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扬影奉命寻找纳兰无敌。
他已经在流放处寻找了许多地方,依然没有找到胖男孩的踪迹。
直到他看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地窖,那里的门竟然敞开着。
步扬影走下年久失修的阶梯,仿佛快越时光的隧道。
这个地窖一直都在,但似乎几百年都没人到访过。
“无敌?纳兰无敌?”步扬影轻声唤到。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积灰和腐朽纸张的味道。在步扬影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木书架,顶端没入黑暗,架上堆满了皮面装订的书册,有的甚至是竹简,以及一箱又一箱古老的卷轴。
在房间某处有一盏油灯,微弱的黄光从书堆里渗透出来。
这里到处是老旧纸张,为防万一,步扬影熄灭了手里的蜡烛,眼睛追随黑暗地窖里的灯光,在拱形天花板下的狭窄过道里穿梭。
纳兰无敌弓着背,坐在一张嵌进石墙壁龛里的桌子边。光线便是来源于悬挂他头顶的一盏油灯。
纳兰无敌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你整晚都在这?”步扬影问。
“啊?”纳兰无敌似乎很惊讶,“你说多久?”
“早上吃饭时没见你,你的床也没有睡过的痕迹。”睡在纳兰无敌隔壁的家伙认为无敌已经弃营逃跑,但是步扬影如何会信。
当逃兵是需要勇气的,而纳兰无敌是连那点勇气也万万没有的。
“已经第二天了么?我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
“无敌,你真是很傻很天真。”步扬影说道,“等我们只能睡又冷又硬的地面,你就会发现床是多么令人着迷。”
纳兰无敌打了个哈欠,“海叔派我下地窖来帮燕大人寻找地图,可我没想到……影子哥,你看你这些书,我从没想到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会藏有这么多书。”
步扬影环顾四周,“北冥城的藏书室也有很多书。找到地图了么?”
“找到了,”纳兰无敌挥舞他肥如香肠的手指,指着面前桌上散乱的书籍和卷轴。“起码有十几种。”他展开一张羊皮纸,“这上面的墨水虽然已经褪色,但你还是可以看出绘图者表示的山峦和河流,还有一本书……我放哪儿了?刚刚还在读。”他推开几张卷轴,找出一本积满尘土、封皮腐烂的书。“就是这本,”他语带虔诚地说,“是很久以前的一位游骑兵写的,记述了他在流放处的整个历程。”
“纳兰无敌,或许你也可以把我们这次巡逻的经过记录流传下去。”
步扬影本意是鼓励纳兰无敌,其实无敌此刻最不需要别人提醒的就是明天起他们将面对的命运。
纳兰无敌随手翻动一些卷轴。“地图还很多,如果给我时间……这里乱成一团,不过我有办法把一切都整理妥当,我知道我擅长这个,但那需要很多时间,或许需要好几年。”
“恐怕燕大人可没耐心等你那么久,”步扬影从箱子里抽出一束竹简,吹掉上面的尘土,展开的时候,竹简已有丝线断裂。“你瞧,这都快散架了。”他看着褪色的字迹自语。
“轻一点。”纳兰无敌绕过桌子,从步扬影手中接过卷轴,像是对待刚降世的婴儿。“重要的书籍往往被后人誊抄,像这一卷至少被抄过不下百次。”
“可这真没什么好抄的,你看看,这上面记录的东西根本没用。”
“那你可就错了,影子哥,这里处处都是宝藏。”
“你说是就是吧。”步扬影半信半疑。所谓的“宝藏”,应该是金银珠宝、翡翠玛瑙吧,绝非这里的灰尘、蛛丝和腐败的味道。
