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扬飞和母亲慕容恪率领北境狼战团顺水南下,势如破竹。
乌鸦飞至船头,带来了黑色的消息。
慕容恪打开纸条,短短的几行字仿佛看了千年。
她的手指蓦然地松掉,纸片顺风高高飞扬,最后落入奔腾不息的河水之中。
“不!——”伴随着慕容恪的一声万分痛苦的哀嚎,鸟儿惊起与岸边林中,凄惨的嚎叫回荡于整个宽阔的沧浪河。
步扬家族的族长,北冥城的城主,北境的守护步扬尘在光明城以叛国之罪被斩首示众。
撕扯出一片片白色布条,上至步扬家族步扬飞及北境封臣,下至狼战团每一位战士,披麻戴孝。
步扬尘之死在北境诸人中燃气强烈的复仇怒火,伴随着这把怒火众人兵临望海城。
可怜了青丘家族依然奋力围攻望海城的兵将,他们还在赶制攻城梯,在没有首领的情况下,北境的虎狼之师如同天降。
这跟本不是一场战争,基本等同于屠杀。
慕容恪在北境战士痛快的屠杀中,在青丘家族哀嚎的惨叫声中,乘船进了望海城。
她穿过拱门和石墙,从阳光下走进阴影中,接着又回到日光照耀下。
慕容恪的弟弟慕容德正带着父亲的卫士们在邻水的阶梯是哪个等他们。慕容德是个体格壮硕的年轻人,一蓬枣红色的头发,一把火红胡须,胸甲尽是战争留下的刮痕和凹陷,蓝色披风已被染红。站在他身边的是南宫豪领主,身躯硬挺,留了短短的灰胡子,生了个浓眉大眼,亮黄色的盔甲上用黑玉镶城繁杂的蔓藤图案,消瘦的肩膀上垂着乌鸦羽织成的披风。摔兵出城突击,将弟弟从青丘家族营地里救出来的就是他。
“带他们进来。”慕容德世子下令。三个手下步下阶梯,走到及膝深的水里,用长钩把小艇拉过去。
雪狼北风突然一跃而出,将三人吓的慌忙后退,步履踉跄,其中一人跌坐水中,众人哈哈大笑,那人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慕容德走上前来。“姐姐。”他哑着嗓子说。他生了一对深邃的眼睛,那双唇天生便该用来微笑,只是现在他却笑不出来。他的模样精疲力竭,因为一连串的战争、压力而显得憔悴不堪,脖子上的伤清晰可见。“姐姐,我和你一样难过。我们听说了步扬尘大人之事,青丘家族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我对天发誓!”
慕容恪的泪无声落下。“那能让他活过来么?”她语气尖锐地说。伤口还太新,听不得安慰的话语。现在的她无法去想和步扬尘有关的事,也不愿意去想。这样是不行的,她必须坚强。“这些事以后再说,带我去见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在卧房等你,姐姐,我带你去。”
慕容德陪着姐姐步上临水阶梯,穿越下层庭院。
巍峨的砂岩城墙高耸头顶,他推开一道两名带凶鲨纹盔的卫士把守的门,慕容恪借机询问,“父亲大人的情形有多坏?”她一边问,一边害怕听到答案。
慕容德神情严肃。“药师说他在人世的世间不多了。病痛时常发作……而且相当厉害。”
闻听此言,一股无名怒火在慕容恪胸口泛滥。
她刚失去夫君,现在又将失去父亲。
慕容恪痛恨起这个世界、痛恨弟弟、痛恨青丘家族、痛恨药师、尤其痛恨将亲人一个个从她身边带走的幽冥死神。“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是父亲大人不准。他不想让敌人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眼下王国如此动乱,若是青丘家族知道他如此虚弱,他怕他们会……”
“……出兵进攻?”慕容恪艰难地替弟弟说完。
她突然想起这一切的起因,莫非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擅自做主抓了那个青丘家的残废丑鬼儿子?竟引来这泼天恶报?
