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旧日》021章：母女

    “渡边君，电车已经来了哦，我们快上车吧。”
    渡边泽耳边传来深田的声音。
    他眼前的白色雾气缓缓散开，出现在视野中的是空荡荡的站台。
    一辆电车停在站台边的铁轨上，车门已经打开。
    深田站在车门前向他招手。
    我又回到刚刚的梦境中了么？
    “渡边君？”深田歪着脑袋看着渡边泽，“渡边君又在发呆呢……”
    “啊……抱歉……”
    渡边泽走到深田身边，深田自然而然地牵住渡边泽的手。
    进入电车之前，渡边泽转过身把整个站台打量一遍。
    确实是他跌出梦境之前的站台。
    德瑞娜将他送回梦境后，居然回到上次跌出梦境的位置，继续延续之前的梦境。
    那么在他脱离梦境的那段时间，梦境世界中发生了什么呢？
    难道梦境世界是静止的么？
    走进电车后，电车中没有人。
    渡边泽举目望去，发现视野所能看到的所有车厢都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乘客。
    明亮的阳光从电车车窗外照射进来，落在深田身旁，深田刚好处在一片黯淡的阴影中。
    渡边泽仰头看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场景，确确实实和现实中的东京没有任何区别。
    ——深田真的在自己的意识域中构建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东京梦境世界。
    这时渡边泽的肩膀一沉。
    深田的脑袋枕在渡边泽肩膀上，两只手抱着渡边泽的臂弯，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渡边泽看着深田的睡颜，脑海中浮现出现实中深田昏迷的样子——
    眉头紧皱，肤色苍白，嘴唇近乎透明，鼻孔边缘有淡淡的血迹。
    而现在在渡边泽面前的深田却神情柔和，脸颊有血色，嘴唇薄而殷红。
    柔顺乌黑的长发软软地披在身后，有一部分落在渡边泽脖子里，触感像丝绸。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令人心动的大美人。
    刚刚我究竟说了什么话，导致自己跌出深田梦境，还让现实中的深田遭遇危机呢？
    渡边泽仔细回忆刚刚和深田交谈的内容，全是高中的事情。
    然而当渡边泽提到五人小团体排挤他的事情时，深田的状态忽然变得奇怪，整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一般，完全换了个人。
    虽说当时深田的状态绝对不是恐惧（反倒渡边泽看到深田那样的状态感到害怕），但是她发生的变化却真真实实。
    难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么？
    如果我继续和深田谈论高中时候的事情，是否还会发生同样的状况呢？
    不过……
    渡边泽想起当他问深田为什么排挤他时，深田似乎回答什么，却被电车的声音淹没了。
    深田当时究竟对我说了什么呢？
    我跌出梦境和那句话有关么？又和现实中深田的病情恶化有关么？
    渡边泽挠了挠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
    忽然渡边泽后背忽的一阵针刺般的不舒服感。
    他蓦然抬起头。
    不知什么时候，空荡荡的电车中突然站满了人。
    渡边泽和深田旁边的座位也都坐了乘客。
    不仅是他们所在的车厢，其他车厢也都人满为患。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这些乘客和之前那些路人一样，眼神空洞，没有表情。
    他们有的人戴着耳机哼歌，有的人和身边的同伴交谈，有的人大声打电话。
    但诡异的是，整个车厢却没有一点声音。
    明明哼歌的人气息不弱。
    那些交谈的人嘴巴开合不停。
    打电话的人更是下巴拉得老长，仿佛在跟电话对面的人吵架。
    但车厢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发出。
    这是怎么回事？
    渡边泽轻轻打了个响指。
    嘟的一声，能够听到响指的声音。
    他又在身后的车窗叩击两下。
    咚咚，依然有声音。
    确实有声音，但为什么听不到那些人的说话声呢？
    不过刚刚那两个声音是我自己发出的，有没有可能是我只能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呢？
    这时电车缓缓停下。
    电车门的信号灯不停闪烁，发出急促的提示音。
    “叮咚——叮咚——”
    “青山站已经到了。”
    接着电车门缓缓打开，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电车的声音我也能听见。
