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宫的门外,珠钗锦服的少妇面朝紧的闭大门跪着,不住地揩眼泪。婢子站在一边提着灯笼,偶尔上前劝说:“娘娘,先回去吧……”
“回什么去!公主都被人给抢走了……今儿要不回定宜,我就跪死在这门前!”徐康妃一听,更是五内俱酸,捶胸顿足。
终于,大门“嘎吱”一声开了,有人出来,看一眼阶下跪了大半会儿的康妃,摇摇头,几步走过来。
徐康妃扑上去拉住年公公的袖子:“年公公!我要见皇上!您就让我见见皇上吧,定宜是我的女儿,凭什么养在别人膝下啊!”
“哎,不是派了人出来跟你说过么,皇上已经同意了,”年公公叹了口气,“康妃怎么这么没有眼色呢?皇上在议政殿忙了好几天,今儿难得回来得早些,刚躺下小憩片刻,想要养一养精神,你就在外头大吵大哭,你是想惹得龙颜大怒么?定宜公主只是去同光宫住些日子,是你的女儿跑不了,谁抢你的女儿了啊?哎,娘娘叫老奴说什么好,快回去吧,等会真的将皇上惹烦了,别怪老奴事先没提醒你啊。”
徐康妃一听这话,知道皇上千真万确是准了惠妃接走定宜,身子一软,亏得身边宫人搀住。
年公公见她恍恍惚惚,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上阶进了乾德宫。门轰隆闭上,徐康妃被惊醒,回过神,又要扑上去叩门,婢子追上去,苦苦扯住:“娘娘,算了,过段日子等皇上清闲些再来求求,万一真惹得龙颜大怒不得了啊——”
再过段日子?定宜只怕真成别人的女儿了!徐康妃哪里肯罢休,正要扬手敲下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娇喝:“娘娘爱女心切,冲动了,你这狗奴才也傻了?哭闹着闯寝殿,皇上定会大怒!还不将娘娘拦下来!”
婢子一看,夜色中,瑶台阁的云美人携着齐怀恩和初夏,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不远处,顿时醒悟过来,忙将康妃拦腰一抱,捂住嘴口,拖了下来。
初夏吩咐婢女将徐康妃搀架到附近僻静的小园凉亭里。
凉亭内,云菀沁坐在康妃身边,叫初夏、齐怀恩亭子外守着,免得有人过来。
徐康妃情绪平静下来,擦了把脸儿,才惊醒刚才差点儿在御前冒失差点犯了死罪,感激道:“刚刚多谢云美人了。”
“定宜公主出什么事了?”云菀沁掏出一方手帕,为康妃擦了擦残泪,关切问道。
徐康妃看她一眼,有些迟疑,不知道好不好跟她说,身边的婢女却沉不住气,气鼓鼓道:“惠妃不但抢了皇上,连娘娘的公主都要抢,娘娘还为惠妃顾忌什么面子?”