他们沉默地蹬上旋转的楼梯。
父亲慕容博所居的主堡和望海城一样是三边造型,东边有一突出的石制阳台,像是一艘巨大砂岩舰只的船首。从那里,任何人都可以将自的城墙、堡垒和对面河流交界处尽收眼底。
父亲慕容博的床被移到阳台上。
“他喜欢晒太阳,观看河上风景。”慕容德进门就说,“父亲大人,看可能我带谁来了,您的恪儿回来了。”
慕容博一向体型高大,年轻时高大魁梧,步入老年后则显得臃肿。然而如今的他看起来似乎有点萎缩,全身肌肉消失不见,脸庞是那么干瘪。
慕容恪上次见他时,他的头发和胡子还是棕褐里带点灰,如今却整个变成雪白。
听到慕容德的声音,父亲睁开眼睛。“小恪儿,”声音细小,充满痛苦,“我的恪儿。”他脸上露出一丝颤颤的微笑,他摸索着要握她的手。“我总算等到你了……”
“你们谈吧。”说着弟弟慕容德弯腰后退着离去。
慕容恪跪下来,握住父亲的手。那手从前是那么大而有力,现在却显得枯槁,皮肤松垮垮地包裹这骨头,早已丧失了所有力量。
“您早该跟我说,”慕容恪说,“派人送信,或是鸟儿……”
“信使会被抓,被严刑拷打,”父亲虚弱地回答,“鸟儿会被射下来……”一阵剧痛突然袭来,他的指头紧紧抓住她的手。“青丘家族抓走你弟弟那会……我好怕……到处是他们的营地,我好怕就这么走了,没机会再见你们一面。”
“父亲,我这不就来了么?”慕容恪说,“我和步扬飞一起来的,您的外孙,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当然记得,他继承了慕容家族的人的眼睛。”
“是的,如今依然。我们还为您带来了青丘有勇,他是我们的阶下囚了。父亲,望海城之围已荡然无存。”
南境守护慕容博张口微笑:“我看到了,昨晚开战的时候,我跟他们说……我非看不可,于是他们把我抬到城门楼……我从城垛子上看去。这是我此生所见最美的一幕……火把如同流动的潮水,我听见河对岸的惨叫……多么美妙的惨叫……所有的攻城塔都着了火,如同宽阔河岸的一支支天灯。说真的,那时我即便死了,也是心满意足。对了,这一切真的是你儿子,我外孙步扬飞干的?”
“没错,父亲,”慕容恪的口气坚定而骄傲,“正是飞儿,还有他所率领的北境虎狼之师所为。”
“确实是块打仗的料,”慕容博神情越发虚弱起来,“将门无犬子,而且,咳咳,你有三个儿子,步扬家族当真了不得啊。”
他说完,向后躺下去,闭上眼睛,似乎全身虚脱。
“父亲大人,您先休息,等会叫他来见您。”慕容恪说完,整整父亲的头发,将他留在城堡的阴影里,与下方奔涌流淌的河流为伴。
她还未离开卧房,老人家已然睡着。
当慕容恪回到下层庭院,只见慕容德正站在邻水阶梯上,鞋上淌水,一边和望海城的守卫交谈。一见她面,就立刻问道:“如何?”
“他时候不多了,”慕容恪说,“和药师说的一样。”
慕容德一脸的愁眉忧色。
“步扬飞呢?”慕容恪问。
“他应该和端木山一起到大厅去了。”弟弟回答。
慕容恪独自赶往望海城的大厅,只见端木山坐在一张板凳上,一边端着一碗酒,一边向望海城的士兵叙述月夜森林伏击战的战事。“……那家伙想逃,可我们把河谷堵的死死的,然后大军拿刀拿枪从黑暗中冲出来,少狼主的北风冲在最前头,青丘家族的人八成以为来的是地狱厉鬼,我亲眼看见它把一个人的胳膊活生生扯下来,周围的马全部发了疯,马上之人纷纷落地……”
“端木山,”慕容恪不得不打断他,“我儿子到哪儿去了。”
“夫人,少狼主去了望海城神树下。”
步扬尘以前也每每如此。他是父亲的儿子,正如他是我的儿子,我必须牢牢记住。
噢,观音大士慈悲,步扬尘……
慕容恪在绿叶编织的树蓬下找到步扬飞。他跪在神树前,长剑插入泥土,跪在他身后的,是整个北境封臣诸侯。
慕容恪觉得不该打搅他们。于是她静静等候。
步扬飞缓缓起身,收剑入鞘。
“母亲大人,”步扬飞看见慕容恪站在那里,便开口道,“我们必须召开集会,很多事情需要决定。”
“你外公想见你,”慕容恪说,“飞儿,他病的很重。”
“我知道外公的情况,舅舅全部告诉我了,我很难过。但是我们必须先集会,我们刚刚接到南方传来的消息,皇甫云已经在黄金城登基称王。”
“皇甫云?”慕容恪大为震惊,“他,他称王?”
