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我去给你熬点小米粥。”
黄灿灿的小米粥端过来,赵亚茹捧着碗,喝得很小心,但顺畅多了。
伺候完赵亚茹,马丽梅去报亭给爸爸送饭。
马长海端着饭盒大嚼,连声称赞饺子香,还对别人夸马丽梅孝顺。
那个别人其实不是生人,马丽梅认识,多少年的老邻居了,是张国庆的老婆,比马丽梅大八岁而已,但按辈分,得管人家叫婶儿,因为马长海跟张国庆的哥哥张建军是同班同学。
马丽梅来的时候,爸爸正跟张国庆的老婆海侃着什么,手舞足蹈的,唾沫星子乱飞。爸爸的话总是很密,那些短促的词句从他嘴里飞出来,跟k47在扫射一般。马丽梅最烦他这一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马长海也能拉住人家聊上半天,就好比现在,嘴里大快朵颐,依然对着张国庆的老婆天南海北地侃。
马丽梅插嘴,问妈妈的病,马长海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女儿,并未停下咀嚼的动作,“你妈嗓子疼是老毛病了,打你小时候她就爱扁桃体炎,吃过的三黄片够两吨了!没什么大事!”
马丽梅对马长海的态度很不满,她想作,抱怨一下父亲对母亲的漠不关心,但看看马长海黑红皴裂的抱着饭盒的大手,什么也说不出来。
马长海看看张国庆的老婆,又对马丽梅说:“那什么,你婶儿家的张盼明年中考,你看看怎么进你们学校,你找找人,该花钱的花钱,该托人的托人,把这件事办漂亮点!”
张国庆的老婆一张烧饼脸上满满堆笑,马丽梅骑虎难下,只能支吾着答应下来,心里对马长海的不满又多了一层。
父亲拿她去挡面子卖人情的事不是第一次了,有些很麻烦,让马丽梅破费周折,豁出自己去帮父亲圆这个脸面。父亲是不能体谅女儿的难处的,办好了,他吹牛时更夸张些;办不好,就推到贪官污吏环境污染人心变坏海外战争美国总统选举等等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上。
总之,马长海要的是面子。
因为办成几件事,马长海的名声远播,好像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好像在无数政府机关里有无数心甘情愿排他马屁替他跑腿办事的碎催一样,其实马丽梅清楚,他所认识的公务员,只有一个,他女婿卢少川。
赵亚茹劝慰女儿说马长海人不赖,就是爱虚荣,但在马丽梅心目中,父亲这个人着实无可救药了。
马丽梅收拾好饭盒,往回走的时候还听到马长海在夸海口,“这事包在我老马身上,实在不行,还有我女婿呢,少川在单位里也说了算,让他去上面找找人,想上哪个学校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马丽梅胸口堵着气,又回到家里,赵亚茹躺在床上,脸像块红布,眼皮上像抹了层胭脂。
屋里暖气太热了?马丽梅拿出温度计看一下,只有2o度,正常。
女儿伸手去摸摸妈妈的脑门,烫,她马上打电话给社区卫生院。
不一会医生来了,试试体温,真的烧了,诊断为上呼吸道感染,于是麻利儿地给赵亚茹打上点滴。
马丽梅挽起袖子,不断地拧温毛巾给妈妈擦拭手心和额头,一小时后,烧退了,赵亚茹酣然入睡。
马丽梅远远坐在一边,看着熟睡的母亲,脑壳开始一阵阵紧,终于疼起来,像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
第十章
晚上马丽梅没有回家,没有给卢少川打电话,同样,也没有接到卢少川的电话。
他们两个好像忽然变成了天之涯海之角永生不会相遇的陌生人。
第二天一早,马丽梅先骑车回自己家换衣服。
乌烟瘴气扑面而来,隔夜的烟草焦油味、脚臭和暖气的闷热,像蒸着一锅臭豆腐,酵的酸腐,叫人睁不开眼。
她现卢少川还趴在枕头上死睡,鼾声如雷,被子只盖着半张,一半拖在地上。
马丽梅怒从心头起,她是个多爱干净的女人哪,怎么能忍受眼前这猪圈不像猪圈,人窝不是人窝的一幕?
