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梅的三十岁》
第一章
今天是马丽梅在世界上存在的整整第三十个年头。
三十年前的今天,1979年的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邓小平当选年度风云人物登上美国时代杂志封面,微软总部迁往西雅图,香港明星林子祥推出个人专辑《抉择》,农历十二月初三,星期一。
这一天,马丽梅诞生在市妇幼医院,毛稀疏,哭声震天,重六斤七两。
马丽梅的爸爸马长海把一个纸包搁在产妇面前的小柜上,热腾腾的羊肉馅包子把报纸撑开来。
马丽梅的妈妈赵亚茹瞥了一眼,黑色的“告台湾同胞书”以及大红色的“人民日报”字样都浸泡在一汪油里,“人”字反印在雪白的包子皮上,像被谁的红嘴唇亲了一口似的。
一转眼,这个小人儿居然三十了。
十岁的时候,马丽梅觉得三十岁很遥远。
二十岁的时候,马丽梅觉得三十岁很可怕。
今天就是三十岁生日,也没什么可怕嘛,马丽梅清早起来特意在镜子里仔仔细细地盯着自己眼角和额头看,没什么皱纹,大概没人看出自己已经而立之年了吧。
今天是公众假期,她准备去购物,然后再去做做头。
马丽梅到了“先天下”商场,直奔一层天美意专卖店,脸不红心不跳,见惯了大场面似的用手点指着那双一千六百多块的新款长靴,微笑着让售货员开票。
导购小姐狐疑着问:“您不试试吗?”
马丽梅含笑轻轻摇头,不必试了,这双靴子她看过不下三十次,忍着专卖店小姐的白眼试穿过不下十次,37码,分毫不差,像是专门为她量脚定做的。
马丽梅心想这回我终于也买了一次不打折的东西。
二楼以上各个商家都在迎佳节做促销,马丽梅趁机淘了不少自以为物美价廉的却未必用得上的物品,又是算折扣又是返券,忙出一头汗,不比上班省心。
钱包越来越瘪,心里却越来越充实。今天的马丽梅像个购物狂。
临近中午,提着大包小包路过一家情趣内衣店的时候,马丽梅不禁被橱窗里花花绿绿的陈列品吸引住了,导购小姐热情地唤她,她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大姐,进来看看嘛!”
很黏腻的声音,感觉像在公交车上一**坐上被嚼过的口香糖似的,马丽梅忍不住皱眉,但忍不住转身,仰脸走近店里去,佯装漫不经心地浏览着。
目光所及,一派春光无限:西式的娇媚短睡裙高高开着叉,中式的肚兜珠光潋滟,俏皮的兔女郎毛绒三点式,狂野的束带紧身衣,黑色蕾丝的长筒吊袜,透明开档连身网袜……还有各色制服――端庄女教师,娇俏小护士,野性女警察,诱惑空姐,情窦初开中学生……
马丽梅的指尖触到那柔软光滑的衣料时,好像真的触摸到《诗经》里讲的美人柔荑一般,禁不住心荡神移。
这些情趣内衣把人意淫的力量无限地延伸了。
导购小姐偷偷打量眼前这位女客人,她不年轻,也不时髦,米色羊绒大衣是反季打折时淘出来的旧货,勉强算是名牌,脖子上搭着的围巾一看就是路边摊货色,脚上的鞋子绝不过二百块,连腕上的手包也是高仿的山寨货。
她的头该做做了,干枯的尾没有了卷曲。她没有去美容店的习惯,平时也是随意擦抹着护肤品,因此虽然肤色白,但并不细腻莹润。
看她神色强作镇定,耳际脖颈处微微泛红,肯定是初次来光顾这种时尚小店,她的眼睛甚至都不敢和自己对视。
想到这里,导购小姐洋洋得意地暗笑。
突然,马丽梅指着一套深紫色透明的蕾丝边低胸前开襟侧开叉睡衣,朗声道:“把这个给我包起来。”
花了4oo多块,一个月的菜钱,马丽梅没眨眼,一辈子才过一个三十岁,豁出去了。
