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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太阳明亮而丰满, 到下午转了阴,外面矮树撑着快要落地的厚云,覆着沉沉欲雨的灰蒙。
房间很小, 并不向阳,前面高建筑物林立, 室内一片昏暗。
哭了很久,眼睛干涩得厉害, 陆清知慢吞吞地从冰箱里翻出冰块捂在眼皮上,冷凉中带着点刺痛,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情绪失控的时候, 如果早知道胡大勇今天在家,他说什么也不会回来。
习惯了黑暗, 没开灯, 陆清知拖着脚步, 撑着微肿的眼睛去拧开水龙头,直接把头伸到水管底下, 从地下井连通过来的水透骨的凉, 头发湿得彻底,连成一道道细小的水线往下滴, 过了片刻, 他才觉得混沌的精神渐渐恢复了过来。
不想再在这个家里多待一秒, 大半天没吃饭, 肚子饿得不行,陆清知索性去地下台球厅打发时间,顺便蹭蒋淮野一顿饭。
地下台球厅是蒋淮野的场子,里面乌七八糟的,搞得像个待拆的危房, 当初买下来的时候已经烂成了这样,只添了点必要的设备,其他的基本没动。
蒋淮野那会儿和他爸闹得僵,手头很紧,却着了魔似的硬要盘下这家店,甚至为了赚钱去打.黑拳,陆清知怕他死,写歌赚了点钱,几乎掏空了家底硬帮他填上了空缺。
别看地方破,因为附近有几个学校,收费低,再加上两个老板的姿色,这家店一传十十传百,慢慢有了点名气,来玩的络绎不绝,连一碰就哗哗往下掉的墙皮都成了风格,蒋淮野更不想费劲费钱地去弄什么装修了。
他唯一费的心思,是给台球厅取了一个神似甜甜奶茶店的名字,初遇。
为这个名字没少挨陆清知的嘲笑。
蒋淮野摸出一盒烟,从里面咬出一根来,衔在嘴里点了火,吐出朦胧的烟雾:“你整天写那些情啊爱啊的玩意儿都不嫌酸,我取个店名怎么了?”
陆清知轻哼了声:“我那叫艺术,你懂什么。”
“老子这个就不是艺术了?”
怎么说呢,这种搭配就像猛男戴粉围脖儿,有一种娇嫩的喜感。
也或许是这种反差萌,台球厅爆火,有了钱,蒋淮野干脆连旁边的店也盘下来,弄成了情侣电影院,墙壁刷成劣质的粉色,正中间画着一颗粗糙的大红心,叫初恋。
陆清知从来不管这些,随他折腾,尽可能地保护这个硬汉的少女心。
一进初遇的门,扑鼻而来的是挥之不散的烟味,球与球撞击的脆声不断地响在耳畔,陆清知双手插兜,移着视线扫了一圈,没来得及看见蒋淮野在哪,先碰见了熟人。
前几天那个风情卓约的女人,上次陆清知手把手教她打了几杆台球,怀抱里靠一靠,完全沦陷在他的魅力里,念念不忘,成了这里的常客,天天来,等着再次邂逅他。
可惜最近陆清知没在这里出现过,她整天怅然若失,魂不守舍的,不过倒是听到了许多关于陆清知的传言。
说得最多的无非还是那些薄情浪荡,仗着好皮囊,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偏爱成熟妖艳的类型。
听者有心,她下了番功夫,茶褐色的头发披散着卷下来,红裙红唇,微深的衣领,将那点曼妙的曲线要遮不遮地拢着,迷人又风情,自认为完全符合他的理想型。
天天这么精心装扮着,没想到今天竟然真的能遇见陆清知,女人眼睛一亮,很快偎过去,撩着卷发,大胆地伸手想要搭上他的肩膀:“小老板,这几天怎么没见到你,台球我都不知道怎么打了。”
和上次她见到的温柔多情完全不同,陆清知适时地往后一退,她伸手过去搭了个空,即使还维持着笑,眉间已经显出了淡淡的不耐:“不会打就不打,别勉强。”
“……”
“哦,对了,”陆清知眸子里挑着兴味,语气疏离,“我对香水味过敏,不能离你太近,抱歉,你慢慢玩。”
陆清知头也不回地往里去,懒得再和她多废话。
女人又羞又恼,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个捉摸不定的男人似乎和传言中不大一样。
最里面,软皮长沙发上只坐着蒋淮野,正低头拢着火点烟,陆清知踢踢他的小腿,不客气地说:“旁边去,这是我的地盘。”
蒋淮野懒得和他争,坐到单人沙发上,吐了口烟雾,问他:“刚才那个美女天天望眼欲穿地等你,不陪着打两局?不像你的风格啊。”
“没兴趣。”
“那对什么有兴趣?追人小姑娘?”