她重重地打开橱柜,把自己的衣服取出来,一心制造声响好把卢少川惊醒,可是他纹丝不动地睡着,仿佛天聋地哑。
马丽梅火更大了,一把掀开卢少川的被子。
卢少川像被激怒的狮子,跳起来咆哮,“你想干什么?!能不能让人睡个安生觉?”
马丽梅不说话,径直抱起被子拿到阳台上去晒,顺便把窗户打开通风换气。
外面是个阴天,太阳压根儿就没挪窝,大雾弥漫,浑浊凝重,通天彻地,有如一只巨大的长了白内障的眼球。
马丽梅换好衣服,背起包出门,从始至终没有讲一句话。
她在跟卢少川赌气,连他们家的防盗门都知道,因为两口子一闹别扭,防盗门就感到自己被摔疼。
学校这周准备放寒假,所有人心里乱纷纷的,没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所有的路上都有人挡道,所有的人脸前面是另一张人脸,重重叠叠地覆盖在一起。
马丽梅觉得头晕,她以为是没吃早饭的原因。
课间,从办公桌抽屉里寻出一块糖含在嘴里,心跳得不那么狂野了。
吴鹤琴被评为本学期工作标兵,虽然大家有点意外,但一想到马丽梅近日来屡屡犯在副校长周雅兰的手里,自然失去了竞争力,那么眼力价颇好的吴鹤琴当选,也没什么可争议的。
卫飒提议晚上聚餐,让吴鹤琴请客,得到大家的赞同。
吴鹤琴很矜持地谦虚了一番,同意被宰。
她订了个馆子,大家一听名字,顿时失望,又是“八珍羊汤馆”。这间馆子的老板是吴鹤琴班上学生的家长,一有机会,吴鹤琴就往那里拉人,好像老板倒是她自己。
卫飒很不高兴,她闻不得羊肉的膻气。吴鹤琴打电话时她一个劲地翻白眼。
吴鹤琴刚走开,卫飒就撅起小嘴,“又是羊汤,也不知道那孩子家长给她多少提成?这死抠门的!”
马丽梅去年获奖后,在家里的请客,虽然累得脚后跟疼,但毕竟经济实惠,组里的同事都很开心。
卫飒对卢少川的书生气质颇为欣赏,老拿马丽梅开玩笑,“马姐,啥时候你不喜欢卢哥了,记得通知我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吴鹤琴显然心情很不错,还临时打电话叫自己爱人来到宴会现场,卫飒又开始撇嘴,马丽梅暗中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别这样。
也不怪卫飒不满,吴鹤琴很爱公开晒幸福,每次同事聚餐或者其他非正式活动,她必得邀请老公到场。
吴鹤琴的男人叫顾玉民,四十岁年纪,是个高级工程师。他一脸的肥肉中夹杂着小市民的奸狎精明,看人的时候两只眼睛贼亮。他比吴鹤琴还会逢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见缝插针,插科打诨,好口才,好脑瓜,总能够轻易地成为主角,掌控全局。
每当丈夫拔得头筹令众人眼珠围着他转时,吴鹤琴总是要和丈夫大秀恩爱,不是互相夹菜,就是甜言蜜语,间或来几个媚眼小动作,真真叫人肉麻至死。
吴鹤琴的老公是个矮冬瓜,跟卢少川比起来,连回收再利用的价值都没有。想到这点,马丽梅心里不禁得意了一下,忽然想到忘记通知老公自己晚上不回去做饭,旋即又觉得二人正处在冷战时期,互不通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打电话过去汇报行踪反倒显得尴尬多余。
整个晚上,卢少川一直等着马丽梅的电话,六神无主中,反思自己和马丽梅的婚姻。
他先从庸俗的价值观上去考虑,如果置身事外,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马丽梅绝对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心底善良,为人保守,思想正派,长得不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而他拥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兴趣高雅,无不良嗜好,二人又是大学同学,知根知底,简直是珠联璧合,天底下最合适的一对小公母俩。
然而,卢少川站在个人角度上讲,马丽梅是个有着强迫症倾向的女人。她的主意太正,关注自己,忽略别人的感受,她常常用自己的武断去代替他人的判断,表面上作出一副善解人意善于倾听的贤惠女人模样,但是大脑却像高运转的机器,对你所说的每个句子每个修辞进行逻辑和感**彩的分析,抓住每一个漏洞,展开排山倒海似的批驳和反击,任何真理在她面前都将一败涂地。
所以在外人眼中光鲜亮丽的婚姻,越来越让卢少川感到不满意。