“什么抢了公主?”云菀沁心里早已清朗,面上却浮出讶异神色。
那婢女得了康妃的默许,忿道:“前阵子那民间有名的悟德大师不是进宫了么,惠妃将悟德请到同光宫,询问生育的事儿。大师说惠妃是个命中难有子嗣的,唯一法子便是仿造民间的无子妇人,养个孩子放在身边,看不看能招弟引弟,又说那孩子最好不超过五岁,命属阴,体弱的病童最好,这样的孩子阳气还没定,半条腿在阎王殿,身边聚集着小鬼,而小鬼都是等着投胎的,指不定就能投到惠妃肚子里。命属阴,不就是女孩儿么,定宜公主今年四岁半,身子骨娇弱,总是生病,全都对上了!惠妃便看中了她,前几日跟我家娘娘说过这事,我家娘娘婉拒了,没料今儿中午竟直接去皇子所那边,将定宜公主接走了,您说可气不可气!康妃去同光宫,惠妃不让她进去,我家康妃这会儿也只有来找皇上……”
“皇上那边也没说什么?”云菀沁问道。
徐康妃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蒋皇后那件事上,惠妃为皇上立过功,拼过命,这么点儿事皇上估计也不想叫她失望,又觉得是小事,懒得管。可凭什么呀,那是我怀胎十月生的女儿,我又不是死了,凭什么给别人去养啊,到时定宜给她养熟了,叫她娘,我算什么?我得个公主也不容易啊!她自己生不出来就去抢别人的,要我女儿去给她招儿子,这是什么道理啊——”
云菀沁望着面前哭得毫不掩饰的徐康妃,康妃的心痛,自己能完全理解,若说现在谁来抱走小元宵,分开自己母子,只怕自己也得跟那人拼命,光是想都不能想的。
这事从头到尾是她铺排,如今看在眼里,云菀沁还是有几分动容。可,徐康妃与定宜公主若不生离这一回,她跟小元宵有朝一日的下场便也许是这样。惟有徐蒋二人决裂,才能让她们母子处在安全地带,所以,就算有什么内疚,她也只能吞下去。
她捉住康妃的手,握了一把:“妾身能体会康妃的心情,在宫里,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母亲的倚仗和希望,若是妾身,只怕更冲动,就算强闯,也得要回孩子。”
徐康妃一听,仿似被戳中了心头酸涩,眼泪哗哗流出来,拿定主意,刷的站起来,吩咐婢女:“皇上那边不见我,好,咱们再去一趟同光宫,我就不信她真的那么不要脸,我得好好跟她评评理!我被她压着就算了,难不成连公主都要白送她?不行,我管不了那些了,定要跟她拼个你死我活,她还把自己真当成后宫之主了?不过也是个妃子罢了——大不了拉她一块儿去太皇太后那儿去!”
“慢着。”云菀沁眼看徐氏决意要跟蒋妤撕破脸,适时将她手腕一拉,扯下来,“皇上要是已经批准了,你去同光宫闹也没用,万一被惠妃捉到由头,借这个反咬你一口,告到皇上那边,您一旦被处罚,连最后要回定宜公主的机会都没了。还有,连皇上都准了,闹到太皇太后那边有用么?太皇太后始终会跟皇上保持一样的态度,最多是安慰你几句罢了。”
“那,那怎么办。”徐康妃听完她分析,顿时死心,捂脸哭起来,哭声中,三分是不舍女儿,七分又是气愤蒋妤,心头不甘。
“康妃若还想要回定宜公主,眼下切记不要跟她明着撕破关系。”云菀沁见她气急,轻拍她手背,眼波一摇,“最好,还能对着她表明态度,放心将公主交她养育,让惠妃相信你还是她那边的人。”
徐康妃懵懵懂懂的,似是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说……”
“若她犯上,皇女又怎么能养在她身边?”云菀沁一字一句。