    看来不是我的问题，而是这些乘客的问题。
    他们虽然嘴巴在动，却并没有说话。
    渡边泽的目光徐徐扫过车厢中的乘客，心里越发感到不舒服。
    “渡边君，我们到了吗？”
    这时深田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渡边泽。
    “还没有。现在还是青山站。”
    也能够听到深田的声音。
    唯独听不见的，只有那些乘客的声音。
    渡边泽想问深田听不听得见那些乘客的声音，然而刚刚准备开口，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走进电车。
    那个年轻女人穿着黑色和服，画着相当高雅的妆，然而和四周的乘客一样没有表情。
    电车门关闭后，她在电车门口站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似乎在为找不到位置而苦恼。
    面孔呆滞地伫立在原地。
    周围的乘客对女人的出现置若罔闻，看也没看女人一眼。
    渡边泽之前解决过一起鬼婴事件，因此对婴儿格外在意。
    他特意观察一番那个婴儿。
    然而那个婴儿躺在女人怀里，脸朝着女人胸口，看不清脸。
    深田忽然站起身，向女人招了招手。
    “阿姨坐在这里吧。”
    那个女人朝深田看过来。
    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我站着就好。”
    渡边泽诧异地看了看女人。
    为什么我唯独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坐在这里吧。反正我也坐了那么久，早就想站起来了。”深田笑道。
    “你难道是在施舍我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抱着小孩站着不方便……”
    深田的神情变得局促。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女人道，“我的女儿也不需要！”
    “对……对不起……”
    “如果你求我的话，我会考虑坐在你的位置上。”
    “我……我……”
    “快求我，你不是想把你的座位让给我么？为什么你不开口？难道你是想施舍我？你在轻视我吗？”
    “我……我没有……”深田苦涩地笑了笑，“我求阿姨坐在我这个位置，这个位置不是对阿姨你的施舍，而是我恳求阿姨坐下的。阿姨请坐吧。”
    “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
    “深田……？”
    渡边泽不知道深田为什么这么做。
    “没关系，渡边君。”深田看着渡边泽，轻轻笑了笑。
    但是她眼中的焦距消失了。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那个阿姨抱着小孩站在那里，就算她让我求她，我其实也没损失什么不是吗。”
    说话的时候，女人正抱着婴儿走向深田的位置。
    渡边泽看了眼女人，站起身道：“深田你坐下吧，我的位置给这位阿姨。”
    “欸？渡边君不用这样……”深田眼中的焦距又缓缓恢复了。
    “我是男生嘛。”
    渡边泽看到深田恢复正常，暗暗松了口气。
    “我可不坐你的位置。”女人看着渡边泽，“我接受任何施舍。想要让我坐在的位置上，你必须跟这个女人一样开口求我。”
    “没关系，阿姨你就坐在我的位置上吧。”深田道，“我坐渡边君的位置。”
    深田拉着渡边泽的手，在渡边泽的座位上坐下。
    “哼。”女人哼了一声，坐在深田的位置上。“真是麻烦。”
    她坐下后，抬头看了渡边泽一眼。
    渡边泽也冷冷地看着女人。
    女人刚刚的表现令他心中升起一团火。
    女人接触到渡边泽的视线，马上又移开，低下头看向自己怀里的婴儿。
    这时那个婴儿忽然动了一下，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抓着女人的和服。
    脑袋也从女人怀中转过来。
    渡边泽原以为会看到一张空洞的婴儿面孔，但那个婴儿脸上却浮现出人类幼崽最可爱的笑脸。
    居然……有表情……
    渡边泽愕然不已。
    他下意识地看向深田。
    梦境世界中的一切都是深田所创造，那么这个婴儿也不例外。
    为什么深田会特别创造出一个有感情的婴儿呢？难道这个婴儿对深田有特别的意义么？
    不过哪怕有特别的意义，现在的深田也不知道。
    对梦境世界中的深田而言，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梦境中。
    婴儿慢慢从女人怀中站起来，两只脚踩在女人腿上，双手挥舞，似乎十分高兴。
    “好可爱。”深田眼中冒出小星星，“我能抱抱她么？”
    “我的女儿只有我自己能抱！”