卢少川清醒地认识到,他对生活和婚恋的诉求在马丽梅那里得不到满足;而他也无法满足马丽梅对他所有的诉求,两人的眼眸是巨大的凸透镜,对方的精神世界的投影完全是曲折变形的,这才是二人苦难的真正根源。
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而阳痿只不过是一个表象。
即便没有阳痿,还会有另一个导火索。
马丽梅踉踉跄跄地进门,嘴里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卢少川习惯性地上前去帮妻子脱下大衣,换上拖鞋,马丽梅享受着丈夫的服侍,傻呵呵地笑着。
喝下卢少川给泡的蜂蜜茶,马丽梅似乎稍稍清醒了一些,她怔怔地望着卢少川,眼里含着泪,“你说,你心里有我吗?”
卢少川诚恳地答道:“有。”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啊?”
马丽梅几乎是嚷出来的,卢少川知道她这是借酒壮胆借题挥,马丽梅外表大大咧咧雷厉风行的,其实心里保守得很,这样的话她根本说不出口。
卢少川认真地握着妻子的手,“我是暂时这样的……以后会好的,什么机器都难免有不好使的时候,人也一样。”
“胡说!”马丽梅蛮横地打断丈夫,“你这个伪君子,你冷落我,晚上却自己跑到卫生间自己搞自己……你要脸吗?你分明就是嫌弃我了,你是不是要和我离婚啊?!”
卢少川窘迫难当,本能地予以否认,“没有的事,你喝多了,胡说什么!”
马丽梅顿足捶胸,“我没有喝醉,没有喝醉,平时我不敢说……你知道你那样做多伤我的心吗?太侮辱我了你!你不能抛弃我,我是爱你的!”
卢少川心里的内疚被妻子的眼泪激出来,他默默无言地抱紧妻子,像是给她承诺,又像是命令自己,“我会好起来的。”
卢少川放水帮妻子洗澡,然后像抱婴儿那样把马丽梅抱回床上,用被子围好。
马丽梅说:“抱我!”
卢少川也照做了。
马丽梅说:“亲我!”
卢少川照做了。
马丽梅说:“跟我**!”
卢少川跌坐在地上,半晌不语。
第十一章
打字员王淙淙近日来情绪低迷,处长郑立文的美丽太太彻底击碎了这个女孩子的自信心,她表现出厌食少眠敏感多疑的征兆,她老觉得有人在背后对自己嘀嘀咕咕的。
在郑立文没有出现之前,王淙淙觉得自己身边最优秀的男人是卢少川。
虽然卢少川是个比较木讷的男人,较少情趣,但综合素质上佳,而他的老婆又姿色平平,搞定卢少川是分分钟的事情。
郑立文出现了,卢少川失宠了,王淙淙心里的天平失衡了,几乎是一刹那就爱上了新来的领导。
但是郑立文的老婆惊如天人,岁月对这个美丽的女人格外偏爱,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但王淙淙还是坚持认为她已经老了,而老是美丽的天敌。
这话是自欺欺人,但王淙淙愿意这样麻醉自己。
郑立文上任的第三天,王淙淙觉得肚子疼,女孩子来例假时都这样佝偻着腰苦着脸,郑立文恰好从走廊里经过,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郑立文帮王淙淙拿来一杯热水,放在她桌子上,温和地说:“喝点水能舒服点。”
王淙淙的心热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和郑立文有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们分享了王淙淙作为一个女孩子的身体的秘密。
每天她看到郑立文热情地和同事们打招呼,她望着郑立文好看的眉眼时,都在心里跟自己说:这个男人命中注定是我的。
但郑立文对她并没有格外的关照,见面打个招呼,也是若即若离,不温不火。
王淙淙的心坐上了过山车。
失落的人不止王淙淙一个。
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机关里靠边站的人和弃妇一样一样的。
卢少川深谙此道,他觉得自己遭遇的冰山也是人之常情。他想,既然前途无望,那就老老实实工作吧,非儒即道,远离名利樊笼,落个干净。
话虽这么讲,可是当郑立文提拔了处室里另一个人当亲信后,卢少川的寻常心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原来傅淮南在任的时候,卢少川是他的第一笔杆子,也是众人景仰的对象。现在郑立文让潘明朗做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实在是让卢少川失望。因为机关里所有人都知道潘明朗的底细,他认识的汉字也就九百多个,会写什么材料?要不是靠着上边有人,他怎么可能通过公务员考试进这个机关?