“我是说真的!”胖子激动的脱口而出。“我找到神树上的刻画,一本关于凛冬的预言……还有连七国都没有的作品,甚至千年前季节变化的记录。”
“好吧,无敌,你说的对,可书又不会跑,等我们回来再看也不迟嘛。”
“那也要我们回得来……”
“燕大人此次挑的两百个兄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其中更有四分之三的游骑兵,就算呆在你父亲大人的城堡里,也不会比这更安全。”
纳兰无敌勉强挤出一丝哀伤的笑。“我在我父亲的城堡里本来也不怎么安全。”
世间命运之轮对人的捉弄,也不过于此,步扬影不禁想。迫不及待想参加这次长征的木生和黑塔必须留守流放处;最不想去的纳兰无敌偏偏要去面对鬼影森林。
纳兰无敌是个自承懦弱的人,肥胖无比,胆子奇小,骑马舞剑样样不行。可燕北行大人坚持要有智囊团的人参加,海叔年事已高,身子又太过孱弱无法同行,这幅重担自然就落在纳兰无敌身上。
燕北行大人布置给纳兰无敌的任务便是携带信鸦,以便沿途将信息送回流放处。
纳兰无敌下巴抖了抖,“又不是只有我能照顾信鸦,这事谁都做的来,”他的声音离带着一丝绝望,“我可以教你怎么弄,你也识字,帮着写信也不成问题。”
“我是燕大人的事务官,我得跟在他身边,时刻照顾着他,没时间照顾鸟儿,纳兰无敌,你已发过誓,你现在也是守护者的一员。”
“守护者不应该害怕,对不对?”
“我们谁不害怕呢?要是谁不害怕,那他一定是傻子。”过去这两年来,有太多游骑兵下落不明,其中包括上官琦和刚刚失踪的流放处骑兵指挥使。
他们在森林里找到两名手下,均惨遭杀害,尸首更在寒夜中死而复生。步扬影一想起这件事,受伤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至今他依然会在梦中看到马铁行凶的尸体,看到那双燃烧的蓝眼和黑冷的手,但这些可不能对纳兰无敌说起。
“我父亲说过,不必为恐惧而感到羞耻,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对。走吧无敌,我帮你拿地图。”
纳兰无敌怏怏不乐地点点头。书架摆放的非常紧密,彼此间隔很窄,仅容一人通过。
走出地窖,便来到被弟兄们称为“虫道”的隧道,蜿蜒曲折的虫道位于地下,是连接整个流放处地下通行网络。
平常之际,除了老鼠横行外,鲜少有人使用虫道。可到冬天就不一样,当积雪深达几十尺,夹杂着冰霜的北风呼啸而至时,联络流放处各地打的唯有这些通道。
黑暗的日子即将到来了吧,他们爬出地窖时,步扬影想着。
传说这次凛冬将至,暗夜将会永存。
等他们蹬上陡峭的石阶梯,走回地面,纳兰无敌就像铁匠的风箱一样气喘吁吁。
迎面一阵劲风,吹的步扬影的斗篷啪啪作响。
白闪啪在谷仓的篱笆墙下睡觉,当步扬影走进,它便一跃而起,跟他们身后,毛茸茸的白尾巴竖的笔直。
纳兰无敌眯眼朝高墙望去。城墙巍峨耸立,俨然一座七百多尺的冰雕绝壁。步扬影时而觉得高墙似有生命,自由其心绪变换。
冰壁的颜色随光线移动而改变,有时是河流冻结的深蓝,有时是堆积陈雪的白灰,若是流云蔽日,则又暗淡下来,成了凸凹山石的灰黑。
高墙向东西两面延伸,直至世界的尽头,其庞然之势,使得墙下的流放处都显得微不足道。
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而我们要越墙北进。
白闪跑到前头。
早晨的流放处显得空旷。木生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好像在等着他。
木生见到步扬影,把他拉到近处,“你哥哥的事,听说了没?”