    深田被女人拒绝，神情一阵尴尬。
    她抬头可怜巴巴地看了渡边泽一眼，渡边泽也无奈地耸耸肩。
    “她今年几岁呢？”深田又问道。
    “一岁半。”女人道。
    “好小只哦。”
    女人眼珠子一骨碌，斜了深田一眼。
    “好小只是什么？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年轻女性能不能不要用只有你们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跟别人讲话？真是没礼貌。难道你们的父母没有教过你们基本的礼仪么？”
    “啊，对……对不起……”深田缩了缩脖子。
    交谈的时候，其他乘客依然没有任何向这边看一眼。
    这时婴儿忽然“啊啊”叫了两声，向深田张开手，似乎想要深田抱。
    女人一把把婴儿的面向扭到自己这边，不准婴儿再看深田。
    过了不一会儿，婴儿又转回来。
    两只手不停伸向深田，整个身体都歪向深田的方向。
    “她似乎很喜欢我。”深田双手合十，哀求道，“阿姨，求求你让我抱抱她好么，我真的很喜欢她。”
    “不行，我的女儿只能我一个人抱，哪怕你求我也不行。”
    女人拒绝后，又一次把婴儿的身体扭过到自己身前。
    但婴儿的手忽然抓住深田的衣服，女人一时间没有扭过去。
    她回头看了深田一眼，虽然没有表情，但依然能看出她的怒意。
    她抓着婴儿的手腕，一把将婴儿的手从深田的衣服上扯掉。
    接着转过身，把婴儿放在自己身体的另一侧。
    哪怕不想让别人抱自己的女儿也不必这样吧……
    更何况自己的位置还是别人让的……
    渡边泽摇摇头，不知这女人的心思。
    但女人显然低估婴儿对深田的喜爱。
    哪怕被女人拉走后，依然不依不饶地想要往深田爬去。
    她在女人怀里不停挣扎，两只手伸向深田，“咿呀咿呀”的叫。
    女人死死抱着婴儿，眼睛却看着深田。
    一股强烈的恶意从女人身上浮现出来。
    “我女儿在家的时候一向很听话，但是见了你之后却变得这么调皮。你不能再坐在这里了。”女人道，“不然会对我女儿造成不好的影响。请你换个座位吧！”
    “可是周围已经没座位了。”深田歉然道，“实在是对不起……”
    “嘁，真是麻烦！居然会遇到你这种人！”
    女人恶毒地咒骂一声。
    “如果你担心自己的女儿被影响，为什么不自己换个座位呢？”渡边泽冷声道。
    女人盯着渡边泽。
    “又不是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换座位？”
    “真的不是你的问题么？”
    “你是在质疑我吗？”女人豁然提高音量。
    “渡边君，算啦，我们去隔壁车厢站着吧。刚好这个位置可以让给那个小孩，她玩耍的地方也大一点。”
    渡边泽虽然不满女人的态度，但想到继续留在这里，说不定那个女人又会说什么过分的话，让深田情绪失控就糟糕了。
    而且那个女人对深田如同实质的恶意也让渡边泽十分警惕。
    他点点头：“好吧。我们去隔壁车厢。”
    就在深田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婴儿一只手抓着女人和服的领口，一只手朝深田伸过去。
    由于使用的力气过大，那只抓着和服领口的猛然向下扒扯，把女人的和服一直脱到肩膀位置。
    女人的身体变得一下子僵住。
    她一只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急匆匆地把和服的领口拉起来。
    然而她的力气似乎并不大。
    婴儿在女人的臂弯中左摇右晃，不停想要朝深田报过去。
    和服一旦散乱原本就不好复原，婴儿的身体又不停给和服增加新的褶皱。
    女人越是想要把领口往上提，领口反倒滚得越低。
    眼看领口就要落到触及隐私的部位，女人情急之下，让婴儿抱住自己的脖子，左手松开婴儿，两只手开始整理和服。
    忽然，婴儿踩着女人大腿的脚落空，一下子从女人身上掉下去。
    女人根本来不及抓住婴儿。
    深田和渡边泽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只听噗通一声，婴儿结结实实地砸在电车地板上。
    “哇——”
    凄惨的哭声。
    渡边泽看得清清楚楚，婴儿掉落的时候先是头磕碰在座椅边缘。
    电车的座椅边缘虽然是没有利角的圆弧状，但是材质格外坚硬，婴儿的头碰到的时候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疼痛可想而知。
    与此同时，婴儿的双腿也撞在地面。
    虽然座椅与地面高度不高，但对婴儿来说却是相当的高度。
    更主要的是，婴儿脆弱的双腿根本无法承受自身重量坠落的冲击。
    那两条腿哪怕没有骨折，脚踝肯定也扭伤了。
    无数双视线投向地上的婴儿。
    车厢内之前对女人置若罔闻的乘客，忽然齐齐向地上的婴儿看去。
    接着，他们的视线转向女人。
