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少川反唇相讥,马丽梅听出他的话外之音,腾地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觉得卢少川错会了自己的意思,又觉得他的话锋让自己受辱,想要争辩,却又无从下手,可是自己错了吗?难道作为女人提出这方面要求,竟是荒唐无耻的?
“真是没意思,真***没意思!”
卢少川说着话,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嘴角机械地牵动,像个表情古怪的小丑。冷笑着,这笑,在马丽梅看来有神经质的成分,她毛骨悚然。
“跟我过很没意思,是吧。”马丽梅的语调黯然神伤,带着几分凄楚。
“什么都没意思,什么什么都没意思。”
卢少川喃喃自语,往门外走。
马丽梅从泪眼婆娑中看到丈夫的背影,扑上去抢过他手里的包。
卢少川死死地攥住,马丽梅情急之下,一口咬下去。
卢少川痛极撒手,手背上一个鲜红的印子,边缘渗出血渍来。他甩了几下,眉毛抖抖地耸立着,瞪着马丽梅,缓缓推开门。
办公室钥匙、钱包、家门钥匙,手机,都在手包里,卢少川这么离家,只能露宿街头。
马丽梅一边想着,一边拎起大衣,追了出去,没有功夫换上棉鞋。
冬天的街道上行人渐少,冬青在寒风中撑开墨绿的纸条,彷佛在尽力驱赶寒意。街灯一盏盏地连成线,在流着泪的眼睛中看到的影像是两条昏黄的火龙。
马丽梅远远跟在丈夫身后。
她对他依旧不放心。
虽然说这一月以来,卢少川冷了马丽梅的心,马丽梅伤了卢少川的心,可毕竟是在一起生活了六年的大活人,就是块坚冰,也早就被焐化了,怎么能对彼此的安危置若罔闻呢?特别是女人。
马丽梅也心软。
卢少川踏出家门那一刻,马丽梅觉得心里只剩下这个人,一切都成虚妄,作为一个妻子,她担心丈夫。
卢少川的性格闷闷的,平日言语很少,一般大事小情都是马丽梅滔滔不绝,卢少川用“嗯,哎,行,好,知道,随便……”等等这些词来应付,像中国大多数家庭一样,丈夫在家里的角色像相声演员里捧哏的。
但卢少川绝不是个窝囊的男人,只是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偶尔犯倔,十头牛也拉不回,他不是俯帖耳的裙下之臣。
马丽梅了解卢少川,加上大学,她和他认识十年了。马丽梅从来不主动去触怒卢少川,看到丈夫犯倔的时候,马丽梅也能隐忍几刻,所以日子过得很不错。
这次,马丽梅知道卢少川犯倔了,她追上去,不是因为惧怕卢少川,不是示弱,而是担心,担心,让她愿意为丈夫做一切的事。
马丽梅曾经问自己,这就是爱吗?
她无法回答,因为电视剧里的爱情都是轰轰烈烈大喜大悲,不哭出两吨眼泪不算完的,绝不是他们之间这种杯水风波过后的沉默,体谅。忘却,迁就。
马丽梅一脑子想法,卢少川现妻子的尾随,加快了脚步。
马丽梅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
拖鞋,不跟脚,需要费更大的力气,半小时后,她的腿脚酸麻,但卢少川还执拗地走着,她也准备奉陪到底。
彼此赌着一口气。
漫长的冬夜寂寂无边,卢少川沿着中山路一直往西走,走到了二环边,绕到和平路,围着人烟稀少的老厂区转了三圈,脚步也渐渐放缓。
都是**啊,他走,他也累。
马丽梅气喘吁吁,走到后面几乎忘记了怎么迈步,腿脚完全机械化,如果这么走下去,她觉得能走到山西。
从桥东走到桥西,足足有五十里地,走了4个小时。
仿佛在补偿谈恋爱的时候没有压过的马路,马丽梅差点累昏。
终于到了支持不住的时候,她拼劲全力跑上去,扯住卢少川的袖子,低着头猛喘,胸腔里出轰鸣。
卢少川就势拉起妻子,在路边站定,抬手拦出租车,告诉师傅目的地,“我只有十块钱,能到那里算哪里吧。”
幸运的是,恰好到小区外一千米的地方,师傅没有计较,义务送他们到家门口。
卢少川半拖半抱,把马丽梅弄回家里。
热气扑面而来,马丽梅觉得浑身僵硬,五官麻木,??的凉气从脚底升起来,她的手依旧死死地拉着丈夫。
卢少川给她倒热水,脱衣服,送她回床上,把妻子压在被子下面,“以后别这么疯了,会冻坏的。”
马丽梅被冻僵的眼泪融化了,沿着腮际滚下来,她张了张嘴,现嘴角干裂,疼。
她带着哭腔问卢少川,“你还走吗?”