徐康妃懂了,却又迟疑:“可,我能怎么让她犯错——皇上素来偏袒她,若不是什么大错,皇上不会当回事儿啊。”
“何必需要大错,”云菀沁眸中灼灼,“只需要让皇上动怒的事儿就好。”
徐康妃呆住:“让皇上动怒的事……”死死盯住眼前人,反抓住她手,静听下文,哪里还有一分妃位之主的相。
云菀沁蓦然有些感触,说起来,这简直是老天给的机会,轻喟一声:“过几日是孝惠圣庄烈皇太后袁氏的死忌,往日蒋后在堂,袁太后的忌日从没办过,今年皇上必会为袁太后大肆操办。”
徐康妃点头,早前便听内务府的人说过,忌日当天,后宫全体沐浴焚香,皇上亲携几名品阶高的妃嫔,全日在宗庙前的宽地祭拜孝惠圣庄烈皇太后,可见其慎重和认真。
云菀沁又交代了一番。
徐康妃每个字都听得清楚,虽心中有些不安,可毕竟是夺回女儿的法子,何况对蒋妤已生了怨恨,再难回心转意,听毕频频点头。
——
同光宫。
定宜公主随宫中规矩,一般住在皇子所,但因为经常生病,皇上怜恤这个头胎长女,平日养在徐康妃身边颇多,最近病了,更是接到生母徐康妃身的宫殿照顾,如今乍然换了位置,又认生,哭闹了一晚上。
蒋妤按捺着性子,终是让乳娘将她哄睡了,看着乳娘将小女孩儿抱回自己卧室,才喘口气,捶了捶肩,皱眉道:“四岁,说小也不小了,只会张着嘴巴哭,傻了吧唧的!若不是有事儿,谁愿意将这没教养的公主放身边,吵得本宫头都大了……唉,多住几天,本宫只怕都被这妮子给弄崩溃。”既是养子带弟,那放得越近肯定是最好的,蒋妤将定宜公主安排在自己寝室内,皇上不来的时候,便与自己一块儿同屋起居。
“娘娘且忍忍,等定宜公主给娘娘召来了皇子就好了,”婢女贴心安慰着,“说起来,收养孩子招弟的事儿,奴婢也听过不少,在民间十分流行,也很管用的。”
蒋妤听了,疲倦的脸色这才舒展开来。
正这时,宫人来传:“康妃在殿外求见。”
“不见不见,打发走,不是说过了么,皇上已经准了本宫,她要是想要回公主,找皇上去!”蒋妤斥道。
“康妃好像不是来要公主,说是为早上的事儿来道歉。”宫人又报。
蒋妤神情一松,就说了,这个徐氏,为了个公主还能跟自己翻脸?懒洋洋地勉强道:“请康妃进来吧。”
徐康妃进殿,福了一福,虽然神情仍旧有些落寞,却再没早上来时的焦急了,轻声道:“早上妾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些失礼,还望惠妃切莫介怀。回过头,妾身想想,自个儿也确实太小心眼了,惠妃素来照拂妾身,又与妾身关系一向交好,难道还能对定宜不好吗?定宜能多得个母妃,也是她的福气啊,况且惠妃也是有原因的,妾身难道这么点儿忙都不帮吗?这般一想下来,妾身,唉,简直就是糊涂了啊!”
蒋妤听得心里极舒服,拉了她手坐下来:“你能想通,本宫也就放心了。咱们关系这么好,你的女儿,不就是本宫的女儿么,本宫定会好好养育着,待本宫有了身子,便再寻个由头,将定宜还你。”
徐康妃脸皮不易察觉一抽,心头呸了一声,再好的关系,儿女还能送你不成?等你有了身子,万一一辈子没有呢?却勉强笑开:“好,好,哦对,这个时辰,定宜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蒋妤见她四处张望,知道她惦记着女儿,突然分开,肯定还是有些不舍,既然她都委屈求全,将女儿拿来奉承自己,便也当一回好人,道:“嗯,定宜这孩子,可乖巧了,跟本宫也投缘,本宫十分喜欢,与她说了一晚上的话,刚被乳娘抱去房间里了,康妃要是想看,就进去瞧瞧吧。”
徐康妃忙起身,感激不尽:“多谢惠妃,那妾身瞧瞧公主再走。”说罢,走到蒋妤的寝室门口,一掀帘子。
