇成精。
    强烈的刺激使马丽梅过度受惊,昏倒在门口。
    从那儿之后,马丽梅在深夜里隔三差五便听到父母房间里传来的异响,老式板床吱吱呀呀的哀鸣以及气若游丝的呻吟,她好像忽然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于是裹着被子往床下滚,必定要撞到一切能出大响动的玩意儿,直到父亲马长海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后,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后来这种响动越来越少了,马丽梅很得意自己的小动作,她只是不知道父母把夫妻日常的体育活动安排到后半夜去了。
    马丽梅到了青春期,已经羞于监视和破坏父母小秘密的行为,但只要看看妈妈脸上的神色,就知道昨晚他俩准没干好事。马丽梅那时在看琼瑶和席绢的小说,已经略通人事。
    直到新婚之夜,马丽梅从第一次性生活的慌乱中平静下来,才觉得自己儿时的荒诞不经给父母造成了多大的困惑,她把这个当笑话讲给卢少川听。卢少川笑得肚子疼,指着她的鼻子骂坏蛋,还说:“你老子心理素质够强的,换上我,早就彻底阳痿了!”
    那时还开得起玩笑,那时卢少川还没有阳痿,现在在他们夫妻之间,这两字比“癌症”还可怕。
    马丽梅胡思乱想着,觉得很对不起妈妈,心里有种冲动,想抱抱妈妈,可是成年以后已经和妈妈没有了身体接触,怎么也做不出这个动作来。
    赵亚茹心里也想抱抱女儿,可是女儿大了,不好意思。
    尽管所有的人都心存侥幸,但事实往往无情。
    当马丽梅把母亲在省医院做的彩单递到胸心科主任面前时,这个四十多岁肤色白皙长相儒雅的医生看了一眼后,就不容置疑地点头,说了一个字,“是。”
    这个字像把刀子捅进马丽梅的胸口,一团黑雾从天而降,像站在审判席上的囚徒听到法官毫不留情地吐出“死刑”,马丽梅几乎要崩溃,她迫不及待,一再否认,“不可能,你怎么能这么武断?还要再详细检查……”
    儒雅的科室主任并没有说话,他神色凝重地摇摇头,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像是要微笑,又像是对马丽梅的一种鼓励,双眼却如同两道凌厉的闪电,扫向坐在他对面的年轻医生。
    这个脸上青春痘还没有褪去的大学生模样的医生马上会意,手指着彩图,郑重其事地说:“你看,这里有菜花状隆起,有局部溃烂出血,颜色黑黄,非常典型的症状……我们高主任是留美博士后,食管癌专家,享受国务院津贴,不会看错的。”
    高主任十指交叉放在面前的桌上,语调平静,“目前这种情况,我本人建议手术治疗,越早越好,你们家属出去商量一下,来,下一位患者。”
    安顿妈妈在外面候诊区坐下,马丽梅又去了胸心科诊室,赵亚军默默跟在后面。
    高主任身边的病人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拨又一拨,亲属们搀扶着黄蜡脸色的病人,带着各种各样检查的片子―b、ct、核磁共振,战战兢兢地递上去,满眼都是惶恐和揣测,无一例外。
    马丽梅抽了个空子,询问关于手术治疗的细节,高主任回答时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他用了很多职业术语,都是马丽梅三十年的生命中闻所未闻的,她很想追究那些术语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高主任那种居高临下似的神情让她欲言又止,只得被动地听着,努力记住他所说过的每一个模糊新鲜的词汇。
    这场5分钟内容的谈话很不愉快,被拉成了半个多小时,因为中间无数次被高主任的电话打断,还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女带着谄媚的笑把身后病容憔悴的患者推上来给高主任看,高主任总是一边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按来者的锁骨,一边用眼神对马丽梅说,“你等等。”
    那种眼神让马丽梅很不舒服。
    总算掌握了高主任的具体意见,马丽梅将谈话的内容转述给父母,马长海一脸悲伤愁苦,“要花多少钱啊?”
    “没有问。”
    马长海一下子就急了,“你去问什么了?这么重要的事不问,你这孩子,越活越回去了!”