卢少川依旧点点头。
然后打开衣柜,取出另一床被子,毅然决然地走出去。
他不容置疑的眼神像一道冰墙唰地挺立在夫妻之间。
马丽梅觉得曾经属于她的幸福婚姻从此结束了。
除了流泪,她无计可施。
第十五章
转眼要过年了。
日子在穷极无聊中踉跄行走,歪歪斜斜,又似乎端端正正,和曾经的过往没什么区别。
卢少川一直住在书房,晚上抽烟再也不忌讳什么,早晨马丽梅起床时,都能闻到从紧闭的门缝里攥出的丝丝烟缕。
除了不在一起住,这对小夫妻的生活并没有走样,吃饭,上班,逛街,购物,准备年货。
可是卢少川的父母不期而至,楞是把冷战的夫妻硬逼到了一张床上。
生活中处处充满戏剧。
卢少川对父母的突然到来也感到诧异,马丽梅手脚轻快地把二老的行李搬进书房,给他们漆上茶,然后利索地扎起围裙做晚饭。
一小时后,饭菜上桌。马丽梅最擅长的几道菜:红烧肉闪着油润红泽的光,肥而不腻;嫩绿水亮的小油菜炒香菇,凉拌白菜心,还拿出了妈妈给做的肘子,切成薄片,结结实实码了一大盘子,细细剁成茸的姜末蒜末里加上白糖、醋、老抽和香油,调匀了浇汁儿,香味四溢。
马丽梅取出四副碗筷,把焖好的米饭挨着盛满,一碗碗地摆好。
这些活儿,马丽梅做得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婆婆细长的眉眼里流着笑着,看着马丽梅忙碌,安心享受儿媳妇的殷勤。
都说城里的女人娇生惯养,不做饭不洗碗不收拾屋子,看来也不完全是真的。
马丽梅和婆婆一起生活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一年里仅有一次,跟着卢少川回去过年。家里老老少少一大片,根本轮不到马丽梅张罗忙乎,顶多是包两个饺子。
马丽梅包得很快,样子也不难看,村里人都惊奇,围在边上看,边看边夸奖,马丽梅就笑。
公公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米饭,不禁皱眉,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只去夹菜。
马丽梅看出端倪,试探着问:“爸,是不是米饭硬啊?”
婆婆怪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老头子,毛病多!丽梅,家里有面没有啊?少川他爸吃米饭胃不舒服。”
马丽梅一窘,“我不知道……要不,我给爸烙张饼吧?”
婆婆去抢围裙,“要不我来吧。”
卢少川把妈妈按到座位上,“妈,你坐,让她去吧,她会做。烙张饼也不费事。”
马丽梅在厨房听丈夫的话,心里咯噔一声,好像被绊了一跤。
马丽梅想到刚结婚那年,回到卢少川的家时,众目睽睽之下,卢少川经常这样指手画脚,“马丽梅,去倒茶。”“马丽梅,去做饭。”“马丽梅,去给客人拿瓜子。”
马丽梅对于这种驱使很不满,半夜里掐着卢少川的脖子悄悄吼:“我怎么变成马丽梅了?你在家里是这么叫我的吗?再敢叫我全名,饶不了你!”