接下来,马丽梅去了市里最昂贵的一家美店,叫常青树。里面的小弟唇红齿白穿着整齐型新潮。给马丽梅洗头的小伙子边揉搓着她的头,边在耳边柔声细语,还不时帮她按摩头皮揉肩捶背。
酸酸的,甜甜的,比初恋的感觉还美。马丽梅缓缓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服务。
一觉醒来,马丽梅的头也做好了,修整了造型,新上了颜色,水银灯下,衬托得她的脸色无比娇嫩。
花了4个半小时,还有65o块。
荷包里空空如也,马丽梅怀着破落户和败家子的心情往家里奔。
在她过去的三十年里,从没有这么大手笔地为自己花过钱。
赵亚茹精于算计,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马长海就更别提了,把每一分钱栓在肋条上,拽下一枚铜子儿都带着血丝,牵得心尖儿疼。要是法律不管,这俩口子肯定愿意死后一刀刀拉着自己的肉卖给别人,还谢绝亲戚熟人光顾,因为他们可能会赊账。
如此悭钱,怨谁呢?谁叫马丽梅生在物质匮乏的时代,谁叫马丽梅生下来就是个糟蹋钱的机器。
打从出生的那一刻算起,马丽梅就比一般的孩子费钱,因为赵亚茹不下奶。
据说水库里的野鲫鱼没少吃,通心草炖猪蹄也用上了,就是不下奶,于是马丽梅只能喝奶粉和麦|乳精,她小嘴一吧嗒,马长海就挠头。
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五,哪够这个小祖宗这么吃啊?这生的不是孩子,是饕餮!
马丽梅会吃饭了,也会生病了。据说奶粉养大的孩子免疫力都差,都是易感冒体质,你那儿打个喷嚏,她今晚就得肺炎住院,一住半个月,马长海半夜里醒来都有一种把马丽梅的小被儿裹起来扔到窗户外边的冲动。
马丽梅上学了,三天两头闯祸,今天?了教室里的玻璃,明天打破男同学的头,运动会上莫名其妙摔倒在泥坑里断了胳膊,石膏打得跟木乃伊似的。
上了中学,马丽梅到了青春期,又爱臭美又贪吃,隔三差五还要学雷锋捐款献爱心。她是学校广播台总编,还是学生会主席,人脉很旺,每天有一堆男男女女跟在**后面献殷勤捧臭脚,在他们家吃饭写作业挨马丽梅的教训,打都打不散。
有这么个能折腾的闺女,马长海和刘亚茹彻底断了存钱奔小康的念头,别人家都换了18寸彩色电视机,他们家还搂着14寸黑白较劲呢。
1998年的夏天,马丽梅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马长海和赵亚茹却先后下岗了。夫妻二人再就业开了个小报亭,总算能把小老百姓的白菜豆腐日子过将下去了。
当马丽梅从妈妈手里接过那沓子浸透了汗和油腻的学费时,她终于知道了钱对于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大学四年她生活俭朴,行事低调,不谈恋爱,不出门旅游,业余时间做家教做报社校对,乐呵呵地给自己攒学费,但从没有动过申请贫困生补助的念头。
马丽梅大学毕业后在市里的一所普通中学当了一名普通的语文老师,到今年整整7个年头了,每月心安理得地拿着2千块的工资。
大学毕业一年后,马丽梅结了婚,嫁了个和自己一样普通的男人,最大的梦想是攒钱给爸爸妈妈买个养老的房子。
然而,在她三十岁生日这天,她为自己奢侈了一把。
第二章
马丽梅回到家里,找了块白毛巾把头松松地包起来,刚做的,被油烟熏坏了,得多心疼?她扎上围裙,开始为自己的生日晚宴忙碌。
厨房是女人一生的舞台。
一大早从菜市场带回来的各色菜蔬鱼肉,被细细洗净切开,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红红绿绿,喜庆新鲜。
