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过,天气就暖和了起来。
春天的黄昏,本该和风醺人醉,红瓦墙琉璃檐内的议政殿,气氛却肃穆着。君臣们的面色并不像此刻的季节一样轻松,夜聆北边军情,或是沉默,或是慎思。
北边的战事从去年开始,到现在已持续近一年,大宣的数场开门红战役后,蒙奴骑兵也曾反转过局势,其中占上风的最紧张时候,兵分三路,最远打到大宣关内,惊险万分,幸被大宣搬回局势,攻出境外。
来来去去下来,北边目前成了拉锯战的局面,两边国家的精兵良将全是沙场上的个中老手,又互为夙敌多代,深谙对方作战手法,军事方面的势力均衡,一时难分高下,只看哪一方的士气能维持地更长久,便是最后的赢家。
“这场仗,只怕再持续个好几年都是有可能。”景阳王脱口而出。
几个内阁元老和掌军中军事的权臣听闻,都暗中叹口气,既是连景阳王都这么说,只怕真是大有可能。
大宣与蒙奴世世代代打过不少仗,最长的一场打了将近十年,最后大宣勉强得胜,却得不偿失,拖垮了民生,花了三四十年才恢复了边关经济。
主位上的男子身影疲倦,又是几日未眠,此刻托住太阳穴,似乎在一边沉思,一边闭目养神,听景阳王一席话,蓦然睁开眼,眸中微光闪烁:“朕决意御驾亲征。”
众臣乍然一听还没醒神,半晌才反应过来,皇上这是已经决定好了。
年公公在一边陪侍议政,一惊,忙道:“皇上三思,御驾亲征到底不是小事啊。”
臣子们听了年公公的话,也齐刷刷跪下:“请皇上三思。”
蟠龙金丝椅上,即位不足一年的年轻皇帝显然早就决定好:“去年刚开战时,沂嗣王就奏报来京,劝朕御驾亲征,只那时朕初临皇位,京城政局不稳,更应该固守邺京,不便出行。现在不同,时日长了,京城安定,再不用担心,此事可以提上议程了。朕思前想后,我大宣与蒙奴势均力敌,若这样拉锯下去,缠绵滞怠,如景阳王所说,再打个几年都不出奇,大宣边关百姓民不聊生,损江山元气,实乃朕不愿意看到的。朕若领兵御驾亲征,能够鼓舞士气,缩短战事的长线,是当前最好的法子。”
去年就支持皇上御驾亲征却没得到结果的臣子一听,接二连三地俯身:“臣等附议,一切听从皇上安排。”
虽有部分不放心天子亲征战事的臣子,见皇上都决定好了,也不再好劝,只能也跟着应下。
不过,臣子们却也另有心思,去年沂嗣王请皇上御驾亲征,皇上死都不去,这会儿却主动提出来,恐怕不全是因为如今御驾亲征是上策,而是因为秦王——没了吧?
雪莲山谷兵马摔崖之后,已隔了半年多,沂嗣王和边关官员至今没找到活人,秦王哪还会有生还的可能性。皇上静待了这么久,确凿秦王已不在人世,才会放心出京去亲征。
御驾亲征一事确定下来后,接下来就是商议战事的各种细节。这是很大的工程量,商议完两轮下来,已是月上柳梢 头。年公公走到门外的廊下,吩咐宫人给皇上和大臣们端上茶点宵夜,又安排软榻薄毯,方便中途休息。
吩咐完毕,年公公眼光一移,一袭熟悉倩影在婢女的陪伴下,站在宫院门口的红墙下,看样子,已经等了多时。
不是别人,竟是——云美人,年公公喊了个门口的太监一问,才知道是来见皇上的,正等着皇上议完事。
云美人主动来找皇上,这可真是稀奇事。年公公疾步进去,凑到皇上耳边:“云美人来了,似是想要见皇上。”
龙椅上的人心头一动,手中的黄卷也松了一松,道:“今日政事繁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散场,你去让云美人先回去吧,明日再说。”
年公公应了一声,出去回应了。
夜渐深沉,大概的事务都交代完毕,只剩分发给下面各部各岗去完成细节,臣子们脸上疲惫不堪,得了允许,几名高岁老臣被准许出宫回府,部分年轻臣子则被宫人们领到旁边配殿小憩,直接下半夜再办公,明日直接上朝。
两边宫人正要伴天子进内殿,年公公匆匆进来,低禀:“皇上,云美人没走,一直等在外面,这会子得知殿内公事完毕,求见皇上。”
他脸一滞,居然还没走,怎么会低估了他那股子韧劲儿呢,静了须臾,道:“请进来。”
年公公引路在前,云菀沁独自进殿。
用于商议政务的议政殿本就很宽阔,此时人一空,更显得空旷,中间的长案上堆砌着还未及收拾的地形模拟图和各类地图、塘报、军情图。
隔得远远,云菀沁垂首跪下:“叩见皇上。”