卢少川恍然大悟,赶忙解释,“我要叫你老婆,多丢人啊。”
马丽梅当真琢磨起来,老公老婆,在别人面前这么叫,是挺肉麻。可是又应该叫什么呢?丽梅,少川?活像一对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可是假模假式;梅,川?能让人酸掉大牙,恶心死人不偿命;马丽梅,卢少川?怎么听怎么像一对革命伴侣……
马丽梅和卢少川在外人面前就常常不称呼对方了,在家庭内部,卢少川心情好时会叫“马老师”,跟马丽梅吵架时直呼全名,通常情况下都叫她“哎”,唉,这个“哎”,算什么啊,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马丽梅不满意,听说别的夫妻情侣都起个昵称,就要去卢少川动脑子,卢少川憋得脑子都快长痔疮了,只想到了一个――大壮,待正正经经喊出来时,却遭到马丽梅仔仔细细一顿狠捶。
马丽梅想到这里,笑了,把金灿灿的饼切成小块,端上桌。
公公没用筷子,下手去抓,马丽梅假装没看到。
大家都没话,晚餐十分钟之内就结束了。
马丽梅去给公公婆婆准备洗澡水,找睡衣和拖鞋,她从衣柜里拿出自己一套半新不旧的给婆婆穿,拿出卢少川的给公公。
二老洗完澡,都带着惬意的笑把身体摊在沙里,公公点上一支烟,闭着眼睛享受。
卢少川也抽。
马丽梅近日来已经适应了烟味,并不觉得格外呛人。
她听了一会家常,倍觉无趣,就去书房铺床。
公公见马丽梅走开,开门见山,告诉卢少川,小儿子年后要结婚,让卢少川拿出钱来备彩礼。
卢少川一口应承下来。
马丽梅在书房竖着耳朵,听得真真的。
父母回房去睡,卢少川和马丽梅一前一后进了自己的卧房。
“我弟弟结婚要用点钱,你不反对吧?”
马丽梅边拉窗帘边低声说:“你好像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而是通知我结果吧。”
卢少川凑上来,“我知道该先跟你商量一下,可是我爸开口了,我来不及……”
“要多少钱啊?”
“两万。”
马丽梅倒抽了一口凉气,两万。他们家的存折上整好两万块钱。
马丽梅和卢少川结婚6年,却并没有多少积蓄,钱,都花到这房子上了。
说起房子,马丽梅也是一脑门子官司。
6年前,马丽梅原本打算先买房子再结婚的,攒够付款,然后老老实实当房奴,她不愿意搭人情借钱。
可是卢少川家里等不及,他们丝毫不能理解为什么马丽梅家里明明有个用来结婚的房间,却非要买房子不可。
马丽梅的父母也打算让他俩住到自己身边,可是马丽梅觉得,既然过上自己的日子,那就痛痛快快地搬出来,不要蹭着老人的便宜,况且在自己娘家住,卢少川未必心里痛快。
卢少川不反对买房,但他拿不出钱来。
卢少川上班以后,就开始负担兄弟姐妹上学的学费,每月还要拿出几百块寄回老家去,再翻翻兜,所剩无几,比脸还干净,能把小偷气死。
对此马丽梅颇有微词,可是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把不满倒给自己妈。
马丽梅的妈妈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养儿防老,天经地义,卢少川给他家里花钱,做妻子的决不能阻挠。一个人要是忘了本忘了妈,那还靠得住么?
马丽梅想想也对,卢少川的确是个正派人,除了要接济老家,她挑不出任何瑕疵来。
后来,赵亚茹拿出3万块钱,马丽梅差点哭出来,这是爸妈的棺材本。
卢少川要借同事和同学的钱,马丽梅不许,她跑去找自己舅舅,拿到5万块钱,马丽梅还认真地写了借条。
房子终于买上了,小户型,两室一厅,8万块,足够付。
暑假里,酷暑难耐,高温桑拿天,马丽梅挥汗如雨不辞辛劳,亲自指挥着装修,把自己的小家装扮起来了。
为此,马丽梅瘦了十五斤,胳膊上被晒得爆起了皮,卢少川很心疼,也颇自豪:马丽梅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除了还银行月供,马丽梅就把剩下的钱攒起来还给舅舅,6年来,还得差不多了,还剩妈妈3万。
这2万就躺在马丽梅的存折里,她准备年前去交给妈妈的。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马丽梅想得出神,半晌不说话,卢少川轻轻咳了一声,“我知道,咱们也没多少钱,可是……先给我家应应急好吗?你也听说过,村里办喜事,少一分都不成的。我不想爸妈太为难。”