菜谱,马丽梅老早就盘算好了。一个黑椒牛柳,这是丈夫喜欢的口味。再来一个红焖羊肉,这是马丽梅跟一个河南人学会的菜式;算是冬天应季的菜色;还有砂锅豆腐,清淡鲜嫩,暖胃生津,再配上两碟小凉菜――樱桃萝卜和蒜蓉木耳,既营养又够丰盛。
马丽梅在家庭饮食上绝不吝啬,因为吃药比吃菜更贵。
马丽梅的丈夫卢少川是个小公务员,清水衙门,饿不死也撑不着,仗着笔杆子硬实,在领导面前算是个红人。
他们俩是大学同班同学。卢少川是班里团支部书记,马丽梅是宣传委员。
大学毕业前夕,卢少川找到马丽梅,向她表达了希望和她处朋友的意思。
马丽梅打量了一番卢少川,觉得他个子不矮人品不坏长得不丑废话不多,文质彬彬戴个眼镜,看上去很含蓄,于是就同意了。
俩人处了一年朋友以后,双方家长都觉得他们该结婚了,于是马丽梅就在元旦那天和卢少川办了典礼。
1月1日,不仅是马丽梅的生日,还是他俩的结婚纪念日,理所当然是这个小家庭里最重要的日子。
这个纪念日,已经成功举办了五届。今年是马丽梅和卢少川结婚的第六个年头,据说叫做铁婚年,象征着夫妇关系坚不可摧。铁婚,这叫法听着多硬实,只要不遇上王水,一百年不变。
每年的今天,卢少川都会买个蛋糕,虽然尺寸不大,但花色一定是用了心的。此外还会买花或者小礼物,而马丽梅总是做一桌子好菜,跟卢少川喝上两杯,有时是白酒,有时是红酒。而后,借着酒兴,缠绵悱恻颠倒鸳鸯……
想到这里,马丽梅的脸微微有些红,顺手撩了撩额前的卷,又拨了一下锅里的菜。
油汪汪的羊肉,??地出欢快的响声,腾腾的热气弥漫开来,掺杂着大料茴香黄酒的香味。
卢少川比平时晚回来半小时,一**坐在沙里,坐得很深,好像有点疲惫。
马丽梅看到卢少川两手空空。
“很累?”马丽梅像往常一样问道,尽管心里有些不悦。
卢少川没说话,闭着眼睛缓缓点头,又扯出一张纸巾,摘下眼镜胡乱擦拭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先吃饭吧。”
马丽梅把菜端到餐桌上,解开身上的围裙,忽然想到偶像剧里浪漫的晚餐都要点蜡烛穿晚礼服的。那种黑色的长裙,深深的v领和修身的剪裁会勾勒出女性身体的完美曲线,侧面还开着很高的叉,修长的大腿像大个儿的白萝卜在昏暗的烛光里若隐若现,将女人的妖娆本色挥到极致,挑逗着男人的理智底线。
马丽梅的身材依然曼妙,她觉得自己穿上那种衣服也会很美丽,要是再化点淡妆……
卢少川依然没有话,一味低着头往嘴里送饭,马丽梅源源不断地把菜夹到丈夫碗里,马丽梅觉得他连吃到嘴里的是什么菜都没注意。
卢少川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以前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在兴致所至的时刻,也偶尔会说几句叫人脸红心跳暖洋洋的话,这正是马丽梅今晚格外期待的。
马丽梅想问问卢少川有什么心事,但她不愿意在自己三十岁生日这天破坏气氛,佯装不知道吧,于是默默地吃饭,收拾完碗筷,也坐在沙上,盯着电视机呆。
卢少川心情烦躁,举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索性提前去洗澡。
马丽梅取出丈夫的睡衣,追到卫生间,看见卢少川正在脱衣服,大半个身体已经裸露出来。
三十一岁的卢少川皮肤白皙,肌肉紧绷,他弓着背脱掉内裤,结实的臀部和大腿线条毕现,微微有点小肚子,但丝毫不影响成熟的魅力。
六年来,在马丽梅的精心照顾下,他由一根弱不禁风的豆芽菜变成现在结实孔武的身架,马丽梅对自己的杰作颇为得意。
马丽梅歪着头笑着说:“要我帮你搓背吗?”
