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注:现在我们知道,一些著名的以及比较伟大的作家原来都是写过剧本的,郭沫若、老舍、赵树理、汪曾祺什么的就甭说了,连鲁迅、孙犁也写过,后者写的还是电影剧本。他二位的剧本没见演过,我估计也不好演,关键是他们太有学问,且语言讲究。而有些语言是只能看不能说的,一说出来就走味儿了,特别是鲁迅先生的语言。你比方鲁迅先生的《过客》中,那一位客人这么说话:“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我有这样的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这样的对白,你就是天才或功勋演员,也未必能说得上口;观众全是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也未必能完全听懂。这种剧本只能当作小说读,你可以看成是剧本式的小说。前段应一位剧作家朋友之邀,写了个类似戏剧小品的东西,他看过之后说是不能演,当然不是因为太有学问或语言问题,而是因为别的原因。我不是以此标明自己著名和比较伟大,而只是作为一种经历:我写过剧本了。)
时间:近年
人物:股长——四十来岁,一副乡镇干部的打扮,比方穿着西服戴着解放帽什么的,看上去没什么文化。
李四——一个农村里边的小秀才式的人物,比方他上衣兜儿上别着钢笔什么的。
景:一个普普通通的看上去像个乡镇一级的办公室,这到底是个什么机关,我们不必管它。
幕布拉开的时候,股长正坐在办公桌前不熟练地翻着一本字典——
股长(嘟嚷着):喝——喂——贿,受贿的贿,这个贿字在哪儿来着?(翻了一会儿没翻着,伸个懒腰,自嘲地)嗬,还说我受贿呢,我连受贿的贿字是什么模样儿都没见过,怎么受?当然喽,吃吃喝喝的事情是难免的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只要“喝酒别喝多,打牌别赌博,跳舞别乱摸、收礼别勒索”就是好干部?嗯,党和人民是越来越宽容了,嘿,那个纪委书记还认了真呢!工资都发不上还胡啰啰儿呢!让我写检查,没门儿!(说着把字典一甩——)
李四(上场,提着一个网兜儿,里面当然就是高档的烟酒之类):嗬,这是跟谁较劲呢股长?
股长(不耐烦地):去去去——(一回头)噢,李四呀,(猛然发现他的网兜儿,惊慌地——)哎,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把我放到火炉上烤吗?
李四:不要紧,没人看见。
股长:你们哪,连个礼都不会送,还搞市场经济呢!老老实实地搞你的粮食生产去吧。
李四(嘻嘻地):您刚才是跟谁较劲呢?
股长:写检查,都是你们这些人让我犯的错误,提溜个一瓶酒两条烟的来胡啰啰儿,不收呢,你下不来台,收了呢,那就是行贿受贿,哎,那个行贿受贿的贿字怎么写来着?
李四:一个宝贝的贝字,一个有字,合起来就是宝贝大大的有。
股长:看来,这个领导干部还就得讲个知识化年轻化呀,要不,犯了错误连个检查也不会写。
李四(讨好地):像您这么好的干部怎么能让您写检查?您知道群众都怎么说?
股长:怎么说?
李四:群众都说,别看着张股长像个酒晕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八个小时睡着,十六个小时醉着,实际上他是大智若愚,工作有一定的灵活性,特别懂得辩证法。
股长(掩饰不住地得意):什么愚?
李四:大智若愚,就是看着不聪明,实际上怪聪明。
股长:嗯,这个词儿好,怎么编的来,看着不聪明,实际上怪聪明。可谁不聪明呢?如今的聪明人真是多,你到大街上看看吧,一个个全是智慧的脑瓜儿,人人都能当经理,个个都想当明星,你要找个傻瓜比找个天才还要难。哎,你好像有点学问似的,你帮我把这个检查写写怎么样?
李四:好。
股长:坐、坐。
(李四坐到股长的座位上,做思考状)
股长(热情地):你先说说找我有什么事儿吧。
李四: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还是那个、那个……啊?上回跟您说过不是?