潘明朗才24岁,毛都没长全。
卢少川看着潘明朗一副油头粉面小人得志的模样,心里很不舒服。
到了下班时间,他还不想离开,回家又能怎样呢?他甚至一想到马丽梅,就头疼不止。
卢少川不止一次问自己,关于自己的婚姻,他究竟想怎样?没有答案,他只是像一个胖子,明明知道迫切需要正视自己的重,却一次次地自欺欺人,在大街上执着地寻找比自己吨位更大的人,自动筛除那些苗条消瘦的身影。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上网打牌,输完了所有的游戏币,起身时,感觉颈椎有些不适,脖子僵硬得很。
天黑了,再不走不行了。
他拎起包锁好门,走廊里微弱的灯光让他的眼睛眨个不停。
路过郑立文办公室,里面黑着灯,但有动静,悉悉索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被撞翻在地。
卢少川一惊,难不成有贼?
他本能地伸手去推门,门没有锁,眼前黑漆漆的,卢少川的左手习惯性地一摸左边墙上的按钮,房间里亮如白昼。
这个房间原来是傅淮南的办公室,卢少川每天进进出出不下几十次,7年了,他对这间办公室熟悉得像自己身上的痣,闭着眼睛都知道在哪里。
但他没有料到眼前的一幕竟是如此的不堪:王淙淙趴在宽大的沙上,敞开的领口处两团软玉呼之欲出,**高高地翘起,裙子打卷的海带那样堆在腰上,把雪白的腿暴露无遗。而站在王淙淙身后的正是处长郑立文,他的身体正深入王淙淙,不可自拔,他像骑着一匹马那样驾驭着**的女人,脸上是一副豪情壮志。
卢少川的眼直勾勾地看着郑立文掉在脚面上的裤子,目瞪口呆。
脑子里电光火石,撞出宇宙大爆炸的火花,他仓皇逃离现场,仿佛他是偷腥的猫一样。
卢少川照例步行回家,走得很快,像背后有鬼影跟着,步子错碎凌乱,有好几次险些撞上路边的行人。
他看到路边的小饭店,山西刀削面,走进去要了一碗面,还有一瓶二锅头,仰脖就灌。
酒来不及咽下去,从嘴里喷出来,有细碎的泪也从眼角迸出来。
他脑子里全是郑立文的太太孔令仪。
红颜薄命,果然是历史和现实的宿命。
卢少川嗟叹连连,泪如走珠,想想又觉得自己分外神经,碍***我什么蛋事,**什么鸟心?他郑立文爱跟谁睡跟谁睡,孔令仪又不是我的女人,爱伤心伤去,能忍忍着,忍不了,死去。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眼泪荒唐。
他歪歪斜斜地从小饭店出来,却遇到了马丽梅。
他咧着嘴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马丽梅瞪他一眼,嘴里说:“你们单位的人打电话来找你,说有个文件需要你写,我才出来找你的,谁知道你在这里死灌!”