卢少川面无表情,“不用了,你去看电视吧。”
卫生间的门关上后,马丽梅在门口驻足良久,听着里面的沙沙的流水声,像是春蚕颇有韵律地啃噬着桑叶。
卢少川再出来时脸有点红,他瞥了一眼桌上的茶杯,心里顿时像一股温泉熨帖过一样。这是他的习惯,妻子每次都记得。
他看了看妻子的背影,她正往卫生间走去。她的头好像新烫了,虽然有些突兀,但颜色还是很不错。
女人就是爱?饬,卢少川这么想着,呷了一口茶,温热正好,但有些苦,不由得摇头,迅即拉过茶几下面的《原谅我红尘颠倒》随便翻阅起来。
眼前忽然一团漆黑,卢少川惊愕地抬头,电视机还开着,两个表情激动唾沫星子乱飞的男女操着港台腔犹在吹嘘推销某种保健品。
客厅的灯被关上了。
卢少川正要起身去查看,马丽梅步履翩翩地走过来,紧挨着他的身体坐下。
借着电视机的光亮,卢少川注意到妻子身上的吊带睡衣竟是无比性感,透明的短裙裹不住浑身春色,酥胸半露,锁骨玲珑,深紫色越衬托得她肌肤雪白丰腴,像被包在玫瑰里的露珠。
马丽梅好像从未如此美丽过,好像从未如此大胆过,卢少川心里一动。
马丽梅的小手轻轻地旋转着丈夫胸前的纽扣,一颗颗地拨开,灵活俏皮地,把小手钻进他的胸前,同时身体也旖旎着缠绕在卢少川身上。
卢少川刚伸出手臂揽住妻子的腰,马丽梅就把身子紧紧贴过去,怕冷似的往他的怀里钻,平时很会说话的小嘴此时只剩下呼吸,丝丝缕缕的热气喷在卢少川的耳边,把他的热勾引出来。
卢少川腰里用劲,一把抱起马丽梅,径直走到卧室去。
马丽梅的身上散着奇异的香味,这味道令他着迷,好像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与他**。卢少川不知道这是妻子专门从网上订购的**香水。
他利索地甩掉睡衣,望着身下媚眼如丝的马丽梅,一时竟**澎湃不能自已,彷佛新婚之夜一般狂喜焦灼。他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探寻着,所到之处无不新奇。
马丽梅觉得自己身子化为一池春水,丝丝涟漪荡漾开来,头目森森,醉眼朦胧,心底的热层层地升腾起来。她的四肢爬山虎一样缠绕着丈夫,缚住他的身体,与他紧紧地绞合在一起,互相不能呼吸。
马丽梅觉得耳朵一热,卢少川的嘴唇含住了她的耳垂,轻轻地拉扯撕咬,缓缓地吞进吐出,舌尖旋转摩挲,顺着脖颈肩窝一路向下,难耐的**令每根汗毛末端都放肆……
马丽梅咬碎银牙,终于不可遏制地出呻吟。
“老婆……你今晚不一样……”
马丽梅听不清丈夫梦呓似的言辞,她的热情全部喷,她焦灼地导引,应和,急不可待,焦灼万分。
她的手摸到丈夫的下身,没有想象中的崛起,马丽梅的心忽地一沉。
马丽梅徐徐起身,将丈夫推倒在床上,她讨好似的用舌尖去吻丈夫的身体,一寸寸地碾过去,蔓延过肚脐时,丈夫的身体出微微的痉挛,仿佛遭到电击一般。
马丽梅的脸骤然烧着了一把火,她正欲抬起脸庞躲闪,却被卢少川的大手死死地按住了头顶,他把她的头往下面推。
马丽梅忽然想到毛片里面的金碧眼女郎,她们高高撅起浑圆的臀部,在强壮的男人胯间**地动作着……
眼一闭,马丽梅也开始模仿。卢少川的喉咙里堵着一口浓痰似的闷声闷起地响,他手臂上的血管贲张,但下身依然平静如水。
就这样过了十分钟,马丽梅觉得有一世纪那么久,终于被卢少川推开。
卢少川颓然跨坐在床头,默默点着一支烟,无声地吞吐着,背影一团漆黑,纹丝不动,像黑色剪影。
“你到底怎么了?”
