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第一百八十六章 夜之歌,亡之曲

    夜。
    沉重的黑暗仿佛敲不碎的铁凝固了空气。即便是自由无踪的晚风也像是缀上了沉重的铅块如可见的流体般迟缓地游动着几乎淤塞了人们的呼吸。
    在某个我不能看见的角落中传出一道杂乱无章的竖琴声那是弗朗索瓦正在以万变应不变地弹奏他的“降b小调夜曲”。皮埃尔他们说得不错他的琴声真是糟透了竖琴银子般轻灵脱俗的声音在他的弹奏下变得非常可怕那铮铮的声响仿佛一只残忍的大手把整个夜幕都蹂躏得要扭曲变形。不过他或许真的是个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音乐天才也说不定琴弦从他指尖出的裂帛般的嘶鸣像极了眼前的黑暗仿佛只要再稍稍多用一点力就会把这已经绷到了尽头的紧张夜晚拉断。
    忽然琴声在一个高亢的音节上突然休止四周一下变得空荡荡的犹如一个巨大的真空正在把人的心往身外抽离。这汹涌而来的宁静就像是一个巨浪淹没了我们正身处的街道。
    街道的入口处出现了一串火把的光芒。
    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悄然进入了街道。他们的行进迅又安静没有出任何声响。在这个连星月都已经沉沉睡去的夜晚火把的光焰反倒好像是一团不祥的阴影预示了一个可怕的结局。
    当他们尽数行入街道之后街角忽然有人大声打了个呼哨哨声尖锐凄厉带着摄人心魄的恐怖。这声呼哨让街上的温斯顿士兵们稍稍一愣顿住了自己的脚步。
    然后他们就永远停住了自己的脚步。
    无数细小的阴影携着撕裂空气的声音从街道两旁的房屋中涌出弓箭、弩箭、飞刀……尽管他们的形状大小全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都是些最致命的武器。两旁的阁楼中不时有许多颜色的光芒或快或慢地飘落然后在人群中一个接一个地炸裂开来。奔腾的火焰和锐利的闪电从一具人体扑上另一具人体将明艳动人的生命从一具具惨不忍睹的躯体中掠夺出来。
    这大概是正规的军队第一次受到攻击性魔法的大规模袭击地形的优势和充足的准备打破了魔法师难以参与战斗的定律在拥塞的街道中可怜的温斯顿士兵们根本无处躲闪魔法的巨大威力只能忍由他们将死亡的色彩涂抹上自己的面孔。
    这已称不上是一场战斗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这些已经在死亡边缘挣扎不了多久的可怜人根本没有作出任何有效的抵抗。这不是他们的错原本他们的任务应该只是趁夜闯进只有几十名卫兵和一些老弱仆人的总督府谋杀或是绑架路易斯殿下。遇到任何反抗行为都是在他们预料之外的更何况迎接他们的是一次灭绝希望的绞杀。
    一些机灵的士兵比较早地现了情况不对他们最先放弃了抵抗抛下战友的尸身冒着寒光四溢的箭雨向街道的两头跑去。
    但是已经太晚了几十名手持重武器的雇佣兵已经将街道两端堵得水泻不通。在他们的铁棒重斧面前温斯顿人的短剑长矛犹如枯草般不堪一击。尽管求生的**榨出了温斯顿人最后一丝战斗的狂热但很快这股狂热就被淹没在他们从未见到过的强大力量之下。
    当箭雨止息后更多的战士跃出街道杀戮幸存的对手。事实上留给他们的工作已经不多了。
    只在几个喘息之间所有的哀号都归于死寂沉默重新降临到这条街道。鲜血潮湿的味道在空气中一点点弥散开来有些腥有些咸不可思议的是似乎还带着几分盛开的春花般令人陶醉的芳香。
    所有的大门一齐打开数千名民兵走出了各自藏身的房中——刚才的屠杀根本就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尽管他们有不少上过战场的老兵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制造数量如此惊人的鲜血对于他们来说也是足可以震惊的。那些四处游荡、日夜与危险和死亡为伴的战士们用与职业军人完全不同的方式诠释着“强大”的概念那不是铺天盖地的威势和战无不胜的骄傲而是一击必中的血腥杀戮。
    强壮的民兵们在他们临时指挥官的带领下迅将早已准备好的、装满土石的麻袋和箱子堆积成可以抵御相当冲击力的掩体。原本他们想要把这些东西堆在巷口可在雇佣兵们的呵斥下他们不得不不情愿地将掩体推后了大约一百步的距离。其余的人趁着这个时间不停地翻着堆满了街道的死尸将插在尸体上的武器一一回收——我们不知道这场战斗会打多久任何一点节约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必要的——这并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任务因为气力不足被指派从事这项工作的多半是些还很年轻的孩子死者的惨状无情地挤压着这些小家伙们的神经许多人当场哭了出来更多人一边呕吐一边强撑着完成自己的任务。
    忽然一个大概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惊骇地大叫起来而后一边狂吼着一边将刚拔下来的弩箭一下下刺进面前尸体头上。
    “他动了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他恐惧地高叫着手中一刻也没有停息。那具尸体的头颅已经快被他扎烂了一只眼球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掉到地上黑色的眸子正对准了惊骇中的年轻人。
    我知道生了什么那些见惯了死亡的战士们也都知道。许多人都以为已经人在死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动了事实并非如此。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死去的尸体会由柔软变得僵硬在这个过程中尸体会轻轻颤抖仿佛要活转过来一样。他遇到的正是这样一件看起来很可怕的事情。