“嗯。”
“我看那小丫头不是盏省油的灯,咱见那天,和她一起那个男的,”蒋淮野想了想,补充道,“长得挺帅那个,看起来和小丫头关系不一般,你不一定行。”
“行不行的,要试过才知道。”
陆清知仰面躺下,右手搭在额头上:“我有的是耐心。”
蒋淮野弹了弹烟灰,一针见血地问:“陆清知,你能不能搞得清楚,到底是喜欢桑宁,还是喜欢你心里边那个翩翩?”
陆清知沉默了很久,含糊地说:“都一样。”
“不一样。”蒋淮野毕竟大他几岁,经历过感情,看得更透,“清知,你和她不是一类人,别勉强。”
沉默了很久很久。
喧闹声似乎瞬间放大,沸腾在耳边,吵得人没有办法平心静气。
就在蒋淮野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的时候,陆清知突然出声,他闭着眼睛,声音很小,带着蒋淮野从来没听过的示弱:“蒋哥,我真的想试试。”
打开了这一句,他低低絮语:“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会自己一个人孤单地过到死,从来没奢求过会遇到喜欢的人,但是现在遇见了,是老天可怜我,给我一个机会,以前那些不好的我都会改,我只是想努力试试,一辈子那么短,我不想有遗憾。”
“如果试过了还不行,如果……她喜欢的那个人能永远对她很好,”陆清知顿了顿,“我会放弃。”
蒋淮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陆清知,他那样随心所欲、傲到了骨子里的人,竟然也有肯低头改变的时候。
看着脆弱又可怜的陆清知,蒋淮野不知道再说什么,也不忍心再劝,换了个话题:“吃饭了吗?”
“没有,”陆清知的声音乖乖的,“我想吃炒面。”
“嗯。”
——
月考结束后桑宁提心吊胆了几天,不知道陆清知哪天会来找她洗衣服,等了段时间没下文,她渐渐把这事儿抛到脑后。
天气愈发热得不透风,嘶嘶的蝉鸣哑着嗓子不肯停歇,时间一转眼来到了快要决战期末的时候。
这是高二最后一次考试,全市通考,这段时间找到了学习的感觉,桑宁每科都在稳步提升,只有数学上上下下起伏不定,她数学基础太差,想短时间内迅速提升确实有点难度。
好在盛老师很擅长迎难而上,半点不放松对桑宁的督促。
接连两次数学小考拿到了80分以下的成绩,盛连浔对桑宁的要求严格了很多,把更多补习的精力用到数学上,讲题时往往比较严肃,遇到她马虎或者注意力不集中的情况,敲起脑门儿来毫不手软。
“啊!别打,没走神,只是稍微想想中午吃什么!”
桑宁委委屈屈地捂着头,想她宁姐也曾叱咤一方,怎么现在像个可怜的夹尾巴小狗,恶从胆边生,挺着腰硬气地反抗了一回:“盛连浔,你能不能温柔一点啊,给点面子,知道在这条街上,别人见到我都得恭敬地叫我一声什么吗?”
古惑仔的镜头穿插在脑子里,桑宁已经脑补了一场大戏,很拽的小弟们站成两排,恭敬地鞠躬,大声喊:“宁姐好!”
