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谨又恢复了夜夜笙歌的奢靡生活。想他在情场纵横多年,一直都是女人心中的抢手货色,如今却让一个反复无常的大嘴妞儿肆意蹂躏,这番遭遇足够让他从此对有知识有追求的所谓熟女望而却步。相比之下,那些年轻的女孩儿,个个简单听话,把她带到商场,大手一挥,“去拿吧,宝贝儿,随便拿,哥来买单”。这姑娘基本上就是他的了。但曾从这样熟悉的场景中脱离过一段时间,再回过头,却让他有了审视自己生活现状的能力。于是严谨发现一件很悲哀的事实:姑娘的年龄可以越泡越年轻,但姑娘的情感质量却越来越差。年轻漂亮的姑娘选择他,恐怕多是对他社会条件的选择,并非对他本人的选择,她们很容易给他**,却难给真心。他早已不会爱了,这么多年的声色犬马,他早早地就把自己的爱挥霍光了。那些姑娘来了又去,他从未感觉到难受。可一旦想起季晓鸥,他却会本能地觉得,他的生活里似乎失去了一种什么东西,而且永远也不能复得了。
看清了这个事实,严谨常常会对怀中如花似玉的美女突然间丧失兴趣,将人一把推出去。岁末年关之际,原是饭局酒场最多的时候,他却一天天变得宅了起来。
这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满城的红男绿女再次倾巢出动的夜晚,大小商场也凑热闹,不少都打出圣诞狂欢夜的促销广告,估计午夜前后京城又会迎来前所未有的交通大拥堵。严谨懒得出门凑那份热闹,谢绝了数个要求陪他过平安夜的电话,一个人闷在家里边看碟边上网。
晚上十一点多,他无聊得直打哈欠,准备洗澡上床,难得早睡一次。关机前他又例行公事一样打开季晓鸥的博客,却发现熟悉的嫩绿色博客背景不见了,换成了深蓝色的星空,配上白色字体更加悦目,而且内容居然更新了,不过只有短短一句话。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说不出的秘密、挽不回的遗憾、触不到的梦想、忘不了的爱情。
严谨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竟然有些伤感起来,忍不住在首页第一篇下面匿名留了一条评论:你今天是不是去教堂了?是不是什么时候我像你们的耶稣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你才肯彻底相信我?”
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刷新页面,他那条评论下面赫然出现了一条博主的回复:别亵渎你不懂的东西,小心出门天打雷劈。
严谨原本昏昏欲睡,一下子精神起来。季晓鸥竟然在线!最近打她手机,从没有接通过,像是被她拉进了黑名单。打她店里的电话,她永远不在。没想到能通过博客和她联系上。他赶紧回复:在公开场合对一个普通网友出言恐吓,你太没有公众人物的自律与自觉了。
季晓鸥回复:少装了,你化成灰我都知道你是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简直把公开的博客当成了私密的在线聊天软件。
严谨说: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我对佛教和基督教都有过深刻研究。
季晓鸥回复:吹吧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
严谨说:我说真的,不信你考考我。
季晓鸥回复:那你说说基督教和佛教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严谨说:这问题问得太正了,我真研究过这问题。跟你说,佛教里的释迦牟尼,头发是小卷儿,而你们的基督,头发是大卷儿,陶瓷烫的,挺跟时尚,比佛教有钱,这就是两教最大的不同。
这回季晓鸥只回了一个字:呸!
严谨再想留言,却发现留言功能被限制了。再刷新页面,两人刚才打出来的字都消失了,自然是季晓鸥删除了全部对话。
严谨叹口气,像是玩兴正浓的孩子突然被大人喝止,不甘心的滋味简直令他百爪挠心。正抓耳挠腮想主意呢,忽然听到门禁响起来。
严谨所住的这栋公寓,一梯两户,楼下单元门前安装有可视门禁,访客在门前按房间号,对应的住户可以和访客通过麦克风谈话,也可以看到访客的模样。
严谨奇怪这么晚了还会有访客,起身前下意识看一眼墙上的钟,长针短针几乎并在一起,马上就十二点了。门禁的铃声依然在响,响得有一搭没一搭,像是按铃的人根本就心不在焉,在寂静的深夜尤其怪异。他打开可视门禁,监控画面上却没有人,只有门前的路灯寂寞地照着单元门前的一小片墙壁。
严谨骂了一声,干脆关了门禁,他估计是哪个无聊的孩子捣乱,并没有太在意。从酒架上取出一瓶白兰地,倒出大半杯,坐在沙发上慢慢品完,正要放下酒杯去卧室,又听到门铃声尖利地响了起来。
严谨走过去,从猫眼里向外瞄了一眼,走廊里空荡荡的,还是没人!严谨不信邪,接连两次空城计不仅没有吓到他,反而激起了他的火气,咣当一声拉开房门。他倒要看看,谁闲得没事跟他开这种玩笑?
