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 菩提心的生辰。宴会是贺兰氏一手操办的, 因为不是整寿, 邀的多是亲近的宾朋,但许宸嘱咐下,却办得颇为隆重, 。
诸如宋王妃鲍妩、四皇子遗孀江陵王妃、张钦夫人等,许如是也正式被贺兰氏拉进了社交圈子里。
许如是心情却很复杂, 她也不知道为了应付眼前的危机,走这样一步,去赌书里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是对还是错。但她知道, 眼前的事必然是要先解决的。
吃完一圈酒,又斗草、投壶、射覆玩了好一阵,直到下午才得以抽出空子思忖后边的事要怎么解决。
许如是在正预备要去找许铄帮忙打听些消息, 鲍妩却送给她一样东西,嘱咐她定要打开瞧一瞧。许如是一瞧,那是一张字条,上边的字迹笔画肥厚、筋骨雄浑、力透纸背, 与她所书的乃是一种书体。没有留名, 却仍能看得出来, 这是齐行简的笔迹。
齐行简原本的字儿写得不好, 后来她帮齐行简整理兵书的时候,他才照着她写的字练了练, 如今竟已经青出于蓝了。
许如是直觉并不想去, 奈何如今她这边的事儿还没成得了, 不得不受制于人。心中又添了烦躁。
想了想,要不愿意惊动人,交代了陈妈妈替她遮掩。虽然陈妈妈先前坑过她一回,许如是心中还有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她当时清楚陈妈妈是在诓她,她说不定也会顺水推舟。在大周朝,婢女的命还不如一头健壮的耕牛,主家要打死也不过是付罚金,打死头牛还要被挨上几鞭子。
如今两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妈妈比她还不想事情败露,两人反倒比旁人多了几分心照不宣。
陈妈妈替许如是找来了一身青色的襦裙,也就是普通小婢子穿的衣裳,掩护着她独自一个人出去了。
齐行简在永嘉坊门附近等着她。
小娘子一身布裙,脂粉也未施,只将眉毛用青黛细细描作了柳叶,长发松松挽作一双丫髻。齐行简从前还不曾仔细打量过她,如今瞧来,她虽然年岁尚稚,却已经隐约有了美人的风骨。
“怎么扮成这样?”齐行简有些好笑。
她不扮作小丫鬟出来,难道要大张旗鼓,叫所有人都知道她生日当天正事不干,出来私会一个男人?
许如是没什么好声气:“你找我做什么?今日事情很多,陈妈妈只能替我挡一阵。”
齐行简看了她一眼,许如是被他那双墨色的眼珠盯得稍有些心虚,柔软了语气:“我不能在外边待太久。”被人发现了影响多不好。
齐行简点了点头,拉过她的手:“一顿饭的功夫。”
许如是想了想,应了。
齐行简捏着她的手,心中却仍觉得如梦似幻,像是踩在云端一样,轻飘飘的,不大真实。不禁一寸寸地握紧了些。他小心翼翼地触碰感受着她养得滑腻的手背,指掌之间的旧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竟怕她拒绝。
他忽然想起,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能触碰过她了。
那种失去的感觉,足以叫人发狂。
许如是心事重重,完全没有注意齐行简在想些什么。她没料到,齐行简这一顿饭的功夫,还真是要带她吃一顿饭。
羊肉熬煮出来的汤格外鲜香,面片半遮半掩藏在几片薄如蝉翼的羊肉底下,滚汤浇下来,淡黄的油花浮在面上,再撒上碧绿的葱花,色香交相映衬,叫人食指大动。
“汤饼?”汤饼是汤面的雏形,许如是也颇为青睐,只不过齐行简专程找她出来,就为了这个?
许如是抬头打量着他,齐行简今天穿得也比较平常,他递了双竹箸给许如是:“今日是你生辰。”
他记得她有吃“长寿面”的习惯,说是什么“长命荣华”。他那个生辰被从兄和父亲挤兑了,本是憋着一肚子的气。许如是拉着他到辅兴坊来,辅兴坊的胡饼和汤饼是最好的。
她好言好语地,都快把一番话说出个花来,他年少的时候也管不好脾气,把气撒在了她身上,冷笑道:“长命荣华,也不过是受人白眼罢了。”
许如是也来气了,白了他一眼没劝他:“你既不想受人白眼,自身就要有本事。”
他气急败坏指她嫌他没本事,许如是却把那碗汤饼推到自个儿面前,慢条斯理地夹起来:“你想上进,可从前底子薄了,你自己都看轻了自己,我不过说一句,你就觉得受刺激了?就觉得你就算上进,日后也未必混得出头来。那你有什么资格怨人家看轻你?”