“叫你什么?”盛连浔薄薄的眼皮一掀,“学渣?”
“……”
桑宁立刻像被戳破了的气球,迅速萎顿下来,刚才那点硬气荡然无存,好委屈。
“好好学,”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盛连浔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不少,“错位相减法,再试试。”
“哦。”她在草稿纸上认真算。
试卷写了一张又一张,桑宁的生活里只剩下了“刷题”两个字。
在桑宁已经把陆清知忘到九霄云外之时,这家伙讨债来了。
期末考前的最后一下午上自习,没有老师看班,桑宁写完试卷忙着和赵小虞传小纸条,忽然班长喊她:“桑宁,外面有人找。”
其他同学听到声音,本来只是无聊地闻声跟着抬头看看,在看清外面那个人之后,班里立刻热闹起来。
“我的天,那不是实验的陆清知吗?怎么到咱们学校来了。”
“哇,陆清知好好看,比书包上挂着的还好看。”
“他找桑宁干什么,难道有什么八卦?”
……
透过玻璃,陆清知清清爽爽地站在那里,唇角翘出漂亮的弧度,目光懒懒地扫过来,桑宁顶着巨大的压力出了教室。
她做贼一样,半捂着脸:“不至于吧陆清知,就为了洗一件衬衣,你竟然讨债讨到学校里来。”
陆清知晃了晃手里两张纸:“来给你们学校送竞赛的报名表,顺便来看看你。”
高三开学之前,全市会针对特优生开展一个学科类的竞赛,陆清知在办公室里听到要把报名表送到三中,他鬼使神差地主动揽下了这件跑腿的事。
从陆清知口中说出“来看看你”,温柔至极的声音惹人沉醉,他最擅长用“温柔”来俘获人心。
桑宁没什么感觉,她移动脚步,躲在柱子后面,免得被人窥视:“看我干什么,咱们俩又不熟。”
她果然……喜欢给人意外。
“上次你说过的下次见,”陆清知换了个方式,提醒她,“弄得我满身是泥那次。”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来那天,桑宁立刻回想起他当时的狼狈相,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不过很快意识到这样特别不礼貌,桑宁赶紧把嘴一捂,瓮声瓮气地说:“拿来吧,干洗完再联系你。”
陆清知慢悠悠地说:“我问过了,那件衣服没办法干洗,已经报废了,你得赔我。”
听了这话,桑宁那点残存的笑意完全僵住,心在滴血,那件衣服看起来料子很好,应该蛮贵的,竟然要赔,简直给她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不过,不赔也可以,有一个交换条件。”
见事情来了转机,桑宁很快问:“什么条件?”
“陪我去商场再买一件,不用你出钱,只给我参考意见就可以了。”
陆清知低垂着眼看她,两丛睫毛很慢地上下轻动,他只想创造一个和她独处的机会,以陪代赔,这个理由,她应该不会拒绝吧。
桑宁有点奇怪:“我又不是你妈,为什么要陪你逛商场啊,衬衣哪里买,地址写给我,我会赔给你的。”
丝毫不拖泥带水,不给他一点点机会。
本来陆清知心存一点希望,以为桑宁只是过于天真单纯,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不懂他示好背后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正想把话说得再明白点,桑宁忽然笑了笑。
穿廊而过的风拂过她的头发,将齐头帘吹得向两边撇去,露出一点光洁饱满的额头。
“陆清知,”桑宁抬着下巴,澄澈的眼睛直视他,“你是不是想泡我?”
准备好的那些话梗住,陆清知瞬间愣怔。
他没想过桑宁会这样直白。
“趁早别白费功夫,你没戏,”桑宁坦荡直率,“而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手指颤了颤蜷缩在一起,握得很紧,陆清知下意识地问:“盛连浔?”