卢少川用恳请的语气说着话,还情不自禁地握住马丽梅的肩膀,她倒向丈夫的怀抱,卢少川把妻子抱得很紧,很紧。
马丽梅顿时眼迷蒙而泪潸潸。
有时候,女人所求的,只不过是一个自肺腑的拥抱。
卢少川心里激荡着前所未有的感动,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像马丽梅这样,爱钱,却不把钱放在第一位的。他无法用言语表达对马丽梅的感激,只好用行动。他一遍遍吻着妻子的脸庞,额头,终于捉住了她颤抖着的嘴唇,带着蛮力将长舌探进去,吮吸不止。
马丽梅快要晕倒了,她和卢少川第一次接吻的情景浮上心头,那时的卢少川就像现在这样,脸上带着炙热,滚烫的嘴唇碾过她的肌肤,把她的舌头快要被吮出血来。
少男少女,嘴唇和舌尖带着电,通向的是灵魂的震颤。熟男熟女,嘴唇和舌尖也带着电,通向的却是蓬勃的欲念。一旦触碰,它就像开闸洪水,飞流直下三千尺,不可遏止,不可挽回,不可停歇。
马丽梅和卢少川顺理成章地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躯体,分不清是谁的手臂,抚摸,探索,深入,压迫,箍紧,厮缠。
马丽梅脑子里突然旋过可怕的幻觉――卢少川不会马上就不行了吧。
果然。
**游戏戛然而止,结束得太突然,马丽梅就好像在攀爬珠峰的过程里一脚蹬空,坠入万丈深渊,汗像雨后的苔藓冒出来,还带着声响。
身上的压力突然消失,马丽梅像死鱼那样直挺挺地仰面躺着,双腿分开,这姿势在没有男人配合的情况下,看上去竟然是如此可笑与粗鄙。
卢少川又去阳台抽烟。
马丽梅光着脚走过去,从背后抱紧丈夫,“没事的,你行的,我等着。”
卢少川的心脏跳得很快,马丽梅的手覆盖在上面,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颤动。
把烟头丢进花盆,卢少川转身回到床上,“睡吧。”
那寂寥的声音,让马丽梅的心刺痛了起来。
从今之后,她比卢少川更害怕阳痿,因为她怕听到丈夫无助的叹息。
第十六章
大年二十九,卢少川陪着父母去买东西,马丽梅抽空回娘家。
赵亚茹正在打扫卫生,头上戴着个旧帽子,斜着身体,奋力伸长胳膊,用长把的笤帚使劲地在犄角旮旯地划拉,微尘和纤弱的蛛网飘飘落下,她身上有好些灰。
马丽梅脱掉外套,去妈妈手里夺笤帚,赵亚茹扯下帽子,“别动了,扫完了。”
话音未落,咳嗽声骤起。
马丽梅边给妈妈捶背,边埋怨道:“不是说好了等我来做的吗?你张罗个什么劲儿啊?”
赵亚茹咳嗽终于停下来,喘口气,苍白的脸上有点红晕,“没事了,灰呛的。”
“你要是不叫我扫,明年叫保洁公司帮着做,这小房子,做一次,连一百块都用不了。”
“花那个冤枉钱呢,要不是你公公婆婆来了,我就是准备叫你做呢。”
“他们来了,我就不能回家看老娘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赵亚茹坐在沙上,看着马丽梅手脚利索地打扫,边看边唠叨,“我听你这话,好像有点不高兴,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他们来了,我不大自在。”
“肯定不自在啊,跟公公婆婆说话,先掂量三遍再开口,免得生是非,有了口角,以后再也处不好了。凡事能忍则忍,他们还能活多少年啊?别让少川难做人。”
马丽梅有点烦躁,她丢下抹布,坐在妈妈身上,沉吟半晌,才说:“妈,我跟你说件事……本来我已经攒了2万块,准备还给你的,可是昨晚少川他说,他说弟弟要结婚,先从我们这里拿2万……”
马丽梅说不下去了。
赵亚茹摆摆手,笑道:“我和你爸现在也不缺钱,你们急,就先用着吧,少川家条件不大好,接济一下自己兄弟也是应当应分的。以后你们有了什么事,没准还得人家帮衬呢。”
马丽梅烟圈一红,“妈,我觉得自己挺不孝顺的。”
“傻孩子,说什么哪。这事,别跟你爸提就行了,他爱着急,把钱看得重些。”
正说着,马长海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进门就嚷嚷,“我姑娘来了?正好,尝尝你婶儿包的肉包子,可香呢,回去时带几个给少川!”