没想到门一开,一个人就势一头栽进来,扑通一下趴在地上。严谨不用低头,就闻到一股冲鼻的酒味。
严谨松了口气,原来是个醉鬼摸错了家门。他拿脚尖儿拨拨那人的肩膀:“嘿,哥们儿,赶紧起来,你媳妇儿还等你回家呢。”
那人想爬起来,手臂撑地起了几次,又跌了回去。严谨没办法,只好蹲下,拍拍他的背:“喂,你家在几层?”
那人哼唧了两声,模模糊糊吐出几个字,严谨凝神细听,也没听出所以然,只能放弃让他自行离去的可能性,准备打电话让物业帮忙处理一下。哪里料到他刚一迈步,地上那醉鬼忽然抬起头,一把抱住他的右腿,清楚地叫了一声:“哥……”
面对那张从一头黑发和酒臭里突然浮起来的脸,严谨微微张开了手,一时间愣住了,“湛羽,你你你……”他无端结巴起来,仿佛面对着一摊他无法下手收拾的物体。
湛羽却自顾自嘿嘿嘿笑起来,边笑边大着舌头说:“那……那些孙子没骗我,你果然……果然也住这儿……”
严谨从短暂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个人弄进电梯,电梯门忽然开了,一个身穿制服的保安匆匆迈出来,看见这场面,立刻问:“严先生,您没事儿吧?有户主投诉说有人跟着他进了单元门,我赶紧过来看看,您需要帮忙吗?”
严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湛羽先号叫起来,边叫边紧紧抓住严谨的裤腿:“我不走我不走……有人要杀我……要杀我……”
他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在不大的门厅里盘旋回荡,对面邻居的门后响起脚步声,一直走到门前,停住了,想来是透过猫眼在窥视。
严谨苦笑,对保安说:“没事儿,是我朋友,喝醉了。我自己处理,您回吧。”
等保安离开,严谨抓住湛羽的胳膊想扶他起来,湛羽皱着眉,脸色苍白,似乎连轻微的拖拽都让他痛苦不堪。
“水。”他用**一样的声音说,“我要喝水。”
“先进来再说。”严谨终于将他拖进家门,放在饭厅的椅子上,然后去厨房取水。
等他从厨房拿了冰水壶和杯子出来,湛羽却已经溜到地板上,吐了一地,正躺在满地狼藉中嘿嘿傻笑,连身上那件红黑两色的毛衣都沾上了呕吐物。这副烂醉的样子,顿时让严谨气不打一处来,好在对付酒醉的人,他有充足的经验,举起手里的水壶,对着湛羽的脑袋就兜头浇了下去。
冷不防一股冰凉的水灌进嘴里和鼻子里,湛羽被呛得大声咳嗽,顷刻间脸和嘴唇都憋成了青紫色。他咳了好久,终于停下来,酒果然醒了一半,话还是说不囫囵,可眼神明显清醒了。他扶着旁边的椅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严谨嫌恶地看着他:“你在哪儿喝成这样?”
湛羽咕哝:“酒吧。”边说边把两只眼睛骨碌碌地来回转着,抹得稀脏的脸上,只有他这两只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黑白分明。一眼看到酒柜上的那瓶白兰地,他如遇到救星一样扑过去,拔下瓶塞就把酒瓶口往嘴里塞。
严谨眼明手快,在酒瓶进嘴之前已经夺了下来,顺手给了湛羽一个耳光,希望他能彻底清醒:“你又回那地方了是吧?”
那一个耳光太重,湛羽的脸都被打得歪到了一边,一条细细的血流从湛羽的鼻子里窜出来。血珠洒落在他衬衣的前襟上。
他抹一把鼻血,举到眼前看了看,然后眯起眼睛,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笑非笑,似醒非醒,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看见血,严谨有些后悔下手太重,说话的口气和刚才相比便柔和了一点儿:“前些日子跟我借钱时赌咒发誓的那些话,你还当真吗?”
“我……我……我是发过誓,”湛羽口齿不清地开口,“我答应你……回学校,好好把学上完,再不……不去酒吧街那种地方。可是我……我……我……我又遇到了新问题,拆迁,我们家拆迁,你……你知道吧,只给我们均价一点二的补偿,那点儿钱……那点儿钱够干什么?就算能买套小房子,装修的钱呢?而且我们家一直都住在北京城里,三代都住得好好的,凭什么现在得把地方让给那些外地的土鳖?凭什么我们只能去大兴、房山买房,只能买得起那儿的房子?我得给我妈……给她买套城里的房子……”他说着说着突然哭起来,声音愈加含糊,后面的话呜里呜噜的,更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
严谨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取过餐桌上的纸巾盒递过去,然后问他:“那你来找我什么意思?还想跟我借钱?”即便他尽力压抑,语气中的轻蔑终是掩饰不住,对湛羽,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上回你妈手术,这回拆迁,那下回呢?下回你还能用什么借口?”
湛羽的哭泣停了,抹掉眼泪,他囔着鼻音回答:“哥,借你的钱我一定会还。这次我也不是想借钱。”
“那你来干什么?”
“我……我……”湛羽支吾着,好半天,最终似下了决心一般,一口气说出后面的话,“我能在你这儿待几天吗?”
“在我这儿待几天?”严谨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想干什么?”
