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余村青囊馆,滇儿下了逐客令。陈子规起身,揖礼告辞。
“滇儿,漆吾邑主已经走远了,” 莨菪送走陈子规,回来报与滇儿:“只是随身仆卫,留下了四个,说是给青囊当护院使唤就好。”
滇儿闻言,跑出去追上陈子规,柔弱的脸上堆着微微怒气:“大人这是何意,要软禁我们青囊么?”
“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的人么?”陈子规心痛,微有怒意,却不忍发作:“那四个仆从,昔日是我最贴心的,他们的家人,我都是当自家来奉养的,最是忠心不二,我留他们,绝无丝毫软禁逼迫之意,只想让他们护你周全。若此言有半分差池欺瞒,着天上神灵,劈我八段,九世坟灵不安。”
“平白许这般重誓诅咒自己,为的什么。”滇儿见他说得情真意切,想他总归是骨错挚交,自己一时情急疑他,已然不妥,他却为此发出这般重誓来,心中不安,语气里有些愧疚:“若是这样,不知我青囊里,何以为报。”
“你若安好,”陈子规道:“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说完,不苟言笑的憨直的他,将一手背于腰后,端正无愧地走了。滇儿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涌上一种温暖,那是久违的,缺乏关爱之人被人关爱时的感觉。
“大人,不好了,”一个侍卫从山下跑来,双手抱拳握剑,禀报陈子规道:“大人让我暗中看护吴公子,他今日去了赵家,被打了,伤很重。”
“被打了?那你是如何看护的?是有多少人,你也打不过?”陈子规闻听骨错又受伤,急切都真诚写在脸上,大步如流星,急促奔走。滇儿离得不远,也听到了,从身后追来:“我也去。”陈子规一点头,默许了她。
“大人罚罪,我无怨言,我开始是步步跟着吴公子的,可是他昨夜的伤,还未好,走得慢些,我又是粗人,急性子的,故而想着,我先歇一会儿,待会儿快走两步,便能跟上,便上旁边林间休息了一下,不料,林间突然蹿出一头吊白猛虎来,”那侍卫此刻也确是遍体鳞伤的,盔甲都坏了三处:“我打它许久,被抓成这般,差点没了命。”
“可打死了?”陈子规觉得手下也情有可原,他向来都是忠厚待下的,便问道:“甘棠,你伤得可重?”
“多谢大人关心,我无碍。”侍卫道:“本来我已体力不支,那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却突然间,林间刮起一阵风,那老虎闭上口,转身便跑,转眼便没影了。”
“若非我知你是诚实之人,”陈子规边疾走边笑道:“我还以为你在给我编剧本呢,这洋洋洒洒,比我写的文章,都要精彩纷呈。”滇儿听着这番打趣从中规中矩的陈子规口中说出,不免也偷笑起来。
“大人不信我么?”那侍卫脸上写满紧张,倒是个憨直的性子。
“我信!”陈子规道:“只是,如果骨错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是得罚你。就算被虎咬,也是你偷懒惹的祸。”
陈子规三人赶到赵家,赵家的五儿看来了官家的人,忙上屋通报。老太太此刻却在解帛语。
帛浸于水,其字乃现:苍青已死,黄天当立,岁在庚寅,芮代莒吉。
老太太虽未读过书,但是这字面还是吓得她面色铁青。一直供应她绸庄宫帛的,不就是荣王赵府的赵与芮么,如今的天子,不就是他的长兄赵与莒么?这可是谋逆的言论。其罪当诛。
她神色太过专注,竟未听到五儿禀报。陈子规在外候久,心下又着急,故而不请自进了。老太太这才看到漆吾邑主驾到,忙将那碎帛揣到袖中,起身下拜。荆芷兮和赵孟墨也跟着跪下。未若站在一边,只是揖手。
“不急拜,老人家请起,”陈子规搀扶起年迈的赵老太太,尊老携幼,也是陈子规打小从夫子那学来的优良传统,在他身上,继承的尤其好:“我只是来探望故友骨错的,听说他伤在赵家。”
老太太将他领进客室,骨错脸上果真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沁着汗,看样子很是痛苦。身边竟没人守着。
滇儿从怀中取出一株药草,那药草一茎直上,叶似苍术,尖长糙色,一枝攒簇十朵小花。滇儿将其折下一截,直接送入骨错口中,骨错未问何药,咀嚼下咽,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吃饭一般,可见是旧疾,而且滇儿不止一次给他医过。
“滇儿,你和他,到底有多少过往,是我不知道的,”陈子规心间暗想,他担心骨错是真,但是嫉妒他,也是真。
滇儿又将拿剩下的一小截药草在手指间碾碎,覆到他脸部的伤口上,那药草竟似金创之药,片刻后淤青已见消散。
“他身上或还有伤,”滇儿转向身后的陈子规,说“我不便给他敷了,你帮我给他敷上,可好?”
