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最不缺的便是人手,不过一日的功夫,宫内便恍若改天换日,红绿交加的帷幔遍布甬长的宫道,沉闷的深宫中随着封后大典的临近,平添了一层喜气。
满宫上下,上到翰林学士,下至洒扫宫人,皆为立后一事所忙,如同一颗石子骤然丢入平静水面,漾起层层波撷。
周旖锦清晨便带着柳绿乘马车离了宫,天上下了纤薄的小雨,如裁纸刀般将日光切割成一缕缕,随风飘扬着。
下了马车,仰头望见周府金灿灿的匾额和候在大门前一众人时,鼻尖不由自主泛起酸意。
纵使她素来镇定,脚步也不禁加快,到了前边,几乎是小跑着奔入母亲的怀抱。
「我的好锦儿……」
王夫人安慰地轻拍她的背,二人紧抱了半晌,周丞相忍不住挥了挥手:「先进去罢。」
时隔多日踏入周府,周遭的景致变化并不大,可那崭新的雕梁画柱和愈显精美的轩楹无一不昭示着周家的蒸蒸日上和皇恩浩荡。
周旖锦不愿见客,一番寒暄后,周丞相便使了个眼色,两旁众人便识趣退下,一时间,正厅内显出些空旷。
「父亲可是有话同我说?」
周旖锦偏过头,打量着周丞相的容颜,他神情仍是往常的波澜不惊,两鬓却有些白,然而正是这年过半百之人,凭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周家的鼎盛,经历无数浮尘,仍稳当当站在朝堂之巅。
「皇上昭告天下,封你为后,无疑是一大喜事,你母亲知道消息那时,高兴的半夜都睡不着觉,」周丞相带着笑意看着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祸福相依,往后你身为一***,境遇不会比从前轻松,」周丞相的声音沉了沉,脸色严肃起来,又道:「这朝堂之中群狼环伺,从前先帝对周家的手段便是前车之鉴,你切莫掉以轻心。」
「女儿明白,父亲向来深谋远虑,如今前朝后宫,周家都身处高处,自然惹眼。」周旖锦点了点头,转而又轻笑起来,劝道:「不过子瑜他与先皇不同,而我也不再是从前那般天真,父亲放心便是。」
闻言,周丞相却瞪大了眼,愣怔片刻,问道:「你……你平日都是这样说话的?」
周旖锦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一时习惯,叫了魏璇的小字。往常后妃乃至于皇后,若无特殊允许,皆不可这般冒犯,更何况自己还未受册封,有些失了规矩。
「无妨,皇上并不十分在意这些礼节,」周旖锦轻声道,唇角不禁浮起笑意:「这些天我自个在宫中,也有些散漫了,往后会注意。」
「唉,」周丞相叹息一声,踌躇了好一会儿,算是认可地点了点头,说道:「不论未来如何,只要你过得顺心如意,我便也满足了。」
周丞相的声音顿了顿,身子微微靠近过来,将周旖锦的手置于掌心,郑重其事说道:「作为父亲,我自然希望你一切顺遂,但你记住,以后若是遇上什么困难,周家永远是你的依靠。」
周旖锦轻轻「嗯」了一声,直视着周丞相饱含关切的眼眸,心中一瞬间荡起酸楚。
「父兄的恩泽已庇护我多时,以后该是我来护着你们才对。」她神色肃然,将父亲的手握紧了些,随后又轻轻笑起来:「父亲为周家操劳了半辈子,如今是该享福的。」
周丞相一愣,喟然长叹道:「锦儿,你长大了。」
一转眼,五日如流水轻轻滑过。
礼官入见纳吉纳征,凤袍仪仗并无数金银财宝如流水般送进了周府,偌大的库房竟堆不下,仆从们忙得热火朝天,许多箱奁堆放在院中,皇后册封的排场举世瞩目,满目是璀璨晃眼。
册封礼繁复,周旖锦便醒来,并未着
急梳妆,只是推开门,迎着春末的薄雾,站在檐下怔目眺望了一会儿。
从前身为贵妃时出宫便十分不易,行了皇后册封后,便只能召母家之人入宫觐见,想再看到周府的一草一木,恐怕不易,因而如今的每一刻,都仿佛变得无比珍贵。
忽然,耳畔一道甜美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姐姐!」
周旖锦扭头一瞧,惊诧道:「阿柔,你怎么来了?」
苏新柔如今梳了妇人的发髻,像是在那鲜活的气息中糅杂了一丝温婉,大眼睛俏皮地眨了眨,显得愈发明艳动人。
「姐姐要出嫁,我自然要来,想着若能帮上什么忙也好,」苏新柔一边说着,一边扯了扯周旖锦的衣袖,与她一同往屋内走去,笑道:「更何况,我还没见过姐姐穿凤袍的模样呢。」
大红的喜服制式繁缛,每一根细线都透着奢靡的气息,柳绿替周旖锦梳了头,苏新柔便小心翼翼捧着凤冠,安稳地戴在了周旖锦头上。
凤冠正中是魏璇亲手雕琢的凤凰,口中衔的珠串垂坠在周旖锦眉心,硕大的明珠光影流转,愈衬出她繁丽雍容、国色天香,她唇绛一抿,站起身来,浑然是端庄威严的模样,令周围众人不由得屏息了一瞬。
「昔日我册封礼上,姐姐也是这般,亲手为我梳妆。」苏新柔心中不禁有种抚今思昔的感慨,压下鼻尖的酸涩之意。
周旖锦轻轻笑起来,说道:「前些天阙清受旨入了翰林,他才学甚佳,你往后过得好,我便也放心了。」
说着,她似乎想起什么,又问:「我听闻那永嘉的驸马是那少保家嫡子,离你在京城的府邸甚近,这些天她可有为难你?」