“和你没关系,总之不是你。”
桑宁回身走到窗边,敲了敲窗玻璃,让靠窗的同桌把纸和笔递给她,她撕下一张便签纸,唰唰写上电话号码,塞到他手里:“地址直接发我就可以了。”
有那么一刻,陆清知有点恨桑宁的干脆和决绝,他甚至卑微地想,哪怕她吊着他玩玩暧昧也好,装作不懂也好,他情愿。
可她没有。
而是堂堂正正,坦坦荡荡,游戏还没开始,已经判他出局。
他不甘心。
陆清知没说什么,拿着那张便签纸,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其实从头到尾,桑宁都没有把陆清知的任何话放在心上过,只当那是玩笑,或是他莫名其妙的胜负心,陆清知那种“集邮爱好者”,大概觉得女生都应该喜欢他。
但她桑宁,从不向美色低头,不对,桑宁偷偷地在心里补充,应该是从不向盛连浔之外的美色低头。
搞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学习它不香吗,桑宁现在心中只有学习。
可能那天说得话有点伤人,直到期末考试结束回学校来领成绩,桑宁没再见过陆清知,也没收到他的短信。
桑宁咬咬牙,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拿了资金,拜托赵小虞买了件差不多的衬衣送还给他。
两不相欠。
领成绩那天,桑宁快乐得要起飞,她特地叮嘱赵小虞务必要把相机带来,她要和红榜合影。
“往后退两步,把这个景都拉进来,”桑宁比着剪刀手半蹲在红榜前,“把我照全了,榜上的名字看得到吗?”
她强调:“从上到下,名字照清楚点。”
尤其是第一个。
“知道了啰嗦鬼。”赵小虞比个“OK”的手势。
桑宁,级部名次459。
老白说桑宁是火箭般的提升,上次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和盛连浔在同一个世界里,这次就做到了。
桑宁要把这一刻留下来,正好趁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和盛连浔的名字合个影。
盛连浔在一边站着,看她不厌其烦地摆造型,不知道红榜有什么好拍的。
等她拍尽兴了,跑到他面前,小脸儿带着红扑扑的兴奋:“盛连浔,这次可以带我去夏令营了吗?”
“早报完名了,一周后开始训练,到时候不要叫苦,”他瞳孔里映着晴朗的光,“一切行动跟着我,能做到就去。”
桑宁立正敬礼:“没问题,长官!”
盛连浔的视线掠过桑宁水漉漉的眼睛,挺翘的鼻尖,忽然对赵小虞招了招手。
赵小虞正在给别的同学照相,见他召唤很快跑过来:“怎么了浔哥?”
盛连浔站到桑宁旁边,离她很近,示意赵小虞:“拍。”
“咔嚓”一声,定格了这个瞬间。
这是桑宁和盛连浔的第一张合照。
她竟然拥有了一张和盛连浔的合照,而不只是红榜上的那个名字,桑宁心里小鹿乱撞,悄悄看向盛连浔的侧脸,开心和满足久久不能平息。
气氛正好。
突然高嘉良举着手机跑过来:“浔哥,有人给你打电话。”
盛连浔拿过手机,眼神一顿,低低地“喂”了一声,迈开长腿,走到没人的地方接听,桑宁耳朵尖,刚才“喂”的那声,她好像听到电话那端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正出神想着,高嘉良靠过来挤眉弄眼,和她分享大新闻:“宁姐,浔哥好像有情况,我发誓我不是故意偷看,刚才管他借手机发信息恰巧碰上了。”
“什么情况?”
“那个给浔哥打电话的人是个女的,”高嘉良往盛连浔的方向努了努嘴,把声音压到最低,“浔哥给她的备注你猜是什么?小公主!我的天要死了,没想到我浔哥高冷大帅比原来是这种黏黏糊糊的人,我的滤镜碎了!”
“我说浔哥那手机那么旧了都不舍得换,要我有浔哥那个财力,年年最新款,说不定啊,那个手机就是小公主送给浔哥的定情信物。”高嘉良觉得自己真是聪明过人,一环接一环猜得起劲。
桑宁没心情附和他,刚才怦怦直跳的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又闷又涩,沉沉地坠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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