话音未落,张国庆的老婆笑着进来,“哎呀,丽梅回来了啊?我说老马怎么这么高兴呢,快尝尝我做的包子,足足放了一斤肉呢。”
马丽梅站起来让座。
张国庆老婆的大圆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活像大白包子上横着捏出的两道褶子。她熟络地跟赵亚茹打招呼,要使他们家的盒尺。
马丽梅不喜欢张国庆的老婆,这个娘们不笑不开口,笑里调着油,能把人腻死。马丽梅听说她的名字叫祝美丽,在心里暗笑造物弄人。
吃饭时,马丽梅看到妈妈吞咽特别顺畅,“妈,那中药方子你吃得挺好?咽炎好得差不多了吧。”
赵亚茹说:“这几天见好,我就不再吃药了,大概快好了。”
“再吃几副吧,能除根更好。”
马丽梅临走前,通知父母,明天卢少川的父母要来家里看望他们。
其实,马丽梅并没有征求公公婆婆的意见,她觉得,本该如此,来了好几天了,对自己家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太不像话了。
公公婆婆和卢少川都在沙上坐着闲聊,马丽梅抬头看表,已经晚上7点。
见马丽梅进门,卢少川立刻嘱咐,“哎,我说,你做饭吧,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啊?我们都饿了。”
马丽梅火大,饿了不会自己做饭么?在老家时,难不成也养着专门做饭伺候的丫头?
她恼恨地瞥了一眼公公婆婆。
“丽梅,我帮你吧。”
婆婆站起来,公公用力地敲敲茶几,“坐着你的,你笨手笨脚的,能做什么?”
婆婆神色不安,公公神色坦然。
其实,马丽梅希望卢少川来帮厨,可是卢少川只盯着电视机,左手里夹着烟卷,右手握着遥控器。
在娘家干了一天活,马丽梅的胳膊都酸了。岁月不饶人,三十岁和二十岁的身体根本没法比,十年前她不懂什么叫疲倦,现在她不懂什么叫轻盈。
强打精神,马丽梅从冰箱里取出各色菜蔬,煎炒烹炸,变着花样,弄成几样菜。虽然心里不高兴,但她还是全心全意地对待厨艺,马丽梅在任何小事上都认真,这是自己的原则性,并不专为获得他人的褒扬。
四菜一汤,大家转眼吃得精光,马丽梅胃口不佳,但也强撑着下咽。赵亚茹曾经告诉她,公公婆婆不比爸爸妈妈,你少吃一口,人家也会介怀。
马丽梅一直认为妈妈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特别是在与奶奶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打从马丽梅有记忆开始,奶奶就是个厉害角色,说话干巴利索脆,跟掰**萝卜似的,一个字砸一个坑。她脾气大,对马丽梅不好,对马长海不好,对赵亚茹就更不好了。
赵亚茹年轻时脾气也大,但仅仅针对马长海,一旦遇到马丽梅的奶奶,立刻偃旗息鼓,话不多说,活不少干,忍气吞声,怎么看怎么像受气的小媳妇。
马丽梅6岁那年夏天的傍晚,马长海醉了撒酒疯,赵亚茹很生气,连连数落埋怨。马丽梅的奶奶正巧过来送东西,闻听媳妇骂儿子,急得一蹦三尺高,满头白乱纷纷地颤抖着,狠狠地把赵亚茹骂了一回。
那晚,赵亚茹抱着马丽梅坐在家门口呆了一夜,蚊子险些把娘俩咬成烂草莓,那晚她看到妈妈一直无声地流泪。
后来的事,马丽梅不知道了,但是马长海忽然就戒酒了,这让马丽梅很意外。
长大了以后,马丽梅才渐渐觉,外人看来,马长海嚣张跋扈,言语刻薄,总是对赵亚茹冷嘲热讽,特别是当着外人的面,那个数落,恨不得让人羞臊死,但赵亚茹从不顶撞。背地里,赵亚茹却是真正的掌权者,家里大事小情都是赵亚茹把着,马长海连家里存折上有多少钱都不晓得,马长海和赵亚茹在家里吵架时从来没有占过上峰,因此也就越来越多地当着外人大肆泄,因为他吃准了,赵亚茹不肯让外人笑话。
马丽梅恨着父亲,同时也感觉母亲算是女人中的女人,柔中带刚,不可弯折。
马丽梅也恨着奶奶,有一次奶奶对着赵亚茹再次大雷霆时,马丽梅把手中的饭碗摔得粉碎,跳起来,指着奶奶大骂:“你这个老妖精!你等着,等你死了出殡时,我穿红戴绿给你丧!”