    “他不会活过来的这才是真正的死了……”一个魁梧的雇佣兵走到他身旁懒洋洋地说道似乎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于他来说或许本来就是这样。可已经吓得崩溃了的年轻人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依旧一边惊叫着“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一边机械地刺着尸体看起来好像打算把整具尸体都捣成肉沫才肯罢休。他手中的弩箭早已折断了可他并没有觉。
    佣兵皱了皱眉头忽然不耐烦地揪着脖子一把把年轻人提了起来在他的小腹上重重来了一拳用让人昏厥的剧痛取代了他的恐惧。而后他耸了耸肩转脸对身后的伙伴们大声说了句:“该死的这小家伙尿裤子了。”
    一阵哄笑声从雇佣兵中爆出来那些曾经上过战场的老兵们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年轻的民兵们有些窘红着脸用更卖力地工作掩饰着自己的羞愧。也许是错觉吧刚才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那点恐惧的阴影似乎正在笑声中逐渐散去。
    那个佣兵扛着年轻人走到路边然后轻轻把他放到地上。临离开前他忽然抚摸了一下年轻人的头满是疤痕和横肉的脸上居然挤出一丝笑容。
    那不是嘲讽的笑容而是带着怜惜和理解的友善笑容就好像每天早上你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时的表情一样。
    “给殿下和桑塔夫人信号吧。”我对身旁的皮埃尔说道。他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魔法装置向天上弹出一个紫色的光球。没过多久老桑塔夫妇把守方向也出现了一个同样的光球——他们也已经解决了来犯的第一批温斯顿人。
    剩余的夜晚我们是在等待中度过的。我猜姆拉克将军根本想不到偷袭的队伍会遭遇意外反击所以并没有准备好第二支军队和我们交战。在无人幸存的情况下他恐怕甚至都还不知道这里生了什么只能焦躁地在他的居所中等待消息吧。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个难熬的夜晚。
    安置好岗哨老练的战士们立刻靠在墙角和掩体后面沉沉睡去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充足的睡眠和清醒的头脑对于他们的生存有多么重大的意义。那些初上战阵的年轻人们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但当他们抱着刀剑横躺在街头时空气中的血腥气和刚刚亲眼目睹的死亡杀场却总是使他们全身抖难以入眠。
    当东方的天空蒙蒙亮起早起的市民推开门窗、打算像往日一样安顿家什、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候他们才现自己的家园一夜之间全变了模样。全副武装的温斯顿守备军源源不断地从他们的驻地开进城中明晃晃的铠甲和武器堵满了每一条街道。战争这是战争这个曾经给他们带来无边恐惧和苦难的词汇再次降临到他们头上将他们平静的生活击成血色的碎片。最要命的是以往的战争还一直被厚重的城墙挡在城外当温斯顿人进城之后战斗就已经结束了;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离得那么近每一条街道、每一间房屋都变成了潜在的战场稍不留神就会变成死在利器下的无辜生灵。
    早餐之后守备军开始在我们面前集结。与旷野中的会战不同城市中错综复杂的道路和狭窄的空间让他们的阵列看上去有些混乱。
    在一声响亮的号角声之后大群的士兵开闸的潮水般向路口倒灌进来。手持短剑轻盾的守备军们虽然气势汹汹但看上去并没有做好迎接一场艰苦战斗的准备。经过之前的几次试探他们已经现我们中并没有衣甲鲜明的正规军人这个现使得他们对我们多少有些心存轻视。
    这时候雇佣兵们坚持将掩体后退到街道中央的作用体现了出来。
    从十字路口涌入的三道钢铁洪流在进入街道之前开始汇聚道路的宽窄注定无法容纳那么多人同时进入。勇敢而鲁莽的士兵们为了争夺第一个杀死敌人的荣誉而争先恐后——你无法要求他们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阵列的齐整。他们狂吼着向我们接近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我们的鲜血证明自己的荣誉。
    “五个金币这次我一定比你多。”地底侏儒瑞德尔舔了舔嘴唇对弗朗索瓦说到。
    “嗨你还欠着我十个金币呢。”弗朗索瓦从背后取下雕琢得堪称艺术品的组合弓向着侏儒撇了撇嘴。
    “胡说明明是五个我誓风原沙漠盗贼那次是平手鬼才知道那具该死的尸体掉到哪个流沙坑里去了!”侏儒端着火铳爬上一个可以藏身的高台将铳口对着正在迫近的守备军。
    “就算是这样也是十个因为这次你输定了。”弗朗索瓦自信的微笑着还没等瑞德尔动手已经将一支狼牙箭射入了一个对手的咽喉。
    “我还没喊开始呢这一个不算!”侏儒暴躁地大叫起来然后形迹无赖地大喊了一声“开始”火铳同时出一声巨响喇叭形的铳口喷出一道狂烈的火光。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守备军应声倒下前面的一个胸口破开了一个恐怖的大洞后面一个的小腹冒出汩汩的鲜血看起来也受到了同样致命的伤害。
    “这才是第一个和第二个!”