蒋妤的床榻不远处,搁着一张梨木弯脚小童床,定宜公主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儿,本就择床认生,睡得不稳,一听见脚步声,见娘来了,更是哼哼唧唧,非要爬起来:“母妃,我要回你殿里去,我不想跟惠妃住。”
徐康妃心如刀割,蹲下来捂住公主嘴巴,把她劝下来,贴她耳边,半是哄骗半是吓唬:“定宜,从今天开始,只要惠妃在你旁边,你就哭,哭得越大声越好,惠妃被吵烦了,指不定能将你还给母妃,但这事只有你跟母妃知道,不能跟人说,听见没,不然就再也回不来了。”
定宜公主这才不闹着要走了,缩进被子里点点头,又乖乖闭上眼。
徐康妃摸了摸女儿的脸蛋,站起来,望向门口照料女儿的同光宫乳娘:“公主习惯盖原先的毛绒毯子,本宫来的时候顺便带来了,在本宫婢女手上拿着,你拿进来吧,以后就盖那一床。”
“是。”乳娘匆匆出去。
徐康妃趁室内没人,走到寝室门口角落,地上有个各宫各殿都配备的驱虫蚁的四脚小香鼎。
皇宫的殿室太大,室内木头多,这种小香鼎纯粹是为了防止白蚁所用,一般搁在房间旮旯地儿,放一点硫磺粉,不去管,自己能够燃个十天半个月,极不起眼,不像那些放在房间中央、引人注意的熏香香炉。
她抽出驱虫小香鼎下面的小屉,里面是研磨细腻的硫磺粉,又从袖口里掏了一包东西出来,将里面的粉末掺了进去。
等乳娘脚步渐近,徐康妃又赶紧掏出个亮闪闪的东西,是一柄金光闪闪的珠钗,全金打造,钗头一只展翅凤凰,栩栩如生,看起来价值连城,绝不是普通人能够佩戴的。
徐康妃四周扫了一圈,找了个床头角落,将那凤头金钗塞了进去,这才掀帘出去。
——
几日之后,后宫传了风声,惠妃每日神思不安,一沾着枕头便做些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精神不振,恍恍惚惚,没多久便憔悴了不少,请太医去看过一次,身子倒没什么异常。
蒋妤又怕饮食或者起居方面被人动了手脚,查过每日的饭菜和接触的膏脂,还是没什么,其实心底也明白,只怕是因为定宜公主的缘故。
这公主从第一天来同光宫就没笑过,自己不在时还好,每次一见着自己时,哭声堪比嚎丧。
想来想去,不是那定宜公主吵得她精神衰弱,还能有什么原因?
蒋妤更加嫌弃,可也没办法,只得继续强忍着。
这日,蒋妤仍是睡不安神,翻来覆去发了大半夜的梦,早上刚拖着沉重身子起来,只听室内正在打扫的婢女一声惊叫。
蒋妤本来就飘乎乎的,被一吓,差点儿三魂六魄不见了,一巴掌打过去:“那妮子一天到晚哭哭闹闹,你们这群狗奴才也染上毛病了么,没事儿叫个什么!”
那婢女捧着一柄钗给主子看:“奴婢在床头打扫时看见这个,本来以为是娘娘的饰物,再仔细一看,却不是的,好像是——”
“是谁的?”蒋妤蹙眉伸手接过来,看清楚之后,脸色一变。
凤头金钗,这是——
是姑妈蒋后的。
昔日她常进出凤藻宫,怎会不熟悉姑妈妆台上的饰物,这金钗是姑妈最心爱的头饰之一,曾经戴得很频繁。
“怎么会——”这死人的东西怎么跑自己这儿来了?蒋妤本就精神不振,被这金钗炸出一身冷汗,汗毛直竖。
贴身婢子进来了,得知情况,也是一惊,浑身有些发毛,却只能安慰:“娘娘莫惊,往日娘娘经常去凤藻宫,为蒋后梳头绾发也不在少数,看是不是哪次无意夹在衣袖里挟带了出来,不慎落在宫殿里,自己都不知道。”
这理由也太牵强了,莫说没去凤藻宫都一年了,更已经迁过一次宫殿,从东宫搬到了后宫的同光宫,大半服饰都早换了,怎么会留到今时今日才从衣裳里掉出来?!