股长:嗯,那个事儿还不好办哩!
李四:能办说不能办,这就叫水平,最后一下办成了,给我一个惊喜?
股长:不是这个意思,关键是这个小气、气候,如今干部们的工资都发不上,你怎么可以顶风上?当然喽,你那里的实际困难也是应该照顾的喽,这事儿过后再研究好吧?
李四:好,开头儿写“敬爱的乡党委”?
股长:写那个敬爱的干嘛,这又不是给个人写信,检查是具有公函性质的东西懂吧?
李四:那你说说,你都受了些什么贿。
股长:好,那回是十月初几来着,正好我老婆过生日呢,老婆的生日无所谓的事儿,过不过的问题不大,小刘麻儿要是不提我还忘了,噢,想起来了,十月初九,古历十月初九,嗯,那天晚上正吃着饭,小刘麻儿就来了,吃饭是喝面条,我老婆也没吭声,后来我寻思她是在做长寿面呢!她是自己悄悄地过生日呢!这娘们儿!看着平时八脚踢不出个屁来,实际上还有点大智若、若愚……
李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哎、哎,我说你能不能简练一点儿,突出一下重点?你这个股长是怎么当的?说起话来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让人不得要领?
股长:好,正喝着面条小刘麻儿就来了,就提溜了一包东西,烟酒糖茶还有布料儿,把我老婆感动坏了,你道小刘麻儿是谁?
李四:谁?
股长:我舅子。
李四(不悦地):我看你纯是在这里胡啰啰儿呀!这算什么行贿受贿?
股长:关键是他办了个烟酒糖茶门市部,我老婆一感动,我就把他两个月的税给免了。
李四:嗯,虽然是个错误,可也在情理之中,款项不大吧?
股长:不大,几百块钱的事儿。
李四:到底是几百呀?
股长:你就写三百。
李四:好,还有呢?
股长:上回,那个卖牛肉的曹大头给我送了十斤牛肉,还有两根牛鞭——
李四(嘻嘻地):吃了管用吧?
股长:你这个同志,缺乏个严肃性呢!
李四:那你接着说,别避重就轻,挖干的。
股长:我想想……
李四:在男女关系方面就没点事儿?
股长:胡啰啰儿呢,咱哪能有那个!我身、身体不好,嗯。
李四:那你好好想想,就这么点事儿,大概不会让你写检查。
股长:干脆直说了吧,三宝官庄的那个王经理送我老婆一条金项链,南流泉的李厂长送我一台录相机,三十里铺承包希望小学的校舍改造我拿了五千块钱回扣……
李四(气呼呼地):建希望小学你也拿回扣?
股长(笑嘻嘻地):所以就是个错误麻,要写检查嘛,那个作家怎么说来着?“小酒壶那么一端,小酒盅那么一捏,小错误那么一犯,小检查那么一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是不是?
李四:你严肃点,什么神仙过的日子!(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踢踢股长的腿)你站好、站好!继续交待问题!
股长(下意识地站好,做挨斗状):好、好,上回到省城出发,遇见个老乡在那里推销敌棉灵,这种药挺紧俏不是?我就把他给领来了,看着怪面善怪老实的个人,谁寻思他卖的是假药来着,结果就让他坑了一家伙!
李四(气愤地):那个卖假药的原来是你介绍来的呀?你能白介绍?
股长:操他的,那家伙还是个老抠腚,就送了我一条电褥子!
李四:你算什么东西!
股长:(嗫嚅着):不是东西、不是东西,嗯(突然醒悟)哎,你干嘛?你不是替我写检查吗?怎么搞成了审讯?
李四:对,审讯!在这里审讯还不够,该挪个地方了,你算什么东西,让我替你写检查?(说完愤愤地走下台,刚走出几步又回来,将他提溜来的东西拿走了。)
股长(愣愣地,自嘲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出实话来了呢!
(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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