“嗯,”陈子规接过滇儿送至他手上的药草碎叶,她的指尖碰触到他的手心时,他感觉心间在砰砰直跳,脸上火烧火燎的红。
“要将药汁,尽力挤出来。”滇儿嘱咐他,他却觉得耳边听不到话,看着滇儿,只有心动而已。
“嗯,”他又应一声。便要解开骨错衣衫,给他敷药,滇儿见他如此冒失,忙闪躲外面,荆芷兮也跟了出去。
“芷兮,你就忍心将他一个人晾在那里,不闻不问的么?”滇儿责备着芷兮:“他这,全是为你坐下的毛病。”
“为我么?”荆芷兮并不知情,可是会错了意,以为是因为她,今日被打出的毛病,也便低头认下了:“嗯,我的错。”
“你穿着嫁衣,”滇儿低声问,猜测着:“要嫁给谁,为什么连我们都不通知一声。骨错是来抢亲的?”
“抢亲?”荆芷兮有些惊愕,连忙否认:“不,不,算不上,他只是不知来做什么,恰巧遇到了。”
“这么说,你要嫁人,连他都未知会一声?”滇儿开始埋怨她,从心底的埋怨。
“我为什么要知会他?”荆芷兮依旧不明就里:就算我曾在古木荫学习日久,却是跟他连半个同窗也算不上的。午间吃他做的饭,喝他调的玉露羹,听他弹焦尾琴?看他采花吹哨?…….可是这些,其他女舍的女子,也都有的啊。我并不觉得我与他,有出嫁还要知会的什么情谊。何况,又非亲非故。
“他,错爱了你。”滇儿不再理会她,站在门外,等着陈子规叫她们,再也未同芷兮说过一句话。
室内,陈子规解开骨错衣衫,伤得惨不忍睹,赵孟墨捂着眼,直往一边躲闪。
“怎么,有胆量打,没胆量看?”陈子规道:“你跟他,多大的仇,打成这样,白同窗三载。”
“我,我,我哪知道,他能被打成这样,之前的吴骨错,最是张狂冷漠的,我敢动他一根指头,他一根指头就能解决了我,何曾像今天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打任挨,还突然变得如此弱不禁风,一点不禁打了。”赵孟墨的争辩,也是真的。昔年他们古木荫同窗之时,骨错打架,是未输过的,且即便受伤了,也立时痊愈,从不留伤。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赵孟墨越说越觉得自己说的在理,说没说服陈子规,他不知道,但是先把自己给说服了,然后竟得理不饶人的,反咬一口:“他就是看不得我比他强,他喜欢荆芷兮,荆芷兮却嫁给了我,他看不过去,就在这挨打,给我找晦气。”
话说他这反咬一口的毛病,也是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的祖传,怪不得他。可是,即便这样一位无心无肺粗鄙之人,都能看出吴骨错喜欢荆芷兮,荆芷兮自己却无知无觉。
人,到底心要有多冷,才怎么捂,都感觉不到温暖?