“昨晚听说的。”流放处昨天又来了不少新兵,他们带来了南方的消息,而昨晚的整个大厅里都在谈论这个。
步扬影还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感觉。
步扬飞当了国王?那个从小和他一起玩耍打架、一起喝下生平第一杯酒的哥哥,居然把父亲留下的北境守护变成了北境之王。
“步扬飞一定能当个好国王。”步扬影虔诚地说。
“是么?”一旁的甘铁生直勾勾地盯住他,“小子,我也希望如此,以前我对皇甫雄也是这么期望的。”
“听说皇甫雄的黄金战斧就是你打造的。”步扬影想起来。
“没错,我打那柄战斧时皇甫雄是名副其实的天下英雄。但我告诉你,皇甫雄自戴上那顶王冠坐上铁王座之后,整个人就变了。有些人生来就该打仗,和剑一样,若把它们挂起来,等着生锈吧。”
“他那个弟弟呢?皇甫云如何之人?”步扬影问。
铁匠甘铁生沉吟片刻,“如果说皇甫雄是真钢,那皇甫云就是闪闪发亮的亮铜,看起来漂亮,实际却不堪大用。”
步扬飞又是何种金属呢?步扬影不敢问。
倘若天下人认为皇甫彰是真正的国王,那步扬飞则是叛徒一个吧。在流放处的守护者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决不允许对这种事深入讨论。
流放处的守护者军团,对待七国是不偏不倚的。
“燕北行大人在等着我们呢。”步扬影说。
“那我就不耽搁你们了,快去找燕大人吧。”木生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步扬影,从明天开始,去把骑兵指挥使找回来吧。”
“嗯,一定。”步扬影向他保证。
居所被烧以后,燕北行大人便改换了住处。步扬影把白闪留在门口守卫处。
“又是该死的楼梯,”纳兰无敌一边上楼,一边抱怨,“我最讨厌爬楼梯。”
“若明天出了高墙之外,我保证那里无梯可爬。”
他们刚进书房,燕北行正在和骑兵副指挥使张翰宇谈话。“你们花的时间可不少,”燕北行推开桌上摆的乱七八糟,清出空间。“放这里,给我看看。”
骑兵副指挥使张翰宇是个体格结实的人,下巴线条不明显,嘴巴更是隐藏在一小撮胡子下。他原本和林莽教头交好,因此对步扬影和纳兰无敌素无好感,只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依我之见,”张翰宇毫不理会刚进来的两人,继续对燕北行说,“燕大人应当镇守流放处,由我负责带队外出。”
“等你哪天坐上我的位置,爱怎样便怎样。”燕北行对他说到,“但依我之见呢,一来我还没死翘翘,二来兄弟们也没推举你取代我的位置。”
“现在苏定芳将军都死了,我就是骑兵指挥使,”张翰宇固执地说,“应该由我来指挥出击。”
燕北行无动于衷。“苏将军是我派出去的,在他之前我还派出了秦雪鹰和上官琦,我可不想把你也派出去,然后坐在着干等,只等个昏天黑地才终于放弃希望,判定你也弃尸荒野。”燕北行郑重向他声明。“还有,在我本人确定苏将军死亡之前,他依旧是骑兵指挥使。就算他真的死了,也该由我来指派继任者,轮不到你做主。好啦,你可以走了。”
张翰宇立正,“是,大人。”出去的时候,这家伙朝步扬影皱眉,仿佛在责怪他。
“骑兵指挥使?”燕北行的视线停留在纳兰无敌身上,“我还不如让你当算了,就有人是这么厚颜无耻,竟然当着我的面嫌我老,比不上他啦!小子,你看我老么?”燕北行的头发早已逃离他遍布老人斑的头皮,却在他的下巴重新集结,一大从毛茸茸的大胡子几乎遮盖了胸部。他用力一捶胸,“我看起来虚弱么?”
纳兰无敌张开嘴,却只发出一点可怜的尖叫,他向来很怕燕北行。“当然不,大人,”步扬影赶忙接话,化解纳兰无敌的尴尬,“您强壮的像……像……”
“步扬影你这小子,少来哄我,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少废话,让我瞧瞧地图。”燕北行粗鲁地翻开地图,每张都只看一眼,“你只找到这些?”