卢少川哈哈大笑,他知道郑立文想掌握他的行踪,这个卑鄙小人!卢少川马上感到对郑立文的鄙视又深了一层,如果说他原来是站在华山之巅俯视四川盆地的郑立文,现在,目前,卢少川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站在珠穆朗玛峰顶,而郑丽文蹲在马里亚纳海沟之底。
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刀子嘴豆腐心的马丽梅忽然让卢少川心里暖暖的,他故作轻松地搂住马丽梅的肩膀,“回家,老婆!”
马丽梅觉得丈夫的肩膀很有力量,被他揽在怀里的感觉,很踏实。
晚上两个人相拥而眠,依然没有性生活。
卢少川临睡前,吻了马丽梅的额头,还说“我爱你”,这是他们结婚6年来,卢少川第一次这么主动浪漫。
马丽梅倍感幸福,她对自己说:我可以战胜**,没有性,也可以有爱。
第十二章
第二天,卢少川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去上班,他知道郑立文今天必定来得早,必定要跟他说些什么。
他慢吞吞地走近机关大楼,比平时晚了十五分钟,已经算迟到了,但卢少川就像破罐子破摔似的,故意磨磨蹭蹭。进了办公室,先泡茶,再拿报,伸伸懒腰,响亮地打几个喷嚏,一副惹人嫌的嘴脸。
奇怪的是,今天单位里的人对他倒客气起来,还有人像从前那样亲切地喊他“小卢”、“卢哥”、“卢老师”……
卢少川心里暗道:人***怎么都这么贱?!
卢少川等着郑立文,他一定会找个由头,或暗示或明示一下,摸摸卢少川的底。
但郑立文没来,卢少川等到了潘明朗。
这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小伙子看上去像某个时尚节目的男主持,很娘很潮。他四下打量一下,慢悠悠地说:“卢老师,郑处长晚上想跟您吃个饭,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卢少川很友好地看着他,婉言相拒,“不好意思啊,今晚是我老婆的生日,我哪儿也不能去,这年头,老婆大过天,你知道,呵呵”
潘明朗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旋即笑了,“卢老师,您是老处长跟前的老人儿,经验丰富,以后要多提携小弟啊。我刚刚开始工作,什么都不懂,有个山高水低的,您还得扶晚辈一把……”
要是打字员王淙淙说出这番话,卢少川尚可以忍受,偏偏一个大小伙子这么娇滴滴地说出来,卢少川光想冲上去给他两巴掌,打出他的阳刚血性来。
潘明朗走了,卢少川翘着二郎腿,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脑子里却在冥思苦想,究竟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
郑立文请他吃饭,饭无好饭,酒无好酒,这就是传说中的鸿门宴。他不能去,去了就等于告诉郑立文――孙子,你的把柄在爷手里攥着呢;他又不能不去,不去就更显得老谋深算,好像下一步有什么针对郑立文的大动作似的。
这才叫真正的进退维谷。
其实卢少川又何尝想看到那一幕?真不如早些回家去听马丽梅的唠叨,唠叨不疼,唠叨不恶心,也不必如此费心熬神,马丽梅就是口吐莲花,也不会将他逼到这步田地。
他想了半天,还是无计可施,已经是走到死胡同的猪,光剩下挨宰的份儿了。
卢少川明白自己已经被郑立文拉到黑名单里去了,下一步就是如何将他铲除。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引颈待戮是唯一可以选择的选择。
马丽梅根本不知道卢少川面临的巨大精神危机,她以为丈夫所有的不快皆是来自于下半身的苦恼和困惑。
马丽梅在吃饭时暗示丈夫,没有性生活,他们也能过得好。
对这种信誓旦旦的表白,卢少川没有任何反应。
马丽梅很希望丈夫满眼含泪,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说:“老婆,你真好!”
这是庸常电视剧里的桥段,马丽梅觉得用到这里很自然很感人,可以将不幸转化为伉俪情深。但卢少川就是不合作,好像一个身体残缺的人很乐意把丑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观瞻。
电视上在播《奋斗》,马丽梅看着那些年轻热情的脸庞,不禁唏嘘,“你还记得咱们上大学时候的事吗?”