    “防御防御!”我拔出长剑下达了命令。一牌盾牌手和两排长矛手早已在掩体前排好了队列森然的矛尖不友好地朝向扑来的守备军如同期待食物的毒蛇。
    在守备军的冲锋接近之前一阵密集的箭雨划着弧线当空袭来。如果是在开阔的平原地带长弓强劲的抛射会给衣甲不齐的敌军阵列造成巨大的伤亡但这样的事情在这里并没有生:这条街道原本就不是很宽再加上房屋阁楼的建造大都向外伸延几乎成了我们头上的天然盾牌。正因为如此所以这拨箭雨给我们造成的损失小的连我自己都无法想像。
    而与不习巷战的敌人相比冒险者们对于地形的掌握和利用则大大优胜。绝大部分的远程攻击手都登上了阁楼居高临下向着密集的守备军队列射击。其实他们就连瞄准也是多余的守备军密集的阵列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就连正常的战斗都很难做到更不用说有效地防御和躲闪。普通战场上难以见效的魔法现在展现出了强大的杀伤力温斯顿战士们也许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在战斗中遭遇这种无法理解的奇异技巧纷纷哀叫着一头栽倒。只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温斯顿人就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在这群远程射手中侏儒瑞德尔和名不副实的音乐家弗朗索瓦无疑是最杰出的两个。凭心而论弗朗索瓦的弓箭技艺比起月溪森林传奇的射手“银手指”艾斯特拉和她同样出众的妻子“星眸”菲西兰仍然颇有不如但也已经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优秀的精灵战士。他常常一手抽出四、五支箭来然后连续地拉动弓弦闪电般将羽箭连珠射出。他射击的度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一个面带稚气的孩子不得不提着几支满载的箭袋跟在他的身后以便他随时取用。与他的竖琴声相比弓弦出的声响更加柔韧和谐在他白皙又稳健的手中弹奏出如泣的行板。
    在他的轻灵优雅相比侏儒瑞德尔的声势则要浩大得多。他手中的火铳是我平生仅见的精妙利器。以往我见到的火铳都是些笨重的家伙。每射击一次之前你都必须从铳口往里装填火药然后把它们压实再放如制造杀伤的圆珠射击的度非常缓慢。而瑞德尔火铳的中部有一个卡口他总是把一个铁制的匣子嵌入这个卡口再拉一下火铳上端的一个门栓一样的把手就可以连续不断地扣动板机一次大概可以射击六到八的样子。
    尽管经过了这样的改进火铳射击的度比起弗朗索瓦的弓箭仍然显得缓慢但巨大的威力弥补了度上的差距。我猜他的火铳射出的弹药都是经过特殊加工的它们不像普通的圆珠弹那样停留在一个人的体内每一次射击它带走的都是两个以上的不幸生命。第一个中弹的倒霉鬼死相往往很惨他们的尸身都不可能完整地保全下来。在给他们的身体上留下一个不可弥合的大洞之后强劲的弹药又会射进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的体内。对于杀伤力如此巨大的武器来说准确与否已经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即便是打在盾牌上瑞德尔也能毫无保留地制造杀伤任何厚重的防御在他的火铳面前都并不比一张白纸更可靠。
    看着瑞德尔手中的杀人利器一阵和眼前的战斗无关的恐慌涌上了我的心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容易操作、也是威力最大的一种武器即便是一个毫无战斗经验的新手拿着它也能挥出不逊于任何一个强大魔法师或者弓箭手的作用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众所周知侏儒的弱小和他们精妙的手艺同样著名但瑞德尔就依靠这样的武器成为了冒险战士中顶尖的那一群中的一个。
    如果有一天这样的东西能够大量地制造每个人都有权利得到一支的话那样的世界会变成什么?
    所有精湛的武技都变成了徒劳?一切的勇气和力量都成了任人宰割的笑话?勇士和懦夫之间的距离不再那么明显?最卑微的人也能终结传世英雄的生命?
    像现在这样当你用刀剑和枪矛杀死敌人时你还可以看见他们的脸触摸到他们的肌肤和鲜血还可以觉得你所杀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当所有的士兵都用这样的武器去战斗、去厮杀的时候生命是不是就会沦落到廉价的极至?
    我第一次觉得侏儒所热衷的所谓“科技”是一件非常伟大同时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物它甚至有着改变历史轨迹、颠覆整个世界的力量。
    幸亏我想幸亏这件东西只有一件幸亏它制作起来十分复杂、价格更加高昂也幸亏侏儒的保守和骄傲让他们不会把制造这种武器的技巧流传于世。
    又一个生命倒在了火铳喷射的烈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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