他坐在那儿生闷气,许如是一面吃一面看他,他抬头注意到她的时候,她都吃了小半碗了。两人目光相撞,许如是垂下头去,试探着问:“再给你要一碗?”
他气也散了大半,去抢过她剩下的大半碗,三两口吃完了,许如是“嗤”地一笑,萧寄春的脸,常常板着一副端庄自持的样子,他印象里只记得那连抬眼睛都好像被尺子度量过一样刻板。可是她顶着那张脸,笑起来,眼睛却弯弯的,有一种温暖人心的力量。
齐行简挽起唇角:“那家做汤饼的从辅兴坊迁到这边来了。”
许如是手一顿,没明白他在说什么。想了一会儿,依稀能猜出来这估计是“长寿面”,她霎时哭笑不得:“你明知道,我又不是菩……”
“你是。从前是,如今是,未来还是。”齐行简慢悠悠地把竹箸塞进她的手里,语气不容置喙,目中隐然吞吐着一股森然的霸气。
许如是并不习惯他这个样子,她觉得有些陌生。于是驳道:“是假的就会有破绽。更何况,陈媵就要回来了。她是……的亲生母亲,未必看不出来什么。你有了疑虑都能查得出来。”
“那家的首尾,齐某已经替你处理了。清楚菩提心情况的,都被打发走了。”齐行简轻描淡写地回答了。
许如是怔了半晌,嘴里不知是何等滋味。齐行简竟然没想过拿这件事威胁她么?
她忽然觉得心中发闷。
“陈氏那边,若是你怕她……”
他顿了顿,略去一些内容不谈:“我替你动手。”
许如是被他话里的杀意慑住,心中稍凛。
勉强扬起一抹笑意:“不必了。你要出征了,战场上凶险,你多想想那边,就别费精力在这些琐事上。再说,她若再出了事,叫有心人查起来,太扎眼了。我能处理得来。”
齐行简思索了片刻,认可了她的说法,伸手摩挲着她脸颊:“要是有什么事就去找鲍少妍。”少妍是鲍妩的字。
这样珍而重之的触碰和眼神,好像……真的还喜欢她一样。
许如是忽然觉得有些惶恐。齐行简如今杀伐果断,要让他知道她……许如是平生奉行先下手为强,这回却头一次有些后悔,动作太快了。
齐行简淡淡道:“战场那边,军报我日日都在瞧,都在推演。你这边能费多少功夫?”
许如是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齐行简趁隙递给他一枚锦盒,里边是一根新的发簪,蓝田碧玉制成的穿花蛱蝶样式的簪子,动一动簪身,那只玉蝶也在微微颤动,似是真活过来了似的。
她一向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许如是却偏似烫了手一般,瞬间坐也坐不下了,她垂下眼:“我要回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小娘子来了,便又要走了。齐行简稍稍感到怅然,道:“我送你。”
说是送,其实也送不了多远,才到府中偏门口的那个拐角。
齐行简负手站在那儿,定定目送着她远走,小娘子刚走了几步,倏忽回头,小碎步跑过来,轻轻抱住他。
齐行简愣了愣,搂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低头便能嗅见她身上淡淡的莲香。只听她讲:“繁之,《孙子兵法》里说为将者有五忌,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别的我都不担心,只是有一点。战争是国之大事,为将者万万不可怒而兴兵。”
齐行简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他又不是年轻时候那样,连情绪都控制不了。
许如是却坚持:“你应不应我?”
“应你,”齐行简微微一笑,在她发上亲了亲,小娘子浑身一颤,他轻声说,“回去吧。”
“你……保重。”许如是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他目送着许如是远去的背影,跟在她后头,踱着步子到了楚王府,因许宸还没搬入东宫,这里也还没改名。
他就要离开长安了,他原本对长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眷念。可是一想起小娘子会待在这儿,再也不会突然离开。
心中便软成了水波,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齐行简到永嘉坊门口的时候,遇见了宫里的权宦陈辅国,他也是参与过拥立皇帝的,只是一直被何护打压,故此名声不显。但他素日里跟齐行简交往并不深。
他从容打了声招呼。
“齐公。”陈辅国今日却颇为热络,姿态也放得很低,“某家找你找得好苦啊。”
齐行简目光陡然冷了下来,找他会找到永嘉坊来?府中散漫的风气竟还没有被杀住,肆意向外人透露他的行踪?