    女人这时终于把自己的和服领口拉起来。
    她看着那些乘客，虽然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额角却流下冷汗。
    她慌慌张张地把地上的婴儿抱起来。
    “哇——”
    婴儿的哭声越发洪亮。
    “宝宝不哭。宝宝不哭。”
    女人不停拍打婴儿的后背，似乎想要安抚婴儿的情绪。
    然而根本没用。
    婴儿的哭声始终没停。
    整个车厢都是婴儿的哭声。
    “她的头和腿可能受伤了。”渡边泽看着女人道，“你最好带她找电车的乘务员，他们那里应该有急救的医疗工具。
    如果这样放任不管，错过最佳的治疗时间，说不定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女人没有搭理渡边泽。
    她似乎有些不敢抬头，始终低着脑袋，额角的冷汗越来越多。
    “宝宝不哭。宝宝不哭。”
    “好吵啊。”忽然坐在女人身旁的男人说道，“好吵啊！”
    女人的身体猛然颤了一下。
    渡边泽也诧异地看向那个男人。
    我居然能够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
    然而接着，渡边泽发现不只是那个男人，所有乘客的声音都恢复了。
    原本安静的车厢一瞬间变得嘈杂一片。
    “真是吵死了！”坐在女人对面的女人道。
    “能不能让你女儿把嘴闭上。这里是公共空间，她这么一直哭真的很烦！”又一个人道。
    “是啊，真的吵死了。”
    “怎么当母亲的，连自己的孩子都哄不好。”
    深田握着渡边泽的手微微收紧。
    渡边泽看过去，只见深田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他们说的话好过分……”
    虽然渡边泽不喜欢那个女人，但确实觉得那些乘客的话太过分。
    婴儿摔在地上哭泣再正常不过。
    又不是因为本身性格乖戾，故意大声哭泣惊扰乘客。
    渡边泽看了眼女人。
    女人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一滴滴汗珠从她的额头掉在地上。
    “对不起……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
    “既然这样就不要带上电车啊。”
    “打扮得那么光鲜亮丽，结果是个连自己孩子都抱不住的女人。这种女人究竟有什么用。女人最基本的母亲的职责都做不好！”
    “真是丢人现眼。”
    “烦死了烦死了……”
    女人紧紧抱着婴儿，低声哀求道：
    “对不起，求求你们了，真的不要再说了……”
    “我们倒是不想说，但你的孩子一直在哭怎么办？难道你就让她这么一直哭下去吗。”
    “我会把她哄好的。”
    “你真的能把她哄好么？你连你自己的和服都勉强才收拾好。”
    “明明已经结婚生孩子的人，居然在电车上做那么不检点的事，你真的有哪怕一点羞耻心么？”
    “不……不是我……我的和服是我女儿拽下去的……”
    “哈！又把责任推给你女儿吗？真是个恶毒的母亲！”
    “不是的……你们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
    “下流的女人！”
    忽然女人坐直身体，把怀里的婴儿高高举起来，猛然往电车地板上砸过去。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婴儿的脑袋撞在地板上，往旁边一歪。
    哭声戛然而止。
    女人把婴儿砸在地板上之后，又指着婴儿恶狠狠地骂道：
    “都怪你，都怪你我才被这些人这么嘲笑的，都怪你我才变成不知检点的女人的，都怪你！都怪你！”
    车厢内再次变得鸦雀无声。
    “你……你做了什么……”深田骇然看着女人。
    女人似乎没有听到深田的话，依然指着地上的婴儿：
    “都怪你……都怪你……”
    深田颤颤巍巍地走到婴儿身前，蹲下身，浑身颤抖地抱起婴儿。
    “没有呼吸了……也没有心跳了……渡边君……”深田哭着抬起头，看着渡边泽，“她……她死了……”
    一瞬间，渡边泽的内心似乎被挖空一块。
    他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出现实中命悬一线的深田的面孔。
    难道深田抱着的婴儿……其实是她自己么？
    这时婴儿的尸体忽然变得模糊，接着从深田的怀中消失。
    深田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双手，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睛滚落。渡边泽蹲在深田身旁，轻轻把她抱在怀里，一句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