    马丽梅紧紧咬着嘴唇,赵亚茹扬起苍白的脸,看看马长海,又看看马丽梅,“不管花多少钱,我也得把病看好,我这辈子也自私一回,我不能让孩子以后看不见妈……亚军,先从你那儿拿2万。”
    赵亚军点点头,一直沉默着,直到送马丽梅回家的时候,他才讷讷地说:“我今天脑子特别乱,一直想着过去的事。你妈没念完初中,姥爷就去世了,你妈一边上班一边照顾瘫痪的姥姥……那时候我在读高中,常常把语文书里的故事讲给她听,她听得很着迷,把毛衣袖子织得一只长一只短。后来我毕业,去了部队……”
    他说不下去了,马丽梅看不清楚舅舅脸上的表情,因为她的眼里又蓄满了泪水。
    马丽梅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呆坐了很久很久,拿起电话,刚听到卢少川在那边“喂”了一声,她就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十二章
    卢少川风尘仆仆而来,忽觉这座城市有种阔别已久的悲凉,他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千辛万苦找到了回家的钥匙,却现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变化好像是一昼夜之间完成的。
    岳母家的小灰楼曾经是那么亲切,6年来每个周末他都会来这里吃饭,而今再印入眼底时,彷佛一切都浸在向晚的薄暮苍冥中,显得那么模糊,正随着没有夕阳的黄昏一点点地往下坠。
    马家气氛凝重。
    岳母赵亚茹从深陷的眼窝里硬挤出一丝笑意,招呼女婿坐下,还问请假是否方便。
    马长海眼里的泪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随地准备哭一鼻子。
    卢少川在妻子身边坐下,握住妻子的手,很凉,它瑟缩着,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马丽梅看看丈夫,用惯用的极其爽利的口吻说:“你看咱妈,闹个小病,连饭都不吃了,跟小孩似的!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越活,心眼越小。”
    卢少川眼中的马丽梅很憔悴,彷佛一下子老了几岁,卢少川知道妻子在强撑着,此刻佯装的从容淡定,比昨晚电话里撕心裂肺的哭泣更让卢少川心疼。
    卢少川问了问岳母的身体感觉,又说了些人吃五谷杂粮焉能不得病的宽心话,试着去安慰赵亚茹。
    赵亚茹很受用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旁人的安慰是一剂五分钟的迷幻药,会让人暂时忘记疼痛。
    赵亚茹心中始终有个疑团――这绝症究竟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想知道答案的又何尝赵亚茹一个?
    马丽梅昨晚一宿没合眼,她上网查有关癌症的一切资料,一条条地看过去,她也想知道妈妈这病是怎么得上的,更想知道妈妈活下去的机会有多大。
    “食管癌治愈率低,五年存活率不足2o%”
    这句话在很多文章链接里出现,被不同的作者、机构引用着,好像他们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那一个个严谨客观却不苟言笑的字眼把马丽梅的心撕扯得生疼。
    “做手术吧,能维持个三年五载的就行了。”
    赵亚军昨晚在车上说过的话犹在耳边,马丽梅觉得舅舅很残忍,她根本不相信妈妈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心里还埋怨舅舅不该说如此丧气的话。
    从娘家门里出来,已是繁星满天。
    马丽梅低着头看着地上并排铺着两条模糊的黑影,忽然觉得很冷,把身子紧紧靠向丈夫,卢少川默默地伸开胳膊揽住妻子的肩膀,两个影子的轮廓彼此吞噬,合二为一。
    两个人就以这种亲密的姿势一同站在街口,一同坐在出租车里,一同走上楼梯,走进家门,在大门合上那一刹那,马丽梅崩溃了。
    她不停地哭,不出声,卢少川认识妻子这么久以来从没有见过马丽梅如此软弱,从没有见过马丽梅流过这么多眼泪,头,衣服,枕巾,被头,卢少川的胸膛,全部沾满了马丽梅一汪又一汪潮湿的滚烫的泪。
    卢少川摩挲着妻子的头,反复地说:“我们要相信会有奇迹生。”
    马丽梅充耳不闻,反反复复在哭泣和疲惫的假寐之间辗转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马丽梅突然惊醒,呜咽着把头埋在丈夫的胸前,“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卢少川把瑟瑟抖魂不守舍的妻子抱得很紧,嘴唇贴着妻子湿漉漉的耳垂,一迭连声地说,“别怕,有我。”
    卢少川在眼泪的浸泡里忘情地吻着妻子,把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热和力通过唇舌传递给眼前这个让他心疼的女人,像在孜孜不倦地舔干初生小鹿身上卷曲湿润的毛,好叫它快点站起来。
    赵亚茹的手术安排在五天后的星期二。
    手术前一天的下午,赵亚军夫妇带了很多好吃的来医院,一样样地摆在姐姐面前。
    这是赵亚茹有生以来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顿晚餐,马丽梅忽然觉得妈妈像在吃断头饭,心里一酸,转身来到门口,正遇上医生来找家属签字,马丽梅一眼认出他就是那天坐在高主任对面的年轻人,他胸卡上写着“古野”两个字。
    马丽梅把马长海叫出来,“你签,还是我签?”