陈辅国一看就知道他似乎有什么误会,搓了搓手:“其实某家来永嘉坊,原本是因为回纥义理可汗的妻子,叫什么可敦的,先前病故了,便遣使来我大周要讨一位公主。”
“战事紧急,大家也不敢怠慢。贵妃的十公主对那位覆罗使者一见倾心,然而贵妃舍不得公主去回纥,大家见了也不忍贵妃伤怀,便叫公主与那覆罗使者留在长安了……”
陈辅国说了半晌也没说点子上,齐行简听得有些不耐,脸上笑容渐僵,正要让他往重点说,却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十公主不嫁去回纥?那是谁去和亲?!”
陈辅国赞了一句:“太子殿下家的郡主可了不得,自请和亲,为陛下排忧解难。”
太子殿下家的郡主。
齐行简耳边如鸣雷震,他犹自不敢置信,还要多问一句。
“谁?”
三娘才十岁,其实他心里很清楚,绝对不可能是三娘。
“还能有谁?二娘子,哦,该改口了,寿春公主,食邑足有千户呢。”
齐行简阖上眼,血脉仿佛瞬间冻结了,里边流淌着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冰碴子,割得人生疼。
许如是、许如是……
她究竟知不知道和亲意味着什么?!近年来,有两个和亲公主被外族杀害,还有些没过几年丈夫就死了,被丈夫的儿子或是兄弟继承了过去,一声都在蛮夷胡虏之地,终生不能回长安!
她究竟为什么要去和亲?怕她身份败露?冒充郡主,那是死罪。可是一旦昭告天下,她是要被送去和亲的人选,金口玉言,即便发现了她的身份,也不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她怕他捏着她的把柄要挟她。
齐行简突然想起许如是一反常态的亲近,她叫他制怒。
叫他不要发怒。
齐行简气得发抖。
怒火几乎要吞没他的理智。
陈辅国道:“某家原本是要去太子那边传旨的,却突然接到大家的口喻,口喻是给您的,您听好了。”
齐行简犹自没有动静。
他清了清嗓子:“定国公齐行简,叛军反攻,洛阳失陷,兵锋直指长安,陛下命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陇西节度使,讨伐叛军!十万火急,陛下让您老人家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齐行简闭上眼,知道听完圣旨,才半抬起眼皮,眼珠被投射下来的一片阴翳遮盖住,嗓音冷得能冻水成冰:“臣齐行简领旨。”
陈辅国被他身上突然迸射出来的煞气骇了一跳,心中直念叨着,唯有这样煞神才能镇得住那群逆党呢。脸上颤巍巍地挂着笑,请齐行简走,齐行简走出坊门的时候,回头看了楚王府一眼,目光已然平静如水。
忿速可侮。
暴跳如雷,只能被人利用欺侮。
许如是回到府里,才见着许铄坐在屋里等她,陈妈妈一脸苦笑。
许铄看见她一身青衣,气得指着她就骂:“菩提心,你还有心思扮成小丫鬟出去玩。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
许如是抬头看了陈妈妈一眼,心里咯噔一声,以为陈妈妈把她卖了。脑子里急急思索着对策:“阿兄,你听我解……”
“和亲!宗室里那么多女孩儿,哪里就轮得到你去。你、你你读烈女传读成个榆木脑袋了?还想学王昭君?你知不知道,你一去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许铄变声期的声音尖锐而又嘶哑,很有几分凄厉之感。
“阿兄,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先听我说。如今贵妃倒逼阿耶,先借着这让阿耶好过一些……阿耶也是同意的。”许如是无奈,许宸那边沟通很容易,许铄这边却有点麻烦。
“那也不成。走,去找大父说清楚,十姑姑不去,你也不去。”许铄态度非常坚决,拉起许如是就要走。
许如是也不想掺和进和亲的破事里边,如果她有得选择的话。
其实许铄如果知道了她并不是真的菩提心,还会不会这样,还很难说。许如是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混了这么久,还是形单影只,连个能相信的人都没有。……齐行简原本可能可以算是半个,但他要是知道这事,估计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不能去!”许如是拽住他,快速道,“阿兄,你听我说,我听说,回纥那边现在其实是有两位可汗的。你知道现在这位义理可汗的可敦是怎么死的吗?正是因为有位吉利可汗发兵,夺了他的牛马和草场。”