“我……大、大人”,纳兰无敌结巴起来,“还……还有很多,可、可那里很乱。”
“这些都太旧了。”燕北行抱怨。
“应该很久很久没人绘过图了,至少山川河流的位置是一样的。”步扬影说。
“纳兰无敌,乌鸦准备的怎么样了?”
“海叔打算今晚喂过食后再挑。”
“我要他挑最好的鸟,不仅聪明,还要够强壮,”燕北行说,“若是他们全被宰了,我得让继任者知道我们死在哪里,怎么个死法。”
此言一出,纳兰无敌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燕北行往前靠去,“无敌,从前我只有你一半年纪的时候,我母亲跟我说,如果我张开嘴巴傻站着,黄鼠狼可能会误以为我的嘴巴是它老巢,然后一溜烟地钻进喉咙去,所以,有话你就说,如果没有,你可以离去,我想海叔那里应该有活需要你去做。”
纳兰无敌吞吞口水,向后一退,赶忙快步离去,还差点撞到门板上。
“这小子真像看起来那么蠢么?”他走之后,燕北行开口问。“他父亲纳兰钢锋着实是条好汉,这小子竟没半点丝毫遗传。”
“不,大人,他一点都不蠢。”步扬影说。
“你的手怎么样了?”燕北行放过纳兰无敌,又问起步扬影。
“好多了。”步扬影脱下手套给他看。从手掌到肘部,疤痕遍布,斑驳的红嫩皮肤已逐渐愈合。“还有点痒,但海叔说是好现象。”
“用剑方便么?”
“没问题,”步扬影说。
“对了,步扬影,”燕北行大人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问他,“想必你也听说了,你哥哥步扬飞已在望海城称北境之王,你怎么看?”
“我早知道步扬飞有朝一日会统治北冥城。”
“呵呵,统治北冥城?”燕北行笑着摇摇头。“小子,你要弄清楚,领主和国王,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步扬影陷入了沉思。
没错,哥哥步扬飞会穿上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自己却一辈子黑衣黑甲;他会娶漂亮的公主为妻,膝下儿孙成群,而你在此作为守护者不仅永远无法结婚,更别想生儿育女;步扬飞高高在上,统治四方,自己却只有做牛做马的份;别人会骂你不过是行伍丘八,却会尊称他为“陛下”;步扬飞此生不管干多么荒唐无聊的事,一律被人吹捧到天上去,而你即便在此立下丰功伟绩,也注定默默无闻。
“步扬影,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此事对你的内心没有一点困扰。你知道,我说的没错。”燕北行说。
步扬影站起身来,全身犹如紧绷的弓弦,“如果这些事这能对我造成困扰,我这个私生子或养子又该怎么办呢?”
“你怎么想的呢?”燕北行问,“身为私生子或养子,你该怎么办?”
“我会继续困扰,但困扰终会消失,然后继续在这里做一名守护者,”步扬影道,“更何况此事与我来说,根本就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真的这么以为?”燕北行拍拍他的肩膀说到。“步扬飞称王,而你,就成了国王的弟弟。”
“国王的弟弟,那又怎么样,我还是我。”
“不不不,话不能这么说,你可知皇甫云之事?”
“听说了些,听说他也自称国王,且已出兵对抗光明城。”步扬影不解,疑惑地问,“可我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你和他是没有关系,可你想过没有,皇甫云为什么敢自称国王?”
“无非是因为他是皇甫雄的弟弟,皇甫雄是前任的国王。”步扬影突然之间,仿佛明白燕北行所要表达的意思了。
“你很清楚呀,皇甫云称王无非便是因为他是国王的弟弟,而你呢?你也是国王的弟弟,所以嘛,”燕北行似笑非笑地看着步扬影,“不管你是真不愿意或是假不愿意,若有一天步扬飞有个意外,你一样有国王的继承权。”
“不,这样的继承权我根本不想要。”步扬影坚定地说,“我不要步扬飞出任何意外。”
“我也祝福他长命百岁。”燕北行一脸无奈地说。“但你知道,世事难料,有谁会想到,死尸会在流放处满院乱跑呢?”
步扬影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替步扬飞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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