丹陛上,男子声音似遥若近,虽有些疲倦,却跟以往一样噙着些笑意:“一年不见朕,总算来了,起来说话吧。”笑意却又有些颓然,她来这一趟议政殿,绝不会是与自己烛下促膝谈心,也隐隐能够察觉她的目的。
多时不见,一身风华未丢,更添了为人母的丰韵楚楚,老三啊老三,你纵是埋骨崖下,却又不枉来一趟人世,男子喟叹一声。
如他所料,云菀沁并没起身,仍伏在水磨玉石地砖上:“请皇上加派人手,力搜雪莲山谷。”
声音不大,每个字盘桓殿内,却有轻微颤抖的回响。
座上人早猜到她是来问他的情况,离秦王失去踪迹已近一年,再沉着的人,也不可能沉住气了。
她通过沈肇打听秦王的信,他也不是没听说过,只是并没做声,既然这事能支撑着她好好过下去,那便让她打听吧。
今夜,恐怕到了她的极限,终于是来亲自问自己了。
良久,夏侯世谆望住她,克制心头的波动:“一年了,沁儿,沂嗣王该搜的地,都搜遍了。”
一年了,日新月异,她却偏不信秦王没了,竟还苦思冥想,幻想找出个大活人。
云菀沁置若罔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起伏,被夜风吹得红扑扑的粉颊有些发红,语气却还算平静:“一年又如何,雪莲山谷宽阔无边,就算搜几年只怕也搜不齐全——”
“够了!”他再控制不住心头的窝火,拍案而起,简直不知道拿她该怎么办。他尊重她,等待她,给她一年的时辰去忘却,去消化,到头来,她竟冥顽不灵,仍半夜跑来请求自己派人手去搜一个死了已经一年的人!
他再没耐性,目色笃笃端详她,想要彻底让她醒悟:“之前朕不愿意告诉你,可今日看来,必须要跟你说清楚了。”
云菀沁抬起头,看着他。
“你从册为美人的第一天,就在朕后宫等他回京,可你知道他在北地如何回馈你吗?就在你生下小元宵的前两个月,他的侧妃为他也生下了一女,”男子语气添了几分叹息,“还有,你待产时,朕心思松动,实在不愿看你独自一人挺着个大肚子在京城等他回来,曾经想过,要不就准他回京,寻个机会让他带你们母子走罢了,朕也不必再为你发愁,倒清净!朕密信去陕西郡,暗示这事,你可知他怎么答复朕?”
她酥手结拳,撑在裙摆两侧,面色并无波澜,心却已经在收缩。
“——他回复朕,边关军情紧凑,离不开人,不宜回京,望朕见谅。”
她睫微微一拍,仍是不语,倔挺坚持之中,竟无端衬出让人怜惜的楚楚之姿。
“你可以当朕是骗你,是为了哄得你的欢心,才故意抹黑他,”男子目色发黯,“可,事实就是事实。”顿了一顿,又道:“朕,也用不着抹黑个死人。”
云菀沁支起身子,只福了一福,轻声:“时辰不早,妾身不打扰皇上了。”
转身一瞬,却听身后男子急急一喊:“沁儿!”
那声音急迫不已,似是今天非讲不可,再不能留到下一次了。
“朕马上就要御驾亲征。”
她步子一驻,停了下来,只听他继续:“……若朕回来时,你已经想通,答应朕,开始慢慢尝试……接受朕,可好。”
语气低敛,仿若小孩子,没有半点天子居高临下的霸凌气,只有对等的恳求。
过转身,她注视他年青俊朗,意气风发的脸,充满了即将为民出征,为祖业尽心尽力的焕彩容光。宛如一幅浑然天成的画面,她不愿因为失望而破坏了这副画面,让他抱着遗憾去对敌。
与他相处,就像卷裤裸足,走在浅浅的沁凉溪水里,轻松畅意,永远不用提心吊胆,——哪怕他已经贵为天子。
临行之际,她又怎能狠心说些不好听的话,俯了身:“妾身会在宫中日夜遥祝皇上一切平安。”
虽只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男子已俊眉舒展,瞳仁漾起笑意,就像一个满足的成年孩子。
——
隆昌元年,夏。
经过四个月的充足准备,隆昌帝御驾亲征,率京兵三十万去往北边,与抗敌的主力沂嗣王军队汇合,共击蒙奴军队。邺京朝上,由景阳王和郁文平监国,内阁几名元老大臣辅政。
皇上带兵出京一个月了,后宫的女眷们从刚开始的紧张、不安、忐忑,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正常生活。
虽然御驾亲征有风险,可皇上是主帅,大半都是在帅营里指挥,真正上沙场的时候应该不多,就算上沙场,身边那么多精兵良将护着呢,况且真正碰上凶险的情况,再怎么也不会由皇上打头阵第一个冲上去,有什么好担心?