拜鲍妩在原书里常常换地图所赐,许如是知道一些回纥内部的事。比如那位义理可汗被吉利可汗夺走财产之后,又暗自蛰伏数年,终于在几年前,重新登上汗位,诛杀了吉利可汗。义理可汗为人狡诈桀骜,对大周颇为不顺服。
就是这么巧,鲍妩流落在回纥的时候,遇上了这位吉利可汗的儿子,又是这么巧地等到了许宥发兵去救她,借着这一支征讨西域的兵卒,扶助了这位吉利可汗的儿子登上了汗王之位,此后,这位小吉利可汗感念鲍妩和许宥的恩德,对他们多有回报。
这回,鲍妩虽然没有流落异乡,可是这扶助“小吉利可汗”,使得回纥内战削弱回纥,换一个听话的汗王,这买卖还是值得做的。
和亲也不是现在就要嫁过去,准备各种嫁妆、随从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更何况仗没打完,大周国库空虚,皇帝也不愿意掏那么多钱送过去。一俟义理可汗身死,这和亲自然也就泡了汤。
许铄觉得这计划非常不靠谱:“若是义理可汗在你嫁过去之后才死呢?”
许如是道:“那就等他死了,我再回来呀。”
许铄道:“要是那小吉利死了呢?”
许如是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愿赌就得服输,那就算我倒霉。”
许铄牙缝里蹦出一句:“胡闹。”他劝不动许如是,便去找许宸。
许如是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忖道:要是义理可汗命大,或许她就得等许宸或是许铄接她回来了。
许铄没有为这件事困扰多久。
因为第二天就传来了洛阳失陷的消息。许如是愣了半晌,她先是算了算时间,确定消息传出来的时间正是许宸的信使到洛阳那一日。
洛阳没了。
陈媵和她的小女儿,也没了。
许铄本来是来劝许如是的,听到这个消息,木楞楞地望着她。分明……分明许宸已经答应,要接她回来了。分明应当一家团聚了……
他们相对饮酒,春光明媚,岁月静好,好像只是昨天。
“你算错日子了吧,菩提心。一定是你术算学得不够好……”许铄一遍又一遍,许如是默默陪着他,拿着算筹在桌子上演算,可是不论怎么演算,也还是那样一个结果。
他就像是个美梦破碎了的孩子。
许如是忽然觉得很难受。原书里没有洛阳重新沦陷的剧情,所以她在接陈氏回来这件事上并不着急,甚至拖了那么多的日子。
他们这里不过是小事小情,皇帝那边才是觉得火烧眉毛,惶惶不可终日,随时准备从长安撤退逃跑。
传回来的战报一直都是捷报,怎么可能突然东都洛阳就沦陷了?前线数倍于敌方的大军究竟在做什么?难道先前那些胜利都是假的?
他看着战报上一个个陷落的城邑,只觉得叛军重新凝成了一支无坚不摧的利箭,其疾如风、侵略如火,皇帝不禁想起五年前,被叛军支配的恐惧。
他连制衡那一套都不敢去玩了。齐行简能打得了叛军,那就让他去打,只求他能快速地平叛。
皇帝如同惊弓之鸟,面对这个危险的世界,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觉得可怕。
宋贵妃成了他最后的温床,她永远那么柔软而又坚韧,对他也是全身心的恋慕,十足的可信之人。
除此之外,就连听见齐行简在何处大胜,心中都有些疑惑,这捷报究竟是真是假。为此,他连许宸都又派出去了。
这一日,宋贵妃的神色却有些迟疑,吞吞吐吐的,皇帝忍不住问她出了什么事。宋贵妃说:“听说东都洛阳沦陷了,太子的一个媵妾失陷在那儿,那个媵妾的儿子是江都王。江都王听说母亲失踪,日日在东市买醉,嘴里还说一些……说一些不太妥当的话。”
皇帝一听心里便不大舒服,不太妥当的,还能有什么?编排他撤回许宸和齐行简,致使平叛未竟全功?他眯了眯眼睛:“叫太子好好管教他儿子。”
这日,许如是听说,宫里把许铄召了进去,第二日却没见着他回来,心中顿感不妙。她忽然想起,宫里上次干这种事,是在杀四皇子江陵郡王的时候。
许如是陡然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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