那年马丽梅1o岁。
马丽梅的奶奶呜呜地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赵亚茹事后并未赞许马丽梅,而是无限伤感地说:“你姥姥死的早,奶奶肯数落我,也是种福气。”
马丽梅不能理解妈妈对***容忍,也许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说话间,碗筷洗毕,马丽梅一边擦手一边大声说:“爸爸妈妈,明天是大年三十,我们一起去我父母那边吃饭。”
语气是不容商量的。
马丽梅原本等着公公或者卢少川反抗一下子的,可是他们都没有异议。
第十七章
年三十儿的鞭炮已经开始响亮,年味渐渐浓郁,空气里飘荡着各种肉香和行色匆匆人们身上的寒气。
卢少川拿出几个盒子,全是准备给岳父岳母的,马丽梅对此非常满意,卢少川对他们还是孝顺的。
公公婆婆进门就寒暄,马长海和赵亚茹也热情迎客,马丽梅依旧进厨房去忙乎,卢少川坐着陪了一会,也来打下手,把葱蒜剥好,各种蔬菜都洗好,无需马丽梅吩咐,6年的时间培养的默契是不需要语言来沟通的。
丰盛的年夜饭摆了一桌子,鸡鸭鱼肉,花花绿绿。
春晚开始了,年夜饭也开始了。
马长海不喝酒,用可乐敬了亲家几杯,马丽梅的公公心想,亲家一个大老爷们,居然不喝酒的,难以想象,于是默默地吃菜,颇为无趣。
赵亚茹和马丽梅的婆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互相问候身体情况,抱怨年老色衰。
鞭炮声和喧闹的电视节目掩盖了三个家庭的尴尬。
马丽梅现公公时不时地盯着墙上的钟表看。
11点了,赵亚茹起身准备去煮饺子,马丽梅的公公突然站起来,说:“天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
决定很突兀,赵亚茹茫然不解,旋即笑道:“吃完饺子再走吧,晚上也好打车。”
马丽梅的公公一本正经地回答,“亲家母,不是这个意思,马上要到初一了,我们不能在娘家过,要回自己家去。”
马丽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爸,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回老家啊?不是说,过完年再走的么?”
卢少川面色一红,结结巴巴地解释,“我爸的意思是……回咱家那边去。老家的规矩,不在女方家里过年……”
马丽梅恍然大悟,原来离开了山东农村,卢少川一家子依然用他们卢家庄那一套来左右自己,顿时怒气横生,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怎么也得让我吃两个饺子再走吧,我妈准备了半天。”
马长海过去按老马的肩膀,“老哥,城里没那么多规矩,在哪里过还不是一样?我们不讲究……”
“可俺们讲究!儿媳妇,回吧。”
马丽梅气得胸膛要爆炸,她狠狠瞪向卢少川,却现卢少川早就穿好外套了,于是更加火大。正待作,赵亚茹早三步并作两步,取来马丽梅的衣服和围巾塞进女儿怀里,催促道:“回去吧,应该怎样就怎样,初二再回来也一样。”
灯光闪烁,马丽梅看到妈妈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她的眼泪也要涌出来,却被赵亚茹强硬的眼神给压住,她看看满桌杯盘狼藉,看看盖帘上摆着的百十来个白胖的饺子,心如刀绞。
赵亚茹何尝不是心如刀绞?可是女儿既然结了婚,就是人家的人了,要事事以卢家为最高法则,至于自己娘家这头,有啥不好凑合的?
宽慰自己片刻,赵亚茹举起酒杯,“老马,来,咱俩人过年咯!”