蒋妤被蒋皇后的这柄爱物弄得心神越发不宁,早膳吃了两口就推开了,正这时,徐康妃过来请安。
徐康妃见她容颜萎靡,眼窝子都凹下去了,站着都双脚轻颤,关切道:“明儿就是孝惠圣庄烈皇太后的忌日了,皇上极重视这事儿,惠妃可得打起精神,赶紧好起来。”
“你当本宫不想么,可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协理后宫太操劳,总觉得身子倦乏,精神不定,睡得浅,好容易睡着就做梦。”蒋妤也不好说是被康妃那宝贝闺女闹的,叹口气。
徐康妃左右一望,打发了房间内的所有宫人,凑近几寸,压低声音:“惠妃身子一向扎实,打从进了东宫,这么多年,便是连风寒风热都没得过,如今突然之间来这一出,惠妃也不觉得有些诡异?”
蒋妤本来这段日子就精神不稳当,见她神神叨叨的样子,心里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康妃脸色看起来极严肃,室内一静下来,语气也有几分让人毛骨悚然:“惠妃不觉得像是,——鬼缠身么?”又望了一望四周,似是同光宫内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乱说个什么!本宫为人不做亏心事儿,能有什么鬼缠身!”蒋妤一个激灵,喝叱一声。
徐康妃却脸色有几分意味深长:“再过几日,可是蒋后的死忌了,您刚巧这个时候……您说,会不会跟蒋后有关系?”不做亏心事?这么快就忘记自己拉亲姑姑下马,害了亲姑姑的事?
这一番话,将蒋妤一早的惴惴不安说了出来,想起那凤头金钗,脸一白,难道还真是的么,难道姑妈真在忌日回来了,那凤头金钗便是姑妈来过的痕迹?
登时,她遍体生凉。
姑妈下场凄惨,与自己脱不了关系,更可以说是自己的反戈一手促成,凭姑妈那心眼阴窄,容不得别人忤逆的性子,若真是回来,必定要化为厉鬼报仇,难道真是被那姑妈缠上了?这般一想,蒋妤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她平定尽力心绪:“本宫不信这些东西!便是有鬼,本宫也不怕!本宫是堂堂后宫妃嫔,身边龙气鼎盛,什么鬼胆敢接近本宫?”虽是这样说,语气已在颤着。
“惠妃可记得那些历朝历代的后妃,不少遭鬼魂索命的,就拿那有名的李唐皇朝女皇的外甥、杨贵妃的原婆婆武妃,为了儿子当储君,害死太子和两名皇子,结果快要登上后位之前,被三名皇子冤魂纠缠,每晚不通殿掌灯,床边不叫十几名宫人守着,连觉都不敢睡……那武妃也是后宫厉害的妃嫔,本来何等意气风发,深受皇宠啊,最后还不是生生被吓得憔悴致死。妾身也不是吓唬您,只是您这情况,跟那武妃差不多,妾身不得不提醒一声,可别掉以轻心,您想想,当年蒋皇后害死了袁妃,若不是怕她鬼魂回来报复,又怎会用那种风水阵压制着她?”徐康妃声音轻颤。
蒋妤被徐康妃说乱了心智,手一滑,撞到冷硬的红木桌案上也不知道疼,一张脸惨白无血色,再没刚才的强硬,将康妃手腕一捉:“那怎么办,你说,请个道士进宫驱驱鬼好不好?”