苏新柔还未回答,正帮周旖锦整理腰间流苏的柳绿便先一步开口:「小姐有所不知,永嘉那事前些天在京城里流传一时,真真是成了人们口中的笑柄了。」
「何事?」周旖锦提起了兴趣,眉梢轻轻一挑。
「这门婚事是永嘉向太皇太后讨来的,那驸马原本看不上永嘉那不明白的公主身份,奈何利欲熏心,想着娶了永嘉便得了太皇太后这个大靠山,因此才心甘情愿答应。」
「然而新婚不过半月,那驸马便急急催着永嘉,为自己和族人向太皇太后讨官职,却没想到被果断回绝,太皇太后甚至坦言自己与永嘉早已断绝关系,他以为自己受了欺骗,便将怒气全撒在永嘉身上。」
房间内都是自己人,柳绿并不避讳,只是声音略压低了些:「当时许多人都见了,二人在街上闹了矛盾,那驸马对永嘉拳脚相加,毫不避讳,若不是周围有人劝和,险些打坏了半条命。」
周旖锦听完,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从前永嘉那骄傲张扬的模样,不免有些唏嘘:「这也是她自作孽,只要日后不再叨扰阿柔,她自己命运如何,我也不在乎。」
苏新柔早知此事,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叹道:「大喜的日子,莫要提她了,姐姐,如今时候不早,礼官仪仗已候在正厅,咱们出去吧。」
周旖锦点头应下,走出门时,听见礼官诵读。
「奉制册后,行奉迎礼……」
礼制于她早已是熟稔于心,周旖锦被周围众人簇拥着,一路往正厅走去,脚步迈过门槛,却听见喧闹的人潮一瞬间安静了下来,片刻后,又如惊雷般炸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旖锦心头一颤,随着身边宾客齐齐下跪,隔着人海,影影绰绰看见不远***子高大的身姿和他身边伞盖遮护的皇后册宝,魏璇身穿吉服,向她而来。
周旖锦呼吸一滞,宽大袖子下的手指攥了攥,也要随着下跪,可下一刻,手背却忽然覆上一层暖意,丝丝缕缕浸透单薄皮肤。
「不必对
我行礼。」安静的间隙,魏璇略显低沉的声音低低荡在空气中,惹得周旖锦耳根发红。
片刻后,魏璇目视前方,缓缓向众人道:「平身吧。」
宾客陆续起身,周围又恢复了喜气洋洋的喧闹。远远已看见正门外花轿的轮廓,礼乐声融在和煦的春风中,百花齐放,空气中满是沁人心脾的香气。
史书中从前帝后大婚的礼制中,皇帝会亲自登门迎娶,然自齐国开国以来从未有此规矩,在她记忆中玥国亦是。
周旖锦抿了抿唇,身边魏璇的手腕一转,使得二人十指交握,全无忌惮地迎着众人的目光,并肩而行。
「锦儿,这几天我好想你,只想早些与你相见。」魏璇似乎明白周旖锦心中所想,解释道。
魏璇扶着周旖锦上了花轿,车门阖上的前一刻,又微微俯身向她靠近,忽然拉进的距离使周旖锦不由得羞赧低下头,视线中是他吉服宽大的衣摆,明黄色的光晕夺目刺眼。
「况且你我大婚只有一次,锦儿也喜欢我如此,不是吗?」魏璇声音轻的只有他二人能听见。
周旖锦睫毛扑闪,轻轻「嗯」了一声,魏璇便心满意足地退后了半步,礼官已牵了马来,他翻身而上,徐徐驾行在花轿边。
天子亲临迎娶新后,礼金不要钱似的往外撒,周府到皇宫一路万人空巷,朝拜赞颂之辞不绝于耳,空前盛大的场面和泼天的荣耀富贵,数十年后还被巷议街谈。
周旖锦脸颊微红,耳边仍带着魏璇温热气息拂过的酥麻。
数年前她也曾心怀忐忑踏入宫门,甚至憧憬过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位,那时前途仍是一片叵测的迷雾,可如今,她心中却是清澈而坚定的。
所谓吉日良时、金玉良缘,不过如是。
花轿一路驶入皇城,皇后仪驾已候在宫阶下,不远处午门金碧辉煌的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宽阔而空敞的宫道仿佛为她一人而留。
礼乐声自太和殿响起,响彻云霄,文武百官皆身穿朝服,列于其下,周旖锦信步穿行其中,迈步踏入白玉阶上,宽大奢华的裙摆曳地,将她独身一人的身姿衬出威严肃穆之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钦承宝命,绍缵鸿图,仰承天命,周氏之女德才兼备,素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
册封之诏余音缭绕,有那么一瞬间,周旖锦脑海中闪过许多过往的画面,但不过片刻,又随着宣召的结束而全然收拢。
她微微仰起头,面前是魏璇颀长的身影,他仿佛面对易碎的稀世珍宝,眉眼间脉脉含情,而他身后,是太和殿金色的琉璃瓦顶和赤红墙垣,昭昭日光自上而下倾洒,将整条路铺的光明璀璨。
魏璇唇边扬起笑意来,手中象征权力的凤印沉甸甸落于周旖锦掌心。
周旖锦鼻尖一酸,忍不住泪盈于睫。
她心中坚信,在这一刻,她已与旧日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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