马丽梅倒在枕间,幽幽地问,眼角瞬间滚出热泪,正一滴滴地把枕巾打湿。
“我阳痿了。”
卢少川胸中一声叹息,声音平静,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马丽梅嚎啕大哭。
第三章
马丽梅的人生从丈夫阳痿的那晚彻底改变了。
昨天晚上是三十年来她感觉最绝望最悲愤的一夜,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躺在黑暗里,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像一对搁浅在沙滩求死的抹香鲸。
多日来她满怀期望,要以酣畅淋漓的快感给三十岁的身体一个深刻的记忆,因而给平凡的夫妻生活赋予了宗教仪式一般的意义,期望太高,失望才深。
她流着眼泪,想着身体所受的委屈,想着在这个城市黑夜里有多少夫妻情侣正在**缠绵,正在灵与肉的搏斗中快感如潮。她越想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覆盖了身体的原始**,她开始渴求丈夫的精神关怀,哪怕说上一句抱歉的话,哪怕一次毫无**意味的抚摸。
可是卢少川直挺挺地躺着,对她的辗转幽泣充耳不闻。
“我不能承受……”
马丽梅反复对自己说,但第二天早晨还是照常起床去上班,只是比平时晚很多。
她骑着自行车飞驰在城市的大街,熟悉的建筑物凝结着冬天的薄雾和稀疏的霜气,看上去更加老旧,像一帧帧老电影胶片从风中闪过,马丽梅心不在焉地在其中穿梭,老电影彷佛活了。
她骑得很快,一家连锁药店的落地玻璃窗上贴着大大的广告,“万艾可”三字映入眼帘,她不由得停下来,看着那字呆。
马丽梅听说过“万艾可”,原名“伟哥”,神奇的蓝色小药片。可卢少川只有三十一岁,用得着这玩意儿吗?
马丽梅自嘲地笑了,看看手表,指针到了八点,现在坐火箭也迟到了,索性慢点骑。
“伟哥”还在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
马丽梅迟到了,恰恰被副校长周雅兰撞见,下午的全体教职人员例会上她被点名批评。
这是她工作七年来第一次迟到,她觉得很委屈。
她坐在办公桌前依旧呆,卫飒摇她的肩头,“马姐!想什么哪?”
她莞尔一笑,伸出双手搓搓脸蛋,答非所问,“今天可够冷的。”
卫飒把嘴凑到她耳朵边悄悄说:“马姐,你别搭理周雅兰,变态的……她男人养了小情人,她憋疯了气坏了,拿我们撒火,哼,这老娘们!”
“啊?我不能承受……”
马丽梅习惯性地使用口头禅。
卫飒边说边挤眉弄眼,白眼珠飞来飞去,做出鄙夷不屑的模样。
马丽梅诧异地瞪大眼睛,周雅兰可是学校第一女强人,锦心绣口铁手腕,既是特级教师,又是行政副校长,年年荣膺市里的先进工作者,她男人吃了豹子胆不成?
原来女人失去男人的温存能变得如此不堪,马丽梅忍不住联想到自己和卢少川。
卢少川的人生也从阳痿的那晚彻底改变了。
马丽梅像往常那样上班去了。其实她走的时候,卢少川早就醒了,可是他把眼睛闭得很紧。
门刚关上,卢少川就翻身起来,习惯性地摸到床头柜上的烟和打火机。香烟开始燃烧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才开始像一部机器那样开始转动,昨天生的一切才又重新浮上心头。
昨天是元旦,卢少川在单位加班写材料。吃午饭的时候,听到一个噩耗――他所在的部门领导要撤换了。
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惊愕,平静地答复道自己并不知情也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消息。传闲话的人顿时没了方寸,讪讪离去。
无风不起浪,机关里很多谣言大部分都能一语成谶,或早或晚。
卢少川的眉头不由得蹙紧了。
他扒拉了几口饭,一颗砂子崩了牙,“咯噔”一声,在心底的回声震得他打了一个寒颤。
卢少川自打大学毕业后进这个机关,就跟着处长傅淮南,他的一手好字一笔好文章深得赏识,又能陪着傅淮南下盘围棋钓个鱼伍的,他深沉内敛沉默寡言的性格也让领导觉得很踏实。因此他们的关系自然比一般的上司下属亲近些,老处长甚至还多次暗示要提拔他。
卢少川是外省人,本地人脉几乎为零,他的社会关系除了单位同事领导外加为数不多的大学同学,此外就是马丽梅娘家人。傅淮南对他的偏爱让他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人生变成了笔直的线段,他只要熬到一定的年数,也能轻轻松松地混个处长干干,然后再等着退休养老,弄孙怡情。
现在半路杀出个陈妖精,卢少川感觉自己的人生路标陡然在十字路口旋转不已,指向不明,前途未卜,风雨莫测,吉凶难料。