“不记得了。”
卢少川直言不讳,他不是不记得,他是懒得回忆。
马丽梅在沙上一下子直起身子,“怎么能不记得呢?那会儿多好啊,我们都很单纯……如果时光能倒回,真想再谈一次恋爱,这回呢肯定不能你一追我就答应,不说求爱一千次吧,也得让你悲喜交加痛不欲生的时候再答应……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就对你有好感了吗?是你团支书竞职演讲那天,我在台下看着你上身穿着白衬衣,蓝色牛仔裤,我心里就想到一个词――清爽……你还记得吗?”
卢少川借着喝茶的动作,主动放弃回答。
看到丈夫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马丽梅的轴劲儿犯了,她又问:“那你还记得你怎样追求我的吗?”
卢少川摇头。
“你跟我说过什么,你也忘了?”
马丽梅开始激动,声音有些异样,掺杂着不明所以的惶恐和疑惑。
卢少川很反感马丽梅这一点,隔三差五就要怀旧,矫情得要死。一般情况下他都不言,顶多点点头,但今晚他选择了摇头。
他不愿意再配合马丽梅把肉麻当有趣。
马丽梅彻底被激怒了,她从沙上跳起来,在屋里团团乱走。你若不是不了解她心乱如麻,一定以为她精神分裂了。
马丽梅突然站定,眼神灼灼,“你原来不这样的,你一定是心里有别人了,你说她是谁?是谁啊?!”
卢少川面沉如水,强作镇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纯粹无稽之谈,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你为什么冷落我?”
“我怎么冷落你了?”
“那也是一种虐待,家庭冷暴力,你知道吗?”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这样?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因为你心里有了别人!”
“我能有谁啊,我是性无能,有了别人又能怎样呢?!别说是你,现在就是麦当娜站在我面前,我也没办法……”
卢少川的自我贬低自我嘲讽让马丽梅的心里被针扎一样疼,她珍爱自己丈夫的名誉胜过自己,可是当时当下,马丽梅失去了往日对卢少川的维护,她任由自己混乱嚣张的情绪像沸腾的火焰喷射到卢少川身上。
“你是因为有了别人才对我没有兴趣的……”
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起点,卢少川被马丽梅这混账逻辑气疯了,“你混账,你怎么变得这么无理取闹?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
马丽梅泪如雨下,浑身筛糠,“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讨厌我了,你就是这么想的,我真后悔,为什么要嫁给你啊,你这无情无义的人,你良心都给狗吃了吗?!”
“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将一个人全盘否定吗?马丽梅,你真是不讲理!”
“卢少川!说我不讲理,是我揭穿了你的真面目,你恼羞成怒了吧?”马丽梅冷笑着,忽然狂叫,“你不要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我都知道!你还躲在厕所干那种下流事,肮脏!无耻!”
卢少川的身体内部有只野兽在嚎叫,他扬起手来,给了马丽梅一个巴掌,毫不犹豫。
这是卢少川第一次打马丽梅。
清脆的响声被电视机的聒噪覆盖,但在马丽梅的心里引起的震动却不亚于火山爆。
马丽梅一言不,捂着脸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胸前和肩头的洇湿越来越大,弥散开来,连成一片,冰凉的,像爬了一盘蛇。
卢少川第二次离家出走,走得很决绝。
第十三章
马丽梅从来没有想到卢少川这个谦谦君子会对她动粗,一巴掌打得她头晕目眩,眼前金花四溅,她的痛苦感立即呈几何倍数激增,像原子弹爆炸后升腾而起的蘑菇云,黑压压地遮天蔽日。
“家庭暴力!”