    马长海毫不犹豫地说:“你签。”
    马丽梅跟着小古医生走向医生值班室,卢少川尾随而至。
    手术同意通知书的内容包括术前诊断、手术名称、术中术后可能出现的并症以及各种可以预见或不可预见的风险,密密麻麻地好几页。
    小古医生说了一句,“你不会被吓着吧?”,然后一条条耐心地念给马丽梅听,重点地方还做了解释说明,马丽梅很感激他。
    “由于病灶位于食管中上部,有可能会切除声带,以后就说不了话了。”
    听到这句话,马丽梅怔住了,她茫然无措地看看丈夫,卢少川坚定地点点头,马丽梅随后也点点头。
    签字时,手抖得厉害。
    晚上,按照医生的要求,马丽梅给妈妈洗了澡,看到妈妈瘦得厉害,所有的骨头都突兀地支愣着,皮肤显得很薄,她这才觉忽略自己妈妈很久了。
    马丽梅轻轻地擦着妈妈的背,生怕弄疼了她,赵亚茹笑着说:“你使点劲啊,这一做手术,个把月不能洗澡,不定多脏呢。”
    “妈,你怕吗?”
    “不怕,有你在,我一点也不怕。”
    马丽梅的眼泪无声地滴下,她真想抱住妈妈大哭一场。
    夜深了,马丽梅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看,手术台是鬼门关,多少人上去下不来,马丽梅很怕。
    赵亚茹轻轻合着眼,从稀疏的睫毛缝里吃力地看着三十岁的女儿,眼前闪过的都是马丽梅小时候的笨拙身影,她迈出的第一个步子,她喊的第一声妈妈。
    一转眼,马丽梅上幼儿园了,肩膀上别着花手绢,乌黑的眼睛在同样乌黑的齐刘海下眨着,“妈妈,我今天得了一朵小红花。”
    又一转眼,马丽梅长到她腰间了,穿着她亲手织的阿尔巴尼亚针的红毛衣,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甜甜地说:“妈妈,我放学啦。”
    再一转眼,马丽梅比她个子高了,长长的腿裹在紧身牛仔裤里,一边伸着胳膊把四大天王的海报往墙上粘,一边翻着白眼不耐烦地说:“妈妈,你不要再说了。”
    ……
    赵亚茹在梦里笑了。
    第二十三章
    上午八点半,手术室的门“砰”的一声紧紧关闭,护士和赵亚茹消失在视野里。
    在漫长的五个小时的等待里,马丽梅的脑子像过山车一样片刻不得安宁,关于好的坏的揣测此起彼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她过去的三十年人生里,曾无数次体会过五个小时的概念――一场慵懒的睡梦,两次语文模拟考试,六集浪漫韩剧……
    在那无数次的光阴磨损中,都没有像这回这样熬煎,马丽梅索性开始数自己的心跳,一直数到5位数。
    这时,有个穿蓝色手术服的医生站在手术室门口冲马丽梅招手,马丽梅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有什么意外?
    那医生扯下脸上的口罩,问:“手术进行中需要使用吻合器来吻合创口,请问你们家属愿意用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不等马丽梅问吻合器是什么用来干什么,那医生便接着说:“国产的五千,进口的一万三。”
    赵亚军在背后大声说:“用进口的,用最好的!”
    又过了十五分钟,还是那个医生出来,手里举着一个大号管钳模样的白色器具,冲着马丽梅扬了扬,“遵照家属意愿,使用了美国强生吻合器。”
    马丽梅看到那大钳子的前端还挂着血和肉丝。
    下午一点半,高主任终于出现在手术室门口,他脸上都是汗,疲惫地指了指身后小古医生端着的磁盘,“这是切下来的肿瘤,足足有四公分长,要送去做个病理。”
    盘子里那血肉模糊的一团,颜色黑紫,像一截鸡肠子。
    “手术还顺利吗?”
    马丽梅急问,高主任点点头,“还好。”
    马丽梅( 马丽梅的三十岁  ./20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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