徐康妃叹口气:“要妾身说,得找到源头,对症下药才能治本,若真是那蒋后怨气不解,驱了这一回,只怕还有下一次,您心里也总是有个疙瘩。”
“笑话,本宫那姑妈都死了,怎么找源头?难道叫本宫跑到阴间磕头认错,求她饶了本宫,别缠着本宫?!”蒋妤身子如筛糠。
“不去阴间磕头,您可以在阳间亲自道个歉,表达一下诚心啊!”徐康妃道,“马上便是蒋后的死忌,您看皇上只顾着袁妃做忌,管都不管蒋后,蒋后怎么可能怨气不大?!要妾身说,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您今儿便去凤藻宫多烧点儿冥纸,多磕几个头,说一些好听话,指不定您就没事儿了,妾身往日在娘家时,家中弟妹高烧不退,爹娘给祖宗烧点纸钱,还真就好了,宁可信其有啊。”
蒋妤一怔,喃道:“皇上恨姑妈恨得要死,现在又是袁妃的忌日,故意抬高袁妃,打压姑妈,我违逆皇上的意思,去给姑妈烧钱磕头做祭,皇上不得杀了我。”
“惠妃糊涂了,自然是得私下去做啊,”徐康妃出谋献计,“大白天肯定不行的,最好晚上一个人偷偷去,可千万得避人耳目,别被人看见。”
蒋妤心思活泛,却斥一声:“这怎么行,宫里私祭亡人本就不合规矩,更何况还是皇上的眼中刺,康妃别出那些馊主意,被皇上准得责骂本宫。本宫就算被鬼魂缠死,也不会做这种事。”
“是是是,妾身再不多提了。”徐康妃忙道。
说了几句,蒋妤显得困乏不已,徐康妃察言观色,也不多逗留,叫她好好休息,先走了。
康妃的人虽离开了,可话却余音缭绕,蒋妤越想越觉这屋子阴气逼人,再想想康妃提起的前朝那些事,倒也不是无稽之谈,更觉脚趾头冷到心坎儿,蓦然喊了一声。
心腹婢女匆匆过来:“娘娘有什么事。”
“备冥钱香烛,”蒋妤牙关轻碰,“休要让人发现!本宫入夜单独出去一下。”
“娘娘去哪里?奴婢不跟着您么?”
“不用,你只休得对外说一句就行了。”这事儿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蒋妤斩钉截铁。
——
入夜的宫闱,坠入安静。
明日就是祭祀孝惠圣庄烈皇太后袁氏的日子,今夜更加肃穆,除了巡逻侍卫的步伐声,各宫殿都悄然一片。
凤藻宫侧门。一袭抖抖索索的苗条身影抱了一捆冥钱蜡烛,偷滑进门。
偌大的凤藻宫,除了正门还留了个老眼昏花的看门太监,里面没一个人,庭院内杂草乱长,死气沉沉,皇上即位后从未好生修缮打理过。
蒋妤犟着胆子进了殿内,在宫院角落寻了个让外人见不到火光的地方,烧起纸钱,一边烧一边合手抖索道:“姑妈,若不是您只会利用我,还不让我生孩子,我哪能一气之下做出那种事呢?我胆小,您可千万别再找我了……我知道,自从皇上登基后,一直没有好生敬奉您,连忌日都故意不给您操办,可您看,我今儿都亲自来了,这就给您多烧些纸钱,让您黄泉路上也富贵,您没事的话就早点投个好人家,享福去吧,何必缠着我呢?看在我知错能改,对您还算有孝心的份儿上,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说着,又从怀里掏出蒋皇后那柄遗物,匆匆一弯腰,放在殿门里:“这凤头金钗还给您,姑妈,再别找我了!”