此刻她脑子里想的就是这四个字。
曾几何时,朋友们提起卢少川都恨不得个个竖起三个大拇指夸奖,说他是本世纪最后一个好男人,身在官场却能洁身自好,吃喝嫖赌抽,样样不沾边,他们说马丽梅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对卢少川评价最高的是庞佳慧。她的男人靠着倒腾药家致富了,高兴的时候大把的钞票塞给庞佳慧,不如意的时候手下不留情,庞佳慧经常伤痕累累。
庞佳慧的事大家都知道,只不过她很享受在商场肆意刷卡不看价钱的过程,对男人的粗鲁也就忍了,偶尔寂寥难耐时便打电话给马丽,表达对她的艳羡,“你家卢少川是个斯文人,肯定不会动手打你的。”
马丽梅记得自己常常同情庞佳慧。
莫大的讽刺啊。
夜色渐渐褪去,天空泛出青冷的白光,有不眠的星星眨着眼睛,半是怜悯半是嘲讽地盯着红尘间的颠倒众生,一言不。
马丽梅没有去上班,刘忆红打电话来问,马丽梅哑着嗓子说自己感冒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一夜的久坐让她每个骨头缝儿都往外渗透着酸麻疼痛,一翻身,骨节咯咯吱吱作响,彷佛朽毁的老树桩要从内部断裂似的。
她特别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倾诉出关于她和卢少川之间的一切,她不需要被安慰些什么,也不需要娘家人打上门来拎着卢少川的领子大呼小叫给个说法,或者强迫卢少川给她马丽梅下跪认错,她只是希望这世界上有个空间供她把一肚子的委屈心酸都倒出来。
这些话这些事在她心里日以继夜地酵,都快把她的五脏六腑憋炸了。
马丽梅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过了一会,她又拿起话筒,像瘾君子看到大麻,手指忍不住去按熟悉的号码。
家里没人接。
她痛痛快快地大声哭着,这会子不必担心别人的讥讽**或者风凉话,邻居们应该都去上班了,环境很安全,彻底地放松自己吧。
哭声在房间里回音很大,马丽梅自己听着自己的哭声,好像看到一个身世堪怜的女人在歇斯底里,在一点点崩溃……
“我承受不了……”
马丽梅心里的柔软被坚硬的眼泪磨砺得鲜血横流,千疮百孔,霎那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柔弱的女人,她需要尽可能多的宽慰和宠爱,她需要很多温暖的怀抱和理解的肩膀。
这一切都是马丽梅的错觉,她远远比自己想象中坚强得多。虽然她嘴里常常说着“承受不了”,可是生活馈赠与她的一枚枚酸涩的果实,她何曾视而不见?何曾悄悄丢弃?她每一次都能强咽入腹,哪怕牙齿掉落,哪怕忍受肠胃的巨大痉挛,她吞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记得大学一年级入学体检,她被查出是肺结核菌携带者。校医院的黄副院长亲自找她谈话,看了看她光洁圆润的脸,又看看她匀称结实的身体,点点头说:“你身体情况还好,不必休学了。”
当时马丽梅惊出一身冷汗,肺结核,看到这三字,她先想到林黛玉,想到寒塘渡鹤影,冷月度花魂,想到黛玉焚诗稿,泪尽而逝,她呆在当地。
黄院长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小姑娘,不要害怕,可以治好的。”
从此之后,马丽梅每月都要到校医院去找黄院长取一瓶药,整整取了十二次。
在这漫长的一年里,马丽梅把自己的病吞进肚子里,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自己的父母。
在这个过程中她不止一次地想到林黛玉,有时候很悲观地觉得自己很柔弱,早晚像潇湘妃子一样死去,死得一样寂寞。
十二个月后,马丽梅接受体检,一切正常,但她心理的毛病挥之不去。
大学四年,马丽梅都暗自以病人自居,不和别人多交往,她不许别人用她的杯子饭盆毛巾,也从来不借自己的衣物给别人应急,偶有同学坐在她的床上,她也会不满意。
马丽梅没有洁癖,也不是孤傲清高的人,她只不过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病给别人带来麻烦,可是大家统统误会了她,人前人后说她有毛病。
马丽梅也很苦恼,她想辩解,但又怕知道真相之后,大家对她敬而远之,于是默默地把误会吞了下去,承受了。
直到有一天,马丽梅毕业了,她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妈妈的脖子,痛哭流涕,把自己曾经得病的事说了出来。
如果生活能像曾经治愈的疾病那样易于启齿,马丽梅也会选择在时过境迁之后再告诉妈妈,至于爸爸,他在马丽梅的心中只是个爸爸而已,没有必要告诉他。
以后怎么面对卢少川呢?还有必要面对他吗?他清醒之后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过分吗?会以怎样的方式求得她的原谅?