“行了,”陈子规被他说的心烦,制止他道:“他这伤,新伤叠旧伤的,确实也不全是你刚才打的。”言外之意,他赦免了他的罪。且,有旧伤,是吴骨错人间亲娘的造化。
吴骨错缓过几口气来,幸灾乐祸道:“连冥府未若都招来了,看来,我还真是,从鬼门关上,又捡了一条命回来。”
“你莫不是,被打糊涂了?坏了脑子?”赵孟墨紧张凑过来,细听他方才说的话:“未若自己说,他是青要邑府上的,哪来的冥府?”
“我也着我那些堂卫们,乱棍打你一通,看你说不说胡话?”陈子规将赵孟墨不拉到一边,继续给吴骨错上药。他护他的理由,也着实憨厚。
“子规,我衣服里,有荆芷兮的身契,”吴骨错开始说正事,还真是刻不容缓:“你帮我翻找。”
陈子规找出两个半张的身契来,拼在一起,恰是荆芷兮的。
“漆吾邑主,可看清楚了,”吴骨错有气无力地问:“草民布衣漆吾村吴骨错,请大人做主,着我将人领回。”
“什么?”赵孟墨惊讶,要从陈子规手中抢过身契去看个仔细。
“你不用检查,确是无疑。”陈子规手拿着那两个半张纸,躲开了赵孟墨伸来抢的手:“上面还有赵家家印,我一会儿找老太太验明便是。”
“不可能,上次,你用十六坛酒,换走的,明明只有半张。”赵孟墨这次转向吴骨错,质问:“难不成,你又做梁上君子,从我家把另外半张,偷走了?”
“我现在,爬都爬不起来了,还怎么上梁?”吴骨错讪笑,病入膏肓还能像他这般筹谋言笑的,只有青丘青狐了。
“你现在是不能,不代表以前不能。”赵孟墨不依不饶,据理力争。
“从知道她就是芷兮,”吴骨错道:“我便再不能上房揭瓦,上天入地,回天乏术,只能做凡人,只有挨打的份儿了。”他这番话,谁听了都是玩笑,却是真的。
他的青剑青萍、圣器浊灭、至深妖术,都寄在了她一人身上。再若筹谋,便只能靠消磨凡体肉身筋骨了。
“那它,怎么会跑到你手里?”赵孟墨依然要打破砂锅一问到底。
“因为她,本便是我的。”吴骨错道。微微一邪笑,斩钉截铁。
话说那另外半身契,本是昨夜青未若在青要邑锦囊收荆芷兮时,收走的她的物什,凡主身入锦囊者,其所属之物,也皆会入囊,以免日后有六界生灵还要用其物再谋重塑其身。可是未若收走了她的半身身契,却也引来了另外那半身身契所在的吴骨错。二人私下暗自缔约之后,未若便将那半身契,给了吴骨错。
因此,吴骨错才天一早,便从墟里烟出来,要来赵家要人。他本便是要来领芷兮的,却未料到她竟在忙着嫁人。丝毫无顾他之意,何其不令他心伤。
“既是有文书凭证,何必要挨一顿打,”陈子规责备他:“赵孟墨若不肯,你提着他去漆吾邑府找我,我还不为你做主么?”
“我不挨打,你怎么能舍下美人滇儿,来找我?”吴骨错道:“我这是苦肉诱君计。”
“天底下,就你这么傻!”陈子规怜悯他道:“滇儿早给我下了逐客令,而且,若不是我让人暗中跟着你,谁来替你传信,若死在了这里,看你找谁给你说理。”
吴骨错心下却回道:我就是知你暗中派人护我,我才安心受这打,因为我知道你自会为我讨回公道,况且,受了这皮肉苦,我才能心安些让你替我做主,让你免了受偏袒于我的他人指摘。只是他没有说出口。知己相惜,何必言明。
“我挨的打,算是偿了你的失‘妾’之痛,”吴骨错对赵孟墨说:“我不算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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