说完,蒋妤起了身,今儿任务完成,总算放下一笔心事,正要赶快离开这死人宫殿,背后却冷风一窜。
她一震,刹住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还有脚步声袭来,顿时吓得跪下来磕头:“姑妈,我都这样了,您还要怎样?您别现身了——”
话音未落,却觉后颈一冰,似是有人掐捏住,蒋妤魂飞魄散,顾不得被人发现,刚要尖叫出声,掐捏的力道一重,顿神志一散,倒了下去。
身后人见她没了意识,将她一把扛了起来,放回了那团渐渐熄灭的纸钱香烛旁边。
这个穴位点下,只怕明天日上三竿还醒不来。
男子望了盘睡在地上的女子一眼,迅速从侧门出了凤藻宫,离得远了,脚步才缓下来,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夜间巡守的侍卫见到他,不时打声招呼:“沈侍卫今夜也值勤啊。”
沈肇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只嗯一声,慢慢走着,待远离了宫卫,才疾步走到宫里一处供夜岗侍卫换岗和休息的僻静哨岗。
哨岗旁边,初夏早等了多时,见到来人,知道已经办成,沈肇在宫里当差,今天换个夜班进宫巡逻,再去凤藻宫搞定那蒋妤,再轻而易举不过了。那便等着明天的好戏了。初夏迎上前去:“辛苦沈大人了,奴婢代主子先多谢沈大人。”
她与自己,又何曾谈得上什么谢。沈肇只道:“天色不早,回去吧,免得被人看见。”
“是。”初夏匆匆转身离开。
——
第二天,宗庙前的空地,几个宫殿妃嫔天不亮便焚香沐浴,聚集到场,偏不见惠妃。
眼看日头越升越高,年公公见皇上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也有些不安,这个惠妃,怎么偏偏这种时候迟到了。
正这时,去同光宫请惠妃的宫人快步回来了,神色慌张,小声禀道:“年公公,惠妃不在同光宫,问过她贴身婢子,说是一夜没回殿了。”
“什么?!”年公公大吃一惊,“惠妃去哪里了?出去怎么也没人跟着?”
那宫人似有难言之隐,贴了年公公耳边:“婢子说惠妃不让人跟着,一个人趁着夜色出去了,之前还叫她准备元宝蜡烛冥纸……”
这分明是去祭拜亡人,而且还是偷偷摸摸,会去拜谁?再过几日,不就是那蒋皇后的死忌么?
年公公明白过来,眉头一皱,吩咐:“去凤藻宫找人!”
再一转颈,只见阶上皇上分明听得清楚,脸完全垮了下来,沉默不语。
两刻之后,庭院大门传来纷沓脚步,众妃嫔循声望过去,这一望,全都一诧,窸窣起来。
只见惠妃被几个宫人搀着过来,别说提前焚香沐浴了,此刻发髻松散,连正装都没穿,浑身不修边幅,一看就是慌里慌张赶过来的,对亡人赤裸裸的不敬还不说,看起来还睡眼惺忪,走起路来两腿打晃,像是刚被人强行叫醒的!
妃嫔和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迟到就算了,竟还这副样子过来,今儿这祭祀,连皇上都是天不亮就起来,无比重视第一年光明正大地祭拜生母。
可这惠妃……反其道而行之,竟践踏了皇上最重视的事。
阶上人脸色黑得像快要狂风骤雨之前的天气,连年公公都看得心惊肉跳,只赶紧一喝叱:“惠妃,赶紧入列,祭祀时辰快到了!”
却听阶上传来沉声:“在哪里找到惠妃的。”
带蒋妤来的宫人见皇上的脸色,哪里敢瞒,只得战战兢兢:“……凤藻宫。”
一声冷笑,男子声音更凉:“惠妃在凤藻宫做什么?”
“惠妃似是烧了一夜的纸钱元宝,许是体力不支,昏倒在……昏倒在先皇后的殡宫之前。”宫人唯唯诺诺。
众妃一阵喧哗,皇上与先皇后是个什么关系谁不知道,惠妃私下祭拜蒋皇后就算了,还为了蒋皇后侮慢了皇上的亲娘袁妃,误了时辰!