眼泪无疑是治愈女人伤痛的良药,马丽梅此刻已经接受了卢少川对她动粗的现实,接下来,就是怎么解决这件事了。
手机响了,一条短信蹦出来,“马姐,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听到你在哭……我今天休息在家,要不要我去陪你说说话?!”
是曲阳,马丽梅彻底无语,这男人怎么总跟个更年期老娘们似的?
她手指在手机键盘上飞快地跳舞,“我没有哭,也没有不舒服,我想你听错了,有时候人思虑过多不是什么好事。”
一分钟后,短信又回来,“你别这样,我只是想关心你而已,我没有恶意,你永远是我的老师,最尊敬的老师,你不要冤枉我,我是好心,我没有别的意思。”
马丽梅像吞了个绿头苍蝇那样恶心,本来好端端的话,怎么从曲阳嘴里说出来,偏偏就这样让人恼火,马丽梅觉得自己处于曲阳的监视之下,她狠狠地关上电话,忍不住骂道:“碍你什么事啊,闲吃萝卜淡操心!”
几分钟后,马丽梅听到敲门声,她挣扎着起来,走到猫眼去望,是曲阳。
马丽梅没好气地返回来,继续躺下。
过了十分钟,曲阳还在固执地按门铃,还用拳头砸,“咚!咚!咚!”一声声越来越重。
马丽梅从床上一跃而起,隔着门大喊,“你敲什么敲啊?能让人清净会吗?”
曲阳在外面朗声说:“马姐,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去做,我会做饭。”
马丽梅使出全身力气大喊,“你给我走开,走远点,别来烦我!再敲门,我杀了你!”
话音一落,马丽梅就觉得眼前黑,险些昏倒。
晚上卢少川按时回家了,他带给马丽梅一个晴天霹雳。
第十四章
卢少川说他年后要下乡去代职一年,今天处室里刚下达的命令。
马丽梅本能地觉察到,这是逃避,卢少川要从她身边逃开,她的脸色在三秒钟内晴转多云。
“为了避开我,你可是费尽心机啊!”马丽梅话锋讥诮。
卢少川心头被重重踩了一脚,这是今天他第二次有这种被踩踏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像野地里的小草。
早晨他一到,郑立文处长拿出一个红头文件,搁在卢少川面前,告诉他说处里将他树立为重点培养对象,特意叫卢少川下乡代职一年,这样做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郑立文意味深长地看了卢少川一眼,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老卢,你是这里的骨干,我想你对上级的指示也是一贯拥护支持的,相信这次也不会令我失望。”
临走前,郑立文嘴角上翘,用了深沉的音调说:“等你再回来,一切可就不一样了。”
这句话可以两面理解。
卢少川想到了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被配沧州,山神庙里大雪纷飞……
忽然有点放不下马丽梅,但一想到马丽梅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卢少川的心意就坚决了。
卢少川对马丽梅的冷嘲热讽似乎已经习惯了,一言不。
马丽梅不肯罢休,“你早就憋着,给我来这么一出呢吧?”
卢少川说:“我不比你知道的早多少。”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也是被通知的,什么狗屁代职?我这是被配,是靠边站!你明白了吧。”
卢少川恶狠狠地说,目露凶光。
马丽梅急问:“傅处长不是一贯器重你吗?他为什么对你这样?!”
“傅处长?呵呵,他是我的前任领导,他早就退二线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你不就关心自己的生日吗?不就关心床上那点破事吗?你何曾顾及过我的感受?”
马丽梅懵了,原来这么久以来卢少川的种种反常,罪魁祸竟然在这里,她心里有点内疚,嘴上却不依不饶,“破事?没有那点子破事,咱们干吗还结婚?”
“你和我结婚就是为了这个吗?( 马丽梅的三十岁 ./20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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