“夫人,千真万确,所以集会至关重要。”一个北境封臣说到。
战争会议在望海城大厅举行。四张长折叠桌排成向上开口的方形。
慕容家族的族长慕容博病重,无法参会,他依旧浅眠于阳台,做着年轻时长河落日的美梦。所以他的儿子慕容德坐上他的高位。
南境的封臣分坐于慕容德两侧。原本逃亡的封臣贵族们,得知望海城大捷后,又纷纷回来了。
慕容德的对面,是慕容恪、步扬飞为中心的北境诸侯。
接下来与其说是集会,不如说是争吵。
代表北境守护的是步扬尘,而代表南境守护的是慕容德,但此时两人均抛弃了血缘亲情,各方的封臣纷纷加入其中,闹哄哄乱成一片。
在属于男人世界的权力游戏中,一切争吵源自各方所代表的利益之争。
集会上吵个你死我活,散会后依然并肩做战或刀兵相见。
几百年几千年,以至无穷的过往或者无穷的将来,莫不是如此。
慕容恪静静地看着。
每位贵族都有权发言,他们也各自把握机会,铆足全力……或大吼大叫、或高声咒骂、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连哄带骗、或语带玩笑讨价还价、或摔杯拍桌出言要挟,时而有人愤然离场然后微笑回来归座……
根据他们目前掌握的信息,太史安已经在沼泽地重整败军,赤松阳领主和夏侯雷领主依然守着风陵渡。
而青丘灵力重整的大军已经回头渡过三叉河,正向黄金城扑去。
如今天下同时有两个国王,且彼此互不相让。
在整个南北两大家族的争吵声中,许多诸侯主张即刻进军黄金城,与青丘灵力决一死战,新仇旧恨一举消灭青丘家族所有势力。有不少人持反对意见。
“皇甫云不是国王,他这个国王我不认可。”步扬飞说。
“大人,你总不能向皇甫彰效忠吧?”纳兰钢锋说到,“令尊就死在他的手里啊。”
“皇甫彰该杀,”步扬飞说,“却不代表皇甫云就是国王。按照王国律法,王位理应皇甫彰所有。若他死了……”
这确实让步扬飞困扰,自己决心杀死名正言顺的国王皇甫彰,又不肯承认之后最有继承权的皇甫云的国王之名。
“皇甫云已经在黄金城举行了登基大典,”双塔家族的领主南宫豪说,“传闻西境独孤家族支持于他,东境向来对青丘家族毫无好感。所以倘若北冥城和望海城势力与之结合,原本七大家族除去已经销声匿迹的墨夷家族,就是以五敌一,诸位大人,我敢保证,用不了半年,我们就可以把太后、小鬼国王、青丘灵力等等乱七八糟的人的脑袋通通挑到抢尖上!我们只需加入皇甫云国王,便可取得如此丰硕的成果。”
“我不承认皇甫云的国王之名。”步扬飞固执地说。慕容恪觉得他说话像极了他父亲步扬尘,竟有些害怕。
“那么,你的意思我们究竟该效忠于何人?”慕容德问。
“我不知道。”步扬飞说,“我也希望有人能指点迷津。青丘家族说我父亲是叛徒,并谋害了他,我们都知道这是无耻的谎言,可是,倘若皇甫彰是真正的国王,而我们又举兵反抗,那我们就真的成叛国者了。”
“在目前的情形下,家父来信敦促各位谨慎行事,”年长的夏侯虎说,他代表夏侯家族的族长夏侯雷参会,露出家族黄鼠狼般的招牌微笑,透出狡黠。“我们何妨静观其变,让两个国王大玩权力争霸的游戏呢?等他们打完了,我们既可以向胜利者称臣,也可以举兵反抗,一切任凭我们选择。而目前皇甫云既已称帝,想必青丘灵力迫切想要和咱们和谈……并换取他儿子平安归去,小可不才,可以代表诸位去和青丘灵力谈个合适的价码,包大家都满意……”
一声怒吼淹没了他的话音。“你这个懦夫!”端木霸领主吼道。
“去他妈的价码,说什么我们都不能放走屠王者青丘有勇。”失去两个弟弟的纳兰钢锋悲怆地说。
“为什么不议和?”慕容恪问。
南北诸侯们全转过头来,盯住她。但慕容恪只感觉得出步扬飞注视她的眼神。