一口灌下去,喉咙火辣辣地烧,像吞了一把朝天椒,忙送菜进去压酒气,却感觉嗓子眼被死死堵住,像淤泥丛生的下水道,像人迹罕至的荒草冢,那口菜再也找不到通过的小径。
赵亚茹咳着,咳着,几乎把肺管子都咳出来,还是没有下去。鼻涕眼泪四下,脸憋得通红,腰背因为痛苦而扭曲,只剩粗重的喘息和喉咙里的浑浊响动。
马长海吓坏了。
赵亚茹灌下几口水,旋即被呛出来,鼻子酸得想哭。
这口菜足足卡了赵亚茹四个钟头,而这一切却是马丽梅所不知道的。
赵亚茹和菜做搏斗的时候,马丽梅也在和卢家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做斗争。
马丽梅在路上沉着脸,眼神冰冷,不看任何人,她不想再强颜欢笑,她觉得公公做得很过分。
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半路杀杀出个陈妖精,他这一变卦不要紧,马丽梅觉得颜面尽失,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卢少川不表态。
打开房门,马丽梅外套都不脱,直接走向自己的房间。
公公却不依不饶,“儿媳妇,俺知道你不高兴,可是老理儿不能不遵从,要不然,人还有啥活头?”
马丽梅索性站住,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更好,“爸爸,我没说不遵守老理儿,可是您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呢?我是不懂,可是您说了,我不就懂了吗?您临时给我们个措手不及,谁受得了?我爸妈的老脸往哪里放?”
“有什么受不了的?早晚要回来睡觉,不过是早了一个钟点。”
马丽梅咬咬嘴唇,“爸爸,您不觉得自己不讲理吗?我爸爸妈妈准备了整整一天,就为了咱们全家去团聚,您这样半道回来,算怎么回事?嫌我们家待客不周还是礼数不全?还是我马丽梅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你们让我爸爸做何感想?你们顾及我家人的感受了吗?”
马丽梅不卑不亢,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满腹牢骚说出来,公公婆婆的脸上都有了怒气,马丽梅毫无惧色。
“儿媳妇,你这样说话,才叫不讲理!亏你还是上过大学的人!你既然嫁给了我们少川,就应当在我们家过年,今天我们过来,你就得以我们为中心,来这个家里,这里才是俺们的家!”
马丽梅听到这里,气得想笑,她点点头,冲卢少川笑了一声,“卢少川,你听见了没?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好好给我亲爱的公公婆婆说道说道这个房子的事吧!”
说完,大步走回房间去,狠狠甩上门。
卢少川在门关上那一刹那,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知道父母今晚很无理,可是他们这样生活了6o多年,让他们该?天方夜谭!马丽梅话说得狠,他气,却不能反驳,马丽梅为这个家付出的不是言语能形容的,这个道理他懂,他不昏头。
爸爸勃然大怒,“少川,你管管你媳妇!敢这样跟公爹说话!?在村里,早打死她了!她以为她是谁?!”
婆婆压低声音去劝,“老头子,小声点,别人笑话……丽梅不是那个意思,你……”
“你闭嘴!什么笑话?笑话也是笑话她,她还是老师,狗屁不懂!她这是嫌弃俺们了,他妈,拿行李,咱回家!”
卢少川上前阻拦,“爸,消消气,丽梅她……有口无心……”
“混账王八犊子!就知道护媳妇!没出息的货!”
公爹的话越来越难听了,马丽梅不气了,想笑,公爹把怒火泄到卢少川身上,打起来才好呢,老子打儿子,没人敢管,正好替自己出气。
马丽梅陪着卢少川在山东老家过了6次春节,也颇见识了一些农村媳妇的手段,比如跟公婆要钱时直言不讳,比如在受气后一哭二闹三上吊跑回娘家拉亲友团上门,比如她们在婚后都不用工作,现在农村生活条件好了,不缺吃穿,也不缺钱,女人们的任务就是生娃看孩子看电视串门子传闲话。
马丽梅觉得她们活得比自己轻松。
若是夫妻间遇到冲突,往往引两个家庭乃至两个家族的矛盾,自然有和事老当家人出来摆平,闹到最后,小夫妻觉得没意思了,家长还绷着脸往死里斗。
不管妻子对父母态度如何,卢少川还是好话歹话说尽,才把父母拉回来。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黑着灯,孤独地望着窗外城市上空的烟火,璀璨绚丽,繁华落寞,升腾消弭,此起彼伏,就着哔哔勃勃的炸响,过了一个人的大年夜。
这个夜晚,他觉得自己像烟花那样,被无形的信子点燃着,**后面??冒着烟,快要炸裂开来。卢少川原本以为自己是“爱国者”、“飞毛腿”、“红鲨鱼”,可到头来,连***二踢脚都不是。
只是一个光响不臭的屁。
第二天一早,马丽梅照常起床,梳头洗脸,哼着歌。
公公一脸诧异,“你咋不往娘家跑?”