他非常希望有人给他指点迷津,告诉他个准确答案,可是谁是救世主?傅淮南?他比老狐狸还精明三分,断然不会轻易吐口。
怀着一腔郁闷,卢少川步行回家,不知不觉就走了一个多小时,进家门时天黑得锅底一般。
猛地想起今天是妻子马丽梅的三十岁生日,还是他们结婚六周年纪念日,两天前订的蛋糕居然忘了取。
他看了一眼手机,几个未接来电,有老婆的同事的,还有一个是蛋糕店提醒他去取蛋糕的短信。
鲜花和礼物都没买,卢少川忽然觉得身为丈夫的失职,他很怕妻子作,但马丽梅心情似乎很好,一边做菜还一边哼着歌。
卢少川想到昨晚床上的败绩,眉头皱得更深。在昨晚之前,他们夫妻两个一直是琴瑟和弦,从来没有遇到过触礁事件。
马丽梅昨晚在哭泣中沉沉睡着,卢少川却持续失眠到凌晨,他没有说一句抱歉的话,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很受伤害,他也需要安慰。
今天没有晨勃,他低头瞅瞅那团软头趴脑半死不活一副不争气无赖相的玩意儿,对自己的身体很失望,但转念又觉得比起巨大的精神危机,那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个压力重重的社会,把多少伟丈夫变作蜡枪头,而他只不过是短暂性的。
他抽完三支烟,才懒洋洋地起来洗漱穿衣,拎起皮包去上班。
从进门开始,他就觉出氛围不对,单位里的熟人们对他没有了往日的热络,大家仿佛躲瘟疫似的纷纷从他身边闪开,连复印室的打字员王淙淙也不再嗲声嗲气“卢哥长卢哥短”地叫个不停,抱着一沓文件的她与卢少川撞个正着,立即折回去,留下一个冷若冰霜的背影。
卢少川明白,这就是谣言的力量。
大概人们觉得傅淮南滚蛋以后,他这个大红人也要失宠了。
卢少川在心里把这些势利小人们挨个骂了一次王八蛋,顺便问候了一下他们各自的祖宗,心里的恨恨不平之气才略略平息。
傅淮南今天没来上班,本来他该打电话去问候一下,可是犹豫很久,终究没有拿起电话。
吃午饭时,他周围的桌子变成了真空。角落里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旁若无人地咀嚼着饭菜,没有比平时多吃一口,也没有比平时少吃一口。
谁能告诉他出了什么事?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窝囊男人,好像除了他,人人都知道了他老婆的奸情,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
一整天心事不宁,要下班了,他手机响了,一条短信:小卢,你下班以后来“天水雅聚”茶馆红袖轩。
傅淮南来的。
卢少川心里怦怦直跳,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个什么样的答案。
他很想马上打电话去问个究竟,但他了解傅淮南的性格――最讨厌下属擅作主张,于是老老实实准时来到会面地点。
包房内却空无一人。
两盏茶碗大敞着盖子,泡的是顶级的碧螺春,条索纤细,嫩绿隐翠,伸手去碰触时,茶盏已然没有了热气。
卢少川赶忙叫来服务员,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孩告诉他,房间里的客人半小时前结账走了,并没交代什么话。
卢少川浑身一震,恍然大悟,“人走茶凉”!
他垂头丧气地倒在椅子里,浑然不觉窗外的天渐渐黑透。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一口饮尽,苦涩,冰冷。
第四章
卢少川今晚回家迟了两个小时。
马丽梅在沙上款款而坐,等着兴师问罪。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劈头盖脸的一句话,让卢少川更堵得慌。
每当他在外面有应酬,回到家里必定先得聆听马丽梅的谆谆教诲,她每次都用各种问句拉开思想交流序幕:如果卢少川11点钟回来,就使用上述疑问句;12点钟回来,就变成反问句――“难道你不知道现在几点了?”;1点钟回来,是双重否定句――“你不是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吧?”
这些句式马丽梅用得得心应手,卢少川背得滚瓜烂熟,为了避免妻子的聒噪,他经常装醉。
马丽梅在沙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眼珠跟着卢少川的身影转来转去,“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卢少川有气无力地说:“有什么可谈的?我很饿,能不能先吃饭?”
马丽梅不为所动,“我也饿着呢,饿着肚子时大脑比较清醒。”
卢少川心里暗道:“一派胡言,血液都流到胃里面去了,清醒个脑袋!”