“母亲,因为他们谋杀了我的父亲,您的丈夫。”步扬飞沉痛地说。他抽出长剑,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精钢打造的利刃在粗糙的木头上闪着寒光。“我拿这个和他们谈判。”
后排的端木山大声附和,其他人也表示同意,他们或随之呐喊,或握拳拍桌,并纷纷抽出配剑。
慕容恪静待他们平息。“诸位大人,夫君是各位的主子或同僚,但我与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难道我对他的爱不如各位么?”她哀恸的险些没了声音,但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稳定情绪。“步扬飞,假如刀剑可以使他起死回生,那么知道你父亲站到我面前为止,我都不允许你收起刀剑……然而他已经离开了我们,当然,还有在座各位的亲人,纳兰钢锋领主的弟弟,我感同身受。但是,但是我要为此再搭上多少人的性命?”
“夫人,您这是妇人之仁。”一个南境领主说。
“女人家心肠软,”纳兰钢锋领主说,他脸上刻满悲伤的痕迹,“男人是需要复仇的。”
“我们此次出兵,目的在于保护领土,并使我夫君重获自由。”慕容恪回答。“目前我们已经达成第一个目的,而另一个则再无法达成。虽然知道我死的那一天,我都会为亡夫哀悼,然而我必须首先为生者考虑。我希望我的两个女儿平安归来,她们还都在光明城青丘有容手里。步扬飞,我希望你平平安安会去继承你父亲的爵位,我希望这一切结束。诸位大人,我渴望重返家园。”
慕容恪一番话说完,大厅一片寂静。
“议和?”弟弟慕容德打破平静,“议和自然好,但如果今日议和,马放南山,明日青丘家族收拾完皇甫云,恐怕我们还得拿起武器重返战场,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假如我只能带着两个弟弟的尸体回家,我的此生还有什么意义呢?”纳兰钢锋质问。
……
慕容恪无比沮丧,满大厅的人原本是相互争吵,现在,人们齐刷刷把目标都对准了她。
“就算我们去和光明城议和,岂不成了皇甫云眼中的叛徒,若是皇甫云打赢青丘家族,你指望他怎么对待我们这些叛徒呢?”一向尊重慕容恪的宇文诚领主,也发出了质问。
众人再度大呼小叫。慕容恪绝望地坐着,议和的希望已然全部破灭,她的儿子和亲人会再度经历战火的洗礼。
慕容恪想想两个女儿,不知今生能不能再见面。
“诸位大人!”有人高喝一声,声音在宽广大厅来回激荡。端木山伸手过肩,抽出那把骇人的巨剑。“如今七国已经没有真王了,无论是皇甫彰还是皇甫云,我们为什么要效忠他们?既然现在已经有两个国王,我们为什么不再选一个出来?”
说着端木山剑指步扬飞。“诸位大人,要我跪下没问题,但我只跟这一位国王下跪。”他话声如雷地高喊,“北境之王万岁!”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同意。”宇文诚领主说着抽出长剑。“北境之王万岁!”说罢他跪在端木山身边。
代表赤松家族的赤松月站起来。“北境之王万岁!”她高声喊,接着将她的带刺流星锤放在两把剑旁边。
一个又一个领主起身,拔出配剑,屈膝下跪,口中高喊着一千年来无人听过的古老名讳。自从墨夷家族一统六国,这个称号首都堂皇重现,响彻于望海城的殿堂。
“北境之王万岁!”
慕容恪目瞪口呆看着疯狂的人群,感到无比的陌生。
如果集会前大家为这个世界出现两个国王而愤怒,那么一场会议之后,这个世界出现了三个国王。
这已不是两个家族的恩怨,这场战火将席卷整个七国大陆的任何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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