大宣朝的祖宗天子们御驾亲征的不在少数,除了高祖爷征伐蒙奴时,有一次不小心被北人的流箭射伤了手臂,其他的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再过些日子,前线捷报频频,皇上抵江北城后,与沂嗣王重商战术,又亲自下营犒劳将士、操练士兵,一时之间,士气大涌,连战皆胜,将蒙奴逼得节节败退,几场中型战役下来,全是大宣独占鳌头。
消息一传回,宫人们就更是心头舒了口气,群情兴奋。
皇上此次御驾亲征还真是英明决定,照这个情况看来,或许不到年底,与蒙奴这场打了一年多的仗,便能结束了。
天气渐热,暑气横流。
贾太后怕热,一进了夏天就懒得动,看徐康妃协理后宫的事做顺手了,经过蒋妤那事儿后,徐康妃在后宫倒也踏实,没什么兴风作浪的姿态,贾太后也就放心将大半事都丢给了康妃去做,自己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只是在慈宁宫歇息久了,又有些闷,便将宫里为数不多的三个重孙让乳娘带过来,含饴弄孙,逗弄逗弄。
这日热得比平日更厉害,慈宁宫内,午间知了低啁,贾太后午睡起来,热得一身汗。
因好些日子没见到小元宵,怪想念的,贾太后睡前叫马氏去瑶台阁,让云菀沁下午将二皇子抱来,这会儿见天气太热,生怕小孩子一来一去的路上中了暑,正要让朱顺通知云菀沁不用来,门口已有太监禀报:“云美人携二皇子到。”
“快快,请进来,”贾太后见母子两人已经来了,忙让宫人去多拿些冰块,放在房间四周,又让人将已经镇好了的沉李浮瓜,菊花茶水捧上来。
等云菀沁抱着小元宵进来坐下时,眼皮子下早就堆了一堆解暑祛热的。贾太后又催促:“快舀菊花晶莹露给小元宵吃两口,先解个暑气。”
“太皇太后就是偏心,”马氏笑起来,“每次二皇子来的时候,慈宁宫的好东西,恨不得一口气全部都搬出来。”
“你又在胡说八道,”贾太后不承认,“大皇子和定宜公主来的时候,难道哀家就不好吗?”说是这么说,却已经伸开双臂,脸上一片疼爱,学着小孩子的童声:“乖乖,快给哀家抱一抱……哎,又重了!都快抱不动了,”又蹭蹭幼儿的脸儿:“哀家的小心头肉喔……”
小元宵举起藕臂,腕上的辟邪小金镯哐啷响着,咧嘴笑着,一边下意识用手轻拍曾祖母的脸,贾太后却无半点被忤逆的不悦,反倒高兴得不得了:“这手劲儿可真大…”
云菀沁见儿子失礼,轻喊一声:“小元宵。”
“不怕不怕,再重点儿,再打重点儿……哀家就喜欢看小元宵长力气。”贾太后将脸送上去。
马氏看着自家主子在这重孙子面前哪有半点太皇太后的仪态和尊严,不禁失笑,心头却又有些微微感叹,不管这孩子到底是皇上的,还是秦王的,总归都是太皇太后的重孙儿,哪里会不疼呢,当初太皇太后不准任何人多提这事儿,也是对的,不然又哪里能得个开心果。
贾太后每次只要一看见小元宵就抱得不放手,今儿也一样,不时捏他小手勾小孩子说话。
小元宵笑得像个弥勒佛,憨厚喜气,任由怎么揉怎么弄都好,来者不拒,就是不出一个音。
贾太后逗着逗着,突然笑意稍褪了一些,望向云菀沁:“二皇子还没开始说话?”