尽管心里不情不愿,但不能作色,女人要的就是个态度,你态度不好,她肯定给你上纲上线。
他很合作地坐在沙一角,耷拉着脑袋,等待马丽梅问。
马丽梅叹口气,眼睛从丈夫身上移开,这姿势颇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昨晚是我生日,也是咱们结婚纪念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居然忘了,你是怎么想的?”
语气淡定,恰恰说明她心里怨念丛生,卢少川很了解妻子。
卢少川低着头,一直盯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尽量压抑自己的不满,“没怎么想,昨天是我不好,忘了就是忘了,下次一定记得。”
马丽梅拍案而起,声调不由得升高,“你说得轻巧!我一辈子只有一个三十岁,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过了?!我花了那么多心思……”
马丽梅想到自己咬着牙狠着心做的新型买的新睡衣,与其是为了犒劳自己,毋宁说是为了博取丈夫的欢心,她想着,心里酸,喉头堵,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卢少川突然抬头,眼神炯炯,“去年我也过了三十岁生日,也是轻描淡写地过了,有什么不妥?干嘛这么重视形式主义的东西?”
马丽梅做恍然大悟状,“噢,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昨晚你那样对我了……原来你是怨我去年没给你好好过生日,一直记恨到现在,是吗?没想到你心胸如此狭窄,这么说,昨晚在床上你也是故意的?!”
卢少川气得脸都白了,指着马丽梅说不出话来。床上的那点儿事儿能故意吗?但凡有辄,他也不想阳痿啊。女人想要无理取闹的时候根本没有逻辑性,穿凿附会,胡搅蛮缠,黑白颠倒,是非不分,那脑子一半水一半面,一晃就是糨糊,就是你跟她说航空母舰,她也能联想到自己的委屈,真真叫人生不如死。
去年卢少川过生日那天,恰好马丽梅的高中班主任六十大寿,全班同学趁机搞了个聚会,深夜马丽梅兴尽而归,把丈夫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
凌晨感到口渴,起来喝水,猛地现日历上圈着的大红圈,马丽梅才顿觉忽略了卢少川,硬是把熟睡的丈夫从床上拉起来,逼着他吃完自己煮的方便面,里头还卧了3鸡蛋。
虽然自己疏忽了,可也及时补救了,但卢少川你是怎么做的呢?没买礼物和蛋糕鲜花也就算了,你倒是在床上补偿一下啊,偏偏又给我一个难堪,分明在跟我作对!分明是嫌弃我了,分明是忘恩负义,分明是有了别的想法……
这话在她心里盘旋良久,羞于启齿,但很快就夯实了,卢少川就是这么想的,马丽梅越想越生气,自己把自己气个半死,她涕泪四下,哭得五官挪位。
卢少川特别怕马丽梅哭,你不劝她,她能哭到奄奄一息全身脱水,这娘们的脾气啊死犟死犟的,拿着对自己的狠,来逼着卢少川就范屈服。
但卢少川这次没有屈服,他漠视着马丽梅的举动,踱步到阳台上,一根根地抽烟,抽得也狠,腰背都使劲弓着。
马丽梅哭了半小时,看卢少川没有动静,心里一凉,好像唱戏的角没有捧场的围观,那哭声顿时无趣起来,渐渐微弱下去,终于连眼泪都没有了。
卢少川衣服也不脱,躺在床上,一言不。
马丽梅坐在地上。
良久,她疯似的跑去扯住卢少川的胳膊,使劲拍打他的身体,“你说话啊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卢少川胳膊一使劲,把马丽梅掼倒在床上,磕到了额头。
马丽梅“哇”地一声哭出来,拔腿就往外跑,卢少川追上去拽住妻子的胳膊,甩开,又抱住她的腰,挣扎……
卢少川索性用背抵住门,冷冷地说:“你要想离家出走,除非我死了。”
马丽梅一边飙泪,一边用模糊的双眼搜寻,忽然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横在自己左手腕上,“你敢拦着我,立刻死给你看!”