马丽梅歪着头看着他,淡定地说:“我跑什么,你骂我两句,我就跑?我脸皮厚着呢,你要是不累,接着来,初一到十五,我奉陪到底!”
马丽梅看到公公的山羊胡不住地颤抖。
第十八章
大年初一,马丽梅在家里磕了一天瓜子。
公公原本以为会有很多人来给儿子拜年,于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地等着当老太爷,没想到门前冷落车马稀,连个鬼影子都没来,几通电话和短信,就算拜年问候。
公公不能理解这些行为,小声嘟囔城里人懒惰没规矩。
马丽梅边吐瓜子皮边笑,“爸,您等您儿子当上省长以后再摆谱吧。”
老爷子赌气回房,躺在屋里不肯出来,三餐都是婆婆端进去的,连厕所都没上。
饭是卢少川做的。
初二要回娘家,马丽梅大大方方地来到公婆面前,说:“我和少川要回娘家,冰箱里有饭菜,热热就成。”
公公瞅都不瞅她,意料之中,马丽梅扭头喊卢少川,“走吧。”
卢少川**不想动地方,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去,平心而论,马丽梅的父母对自己不错,真的是拿自己当亲儿子看待。
自从结婚后,卢少川的毛衣毛裤手套鞋垫都是丈母娘赵亚茹给操办供应的,隔三差五还给他炖肉煲汤蒸包子,卢少川对赵亚茹很有好感,叫她“妈”的时候是自肺腑的。
老丈人有点不着调,但也不算大奸大恶。
不看僧面看佛面,卢少川决定不计较马丽梅的态度,像往常一样来给岳父岳母拜年。
马长海依然不在家,赵亚茹扎着围裙在厨房忙乎,见女儿女婿进门,才坐到沙上。
马丽梅去厨房了,赵亚茹看出女婿和女儿之间有嫌隙,轻声说:“少川,和丽梅闹别扭了?她打小就是暴脾气,火上来压不住,三分钟就没事了,你让着她点。”
卢少川干咳一声,笑了笑,“妈,没事的,我们没什么大是大非的矛盾,不必担心。”
“我养的闺女我知道,性子是烈了点,本质还是好的,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摸一样……我知道你是好脾气,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老让你受委屈,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是这孩子她听不进去一点劝,非得自己绕过弯儿来才算罢休,有什么办法?既然做了夫妻,就是缘分,互相担待吧。”
卢少川的喉咙突然被哽住,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地跳跃着。他真想告诉赵亚茹他和马丽梅之间生的一切,面前这个头花白的老女人如此通情达理,洞察世事,说起话来举重若轻,毫无偏袒,令卢少川多日来苦闷的内心倍受安慰。
他甚至想哭。
卢少川强忍着忘情失态,“妈,您前一阵子身体不太好,现在好些了吗?”
赵亚茹故作轻松地一笑,“没什么,我身体好得很,前一段时间是感冒了。”
马丽梅的舅舅在午饭前赶到。
提起这个舅舅,卢少川也是要举起大拇哥的。
赵亚军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但是身材挺拔匀称,没有寻常中年男人的大肚腩,走起路来响当当,精气神十足,雷厉风行,除了头有些稀疏,看上去还像个三十来岁的老小伙。
赵亚军拎着一瓶五粮液,脸色还是那么严肃,他天生一张雷公脸,没什么笑容。
卢少川知道他是来找自己喝酒的,赵亚军很喜欢卢少川,比对自己儿子还亲。
卢少川心里清楚,这是因为赵亚军喜欢外甥女马丽梅,而且归根结底是因为赵亚军和姐姐赵亚茹姐弟情深。( 马丽梅的三十岁 ./20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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