云菀沁眸子一动:“还没开口。”
“小孩子虽然说话有早有迟,但咱们夏侯家的孩子说话都早,孝儿一岁半不到就能读下整首诗,定宜迟些,可一岁刚过,也能咿咿呀呀呀地喊娘和父皇,小元宵一看就是个灵光的,样样都比同龄孩子好,劲儿大,个头高,怎么偏偏就是没点儿说话的意思呢。”贾太后有些忧虑。
马氏哭笑不得:“太皇太后也太急中生乱了,一岁多的孩子不说话,不是很正常么,多少孩子两三岁话都开不了口呢!这也是因人而异啊。”
“可这么大的孩子,恩恩啊啊的单字儿应该也能吐几个啊。”若是正常生下来的孩子,贾太后当然不急,小元宵当时是被剖出来的,又在娘胎里憋了那么久,所以稍微比皇宫里其他孩子迟一点,她就忍不住想东想西。
云菀沁猜得出贾太后的隐忧,安慰道:“太皇太后莫担心,一来,就像马嬷嬷说的,小元宵年纪还小,二来,常年在瑶台阁,周围安静,少听人声,接触的语言少,自然开口也就懒些,妾身近来常给他读些幼学琼林,千家诗,三字经,指望他听得多,词汇积攒得多一点儿,到时也能快些说话。”
贾太后听她说着,总算放了些心,却又斟酌了下,低头吧嗒亲了一口小元宵,抬起头道:“你说得倒也是,你那瑶台阁,常年没个人气,就是个刁角,比哀家这老人家住的地方还要沉闷,咱们小元宵连个学习的环境都没有。”
云菀沁和马氏双双一笑,却听太皇太后轻摇着重孙的小胖手,继续:“过几天便是七夕,乞巧节当日,照往年邺京的规矩,京兆尹衙门官员会将绣好的织锦供在京城主干大街上。哀家让康妃吩咐下去了,准许几名主位妃嫔登城楼观赏。到时若天气好,你也带着小元宵登楼去赏赏吧。”
七月七,乞巧节,庆祝节日的风俗之一是召集百姓家中的巧手妇人,对月迎风地集结街道两边,用七孔针和五色线,当场绣出各式各样的织锦,再由主持节庆的衙门官员嵌于在屏上,在京城的主干大街上摆成一条长龙,供京人欣赏和品评,长年下来,已经成了邺京乞巧节的一大盛事。
届时织锦浩瀚一片,艳色充沛,笔直列于街道上,皇宫城楼上也能看得清楚,所以每年天子会恩赐得宠的内宫妃嫔或者宫人去登楼欣赏。
今年虽边关有战事,可因为皇上御驾亲征,贾太后为彰显城内安宁,国泰民安,也没暂停此事,依往日一样办。
云菀沁道:“妾身身份低微,怎么好跟几个娘娘一块儿登城楼赏……”
“哀家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小元宵,想让小元宵有机会能沾沾人气,五颜六色的,小孩儿也喜欢看,指不定一高兴,突然就冒出话了呢?”贾太后又亲了小元宵一口。
云菀沁笑了一笑,也不再推辞:“多谢太皇太后。”
既然多了一对后宫母子,也少不了陪行的护卫,贾太后稍一沉思,知道她跟沈家关系交好,安排下去:“那到时,除了你身边的齐怀恩、初夏与随行宫人,再让沈侍卫陪行登城楼吧。”
“是。”云菀沁依谕谢恩。
—
七夕这日,夜一降,沈肇带着两名侍卫来了瑶台阁,请云菀沁几人登皇宫的外城楼。
不知道是不是人生第一次能见着外面的天地,小元宵也手舞足蹈的,兴奋得不得了,在娘怀里动个没完。
一边走着,初夏一边道:“说不定就像太皇太后说的,小元宵今儿一高兴,还真开了金口。”
云菀沁亲自抱着儿子,垂下头,笑着引诱他说话:“叫一声娘听听,好不好。”
小元宵小嘴闭得紧紧,眼珠子到处望,就是不吭一声。
说话之间,一行人到了赏乞巧节节庆的城楼,前后登了上去。
云菀沁抱了小元宵,朝下面望去。夜幕中,一片璀璨锦海绣林,径直铺于邺京的御街上,在月光和橘红灯光的映衬下,金线银丝闪闪发亮,如火树银花。
织锦插屏边,游客如织,有人驻足观赏,有人来回徜徉,虽然在城楼上,却听得到欢悦的人声。
好久没出宫,一片繁华盛景就在眼皮下面,怀内,小元宵也被热闹弄振奋了,朝有亮光的地方胡乱指着。
云菀沁很心动,轻笑:“小元宵,你是不是也想下去看看?”
身后,沈肇蓦然一动,几步上前,低声:“美人若想下城楼游玩,微臣可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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