卢少川脸色灰白,浑身颤抖,一拳砸在墙上,默默地闪开去路。
马丽梅顺手拉过羽绒大衣披上,里面是睡衣,义无反顾地沿着楼梯走下去。
初始不觉得冷,来到小区院子里时,冬天的风带着哨音呼啸而来,像一只只冰凉的手钻到她的衣裤里去,她裹紧了大衣,小腿和脚丫子还露在外面,马丽梅只好蹲下来。
她围着自己家所在的那栋楼转了好几圈,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自家的窗户,灯依然亮着,但是看不到卢少川的身影。
开始飘雪花了,马丽梅觉得越来越冷,腿脚已经冻僵了,她在心里气卢少川不来找她,不来哄她,想要再倔强一下,把自己冻得更久些,但终究熬不住,慢慢上楼去。
在自己家门口又等了十五分钟,觉得自己很没脸,丈夫还没给台阶下,她就跑了回来,才要敲门,现门并没有锁上。
马丽梅进门后直奔厨房,掂起酒瓶猛灌了几大口,呛得鼻涕眼泪一起下来。
卢少川还躺在床上,听见妻子咳嗽,才出来看。
马丽梅看出卢少川心软,哭道:“你怎么这么狠心呢,外面下雪了,你真要冻死我啊!”
卢少川不说话,帮马丽梅脱去外套,抱着她回到卧室,塞进暖和轻柔的被窝里去,在里面帮妻子把睡衣脱掉,随即光身子贴过来,把马丽梅的手啊脚啊统统搂在怀里,胸膛贴着胸膛,脸蛋挨着脸蛋,抱着一个婴儿那样。
马丽梅一下子觉得很幸福,刹那间身体的**升腾而起,但她不敢动,怕幸福感稍纵即逝。
眼泪又悄悄滚出来,马丽梅舒坦地睡着了。
卢少川依然失眠。
第五章
马丽梅下班以后回了趟娘家,顺便在那里吃午饭。
马长海看着报亭,赵亚茹回家做饭,然后再给马长海带饭,夫妻俩一贯是这样分工的。
午饭很简单,稀粥馒头,还有几样家常小菜。
马丽梅感到很饿,大口咬着馒头,狼吞虎咽,不一会就吃饱了。
她掏出纸巾擦嘴,现赵亚茹咀嚼的动作很慢,还把半个馒头泡在热粥里,轻轻地咬一口,闭着嘴巴缓慢地动作。
赵亚茹是个爽利人,无论干什么活都是风卷残云,今天却一反常态,好像跟饭菜有仇似的,马丽梅纳罕道:“妈,你怎么了?没胃口?牙疼?”
赵亚茹笑了笑,“没什么,最近嗓子有点疼,不碍事,我吃着药呢。”
“不行就去输液,那样好得快,别心疼钱。要不这周末我陪你去医院?”
赵亚茹摆摆手,“我这么大个人还不能去医院看个病吗?你忙你的。”
马丽梅说着话,站起身来穿衣服,下午还有个模拟考试,她得去监考,耽误不得,急匆匆地出门。
赵亚茹放下饭碗,追出来,“路上骑车慢点!”
马丽梅头也不回,“知道啦知道啦!”
三个月以后,当马丽梅回想起上述那一幕时,还是忍不住眼泪婆娑,如果时间能够倒回,她才不要管什么狗屁模拟考试,早些陪着妈妈去看病才是要紧。
然而生活像车轮滚滚向前,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车辙,我们所犯下的错误总是在很久以后蓦然回时才清晰可见历历在目,到那时你追悔莫及黯然神伤,那车辙变成永恒的伤疤烙在大脑皮层深处,回忆一次伤心一次,伤心一次懊悔一次,懊悔一次痛哭一次。
那个下午对马丽梅来说很平静,她按照学校的要求,组织好了考试,严格监督考场秩序,没出任何乱子,波澜不惊地捱到下班。
马丽梅下班路上要经过一个农贸市场,很大,货色齐全,但也贵。
马丽梅平日里光顾的菜市就相形见绌了,显得单调得多,但胜在便宜。
马丽梅到农贸市场里买了新鲜的猪腰子。这种东西只是在饭店里吃过,人们点这道菜时无意中流露中的与性有关的暗示总让她觉得不好意思,以至于在给肉店伙计钱时她都不敢抬头看人家的表情。
她上网查了菜谱,依葫芦画瓢,做了一道菜:葱爆腰花,只有七分熟,据说这样壮阳效果更好。此外,还有韭菜炒鸡蛋,煲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枸杞鲇鱼汤。( 马丽梅的三十岁 ./20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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