蒋妤扑通跪下来,头脑还有些不清醒,却深知大祸临头:“……皇上恕罪,妾身,妾身……”脑子一片混乱,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却又无证无据,连到底是谁害自己,怎么害自己都整理不出来,而且,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自己确实是犯了皇上的心头怒。
蒋妤身子一垮,瘫软下来。
“惠妃私祭亡人,违反宫规,又在孝惠圣庄烈皇太后祭祀日失礼迟到,禁足于同光宫,无旨不得移步。”阶上男子神色浮上厌恶,不愿为她误了祭祀事,手一挥,叫人将蒋妤送了回去。
——
一天之内,蒋妤犯了天怒而失势的消息传遍三宫六院。
禁足罚俸,虽保留封号,却由后宫目前最大的惠妃降为嫔,堪堪与孝儿生母兰嫔平起平坐。
因为大失礼仪,不堪管理后宫,协理后宫的职责也自然移交给了徐康妃。
蒋妤可谓是一朝之间,由天堂跌入地狱。
初夏回瑶台阁禀完了,摇头:“看来皇上这回还真是气得不浅。”
云菀沁并不意外,皇上为了给生母报仇,甚至不惜与蒋皇后鱼死网破,袁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蒋妤如今在他不能触碰的地方砍了一刀子,怎会不生气?没当场杀了她,都算看在她是多年的老人份儿上。
正这时,徐康妃的心腹婢子过来了,跟云菀沁说了一声,因行举失礼,不堪管教皇女,定宜公主也重还皇子所,重归康妃名下养育。
“娘娘特意叫奴婢来多谢云美人。”婢女恭恭敬敬地道,“如今康妃不再畏她了,今后若有什么事儿,也必定会找云美人商量,云美人有什么麻烦,康妃更会为您做主。”
云菀沁心下一笑,徐康妃这是想将自己纳入麾下呢,自己只为了让蒋妤和徐康妃分崩离析,将蒋妤在后宫一人独大的气焰打下来,免得蒋妤再祸害自己,哪里想过投奔谁,更不提和谁在后宫建立小党派,只道:“提醒你家娘娘,记得找个机会去同光宫,将我给她的迷香换出来就行了,日子久了,怕会被发现。”
花田的醉仙桃花两克,闹羊花两克,配上借小元宵风寒的名义,找太医院索来的解热镇痛的川乌草乌各两克,晒干研粉后兑入蚊香或香薰中,完全没有一点儿毒性,却有迷药的作用。
嗅个一两天下来,让人心神不定,神智涣散,睡眠被严重影响,发梦的频率自然也高了,精神一垮,自然疑神疑鬼,再有康妃在一边添油加醋,烘托气氛,蒋妤哪有不上钩。
婢女笑着说:“云美人放心,康妃娘娘早就派人去换了。”蒋妤一事发,徐康妃便去毁尸灭迹了,哪里还会等着蒋妤查出来告状。
“那就好。”云菀沁淡道,“那爿花田没白开垦,算是能为康妃娘娘办件实事。妾身也只有种种花的心,其他的再不敢要,康妃日后只需让我母子在瑶台阁安静过活,再没外人打扰,妾身已经十分感激了。”
这话明显是推拒,摆明不愿为自家娘娘出谋划策,同一阵营,婢女眉一皱,本想再奉劝几句,又心念一动。
康妃陷害蒋妤的事儿,云美人也参与其中,害蒋妤神志不清的药粉更是出自她庭院偌大的一片花田,那可是响当当的物证,云美人可谓是捏着康妃的把柄,若不依她的心意,逼得她翻了脸,抖出这事儿可就不得了。
这云氏,还真不是个简单的,绊倒了惠妃,还拿住了自家康妃。
这样一想,婢女深知不好多说了,横竖这云氏在后宫不求名利,只为了保命护子,那就依她的吧,两厢安宁倒也不错,一笑:“想来康妃一定会依从美人的愿望,那奴婢便先回去了。”
看着康妃婢女离开的背影,云菀沁收回眼神,从乳娘怀里抱起了小元宵逗弄,脸颊松散,唇角微勾,起码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总算是安静了。
小元宵感受到娘亲怀里的温软,似是能察觉到娘亲的好心情,踢了踢藕节似的胖腿,咧嘴笑着,胖乎乎的手一下子勾住她手指。
她微笑地端详儿子,又笑意微凝,打发了乳娘,贴到儿子耳边,轻喃:“小元宵,你说你爹几时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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