“刘伟要杀我。”
“刘伟杀你?”严谨从椅子上站起来,真想再给他一嘴巴,“你今天究竟喝了多少酒?你他妈的醉得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站直了,把你脸擦干净,我送你回学校!”
“我不回去!”湛羽喊起来,同时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刘伟让人天天在学校等着我,他真的要杀我。”
“刘伟吃多了撑着了才会跟你较劲儿!”严谨才不会把一个醉鬼的话当真,揪住湛羽的衣领,拽着他往门口走,“瞅你这残样儿,让你爸妈看看,准后悔当年没把你掐死。”
“少提我爸妈!姓严的,你他妈放开我!”毫无预兆地,湛羽突然翻脸,用力一甩,居然挣脱了严谨的手臂。但他酒后脚软,一时没有站稳,踉踉跄跄朝后退去,背部撞在门口的屏风上,随着一声巨响,那扇美轮美奂曾被季晓鸥由衷羡慕过的玻璃屏风,随着他的人一起倒下,直接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哗啦啦摔得粉碎。
严谨被那声巨响吓了一跳,定下神来就看到倒在碎玻璃之中的湛羽,左边脸颊和下巴的交接处,被玻璃豁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狂涌而出。他慌忙上前,想扶起湛羽,没想到湛羽一下子跳起来,动作迅速敏捷得根本不像一个喝醉酒的人,打开房门就冲了出去,扑到电梯前疯狂地拍打着电梯下行键。
严谨追到门口:“要不要去医院?我开车送你去。”
“去你妈的医院!开你妈的车!”湛羽破口大骂,言辞清晰,连最后一分酒意似乎都醒透了。
电梯到了,门滑开,他进了电梯,一手用外套捂住伤处,一手朝严谨竖起中指:“你见死不救,你妈的!”
然后电梯门迅捷地合上了,只把严谨气得火冒三丈,可又不能真追下去跟个二十岁的毛孩子较真,只能重重甩上防盗门,大骂一声:“浑蛋!”
回到客厅,严谨才发现刚才搀扶湛羽时,衬衣的袖子和前襟蹭上大片血迹,算是彻底废了。他骂骂咧咧地脱了衬衣甩进洗衣筐,又朝着那堆屏风的残迹踢了两脚,终是难以泄尽心头的那股怒气。
直到第二天,他才从冯卫星那里得知,湛羽果然又回了酒吧街,此番回归,那个花名叫作“kk”的mb,在酒吧街声名愈盛,更兼男女通吃,老少通吃,生意愈加兴隆。而刘伟放话要干掉湛羽,竟是真的。因为湛羽胆大包天,居然睡了刘伟十九岁的新女友。冯卫星问严谨,这事儿打算管吗?严谨牙都快咬碎了,却装着毫不在意,懒洋洋地回答:“老子不管了,要死要活随他们去。”
严谨绝不会想到,他铁了心打算再不管湛羽闲事的那个晚上,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完整的活生生的湛羽。
十二月二十九日,一场大雪覆盖了岁末年初的北京。凌晨六点多,天色尚未全明,一个早起的拾荒者在一个大型居住小区的垃圾筒里,发现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她粗粗看了一眼,以为是被别人丢弃的猪肉和碎骨,便拎到路灯下查看是否还能食用,却在其中发现了一只属于人类的手臂。拾荒者被吓得魂飞魄散,扔下塑料袋狂奔而逃。周围几栋楼的住户,几乎都听到了她那声凄厉的尖叫。
季晓鸥是从顾客的闲聊中才注意到那条新闻的。元旦假期的第二天,美容店里的顾客并不多,除了每天必来造访的方妮娅,还有楼上一户人家的两姐妹,合家吃完团圆饭之后,相约下楼一起做面部护理,边享受按摩边隔空聊天,继续她们在家中尚未讨论完的话题。起初季晓鸥并未留意她们在聊什么,她正忙着给方妮娅做经络排毒的身体按摩。
这些日子方妮娅的心情极度不好,说老公最近夜夜晚归,碰都不肯碰她,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一定有外遇了。可任凭她如何明察暗访,却始终无法找到那位第三者的任何蛛丝马迹。季晓鸥尚未结婚,遇到夫妻间的这些事真不知道怎么帮她,只好劝她沉住气再等等看,别冤枉了好人也别放过一个小三。直到方妮娅进了浴室,她才能坐下喝杯茶休息一会儿。这时候,邻家两姐妹的聊天声飘进了她的耳朵。
妹妹说:“太可怕了,切那么碎,绝对是个变态杀人狂干的。”姐姐说:“就是,简直像《沉默的羔羊》,现在老有这样的案子,这社会怎么啦?”
季晓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她们在讨论的是桩新出的碎尸案。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那姐姐激动得差点儿从床上爬起来,“这么大事儿你居然不知道啊?今早好几份报纸的头版。说是恶性案件,警察怕影响不好一直封锁消息,没想到网上早就有现场照片了,闹得特别大,才公开呢。”
季晓鸥这才有了点儿兴趣,等顾客走了,她上网搜了一下,发现各大门户网站都有了碎尸案相关的新闻,但皆语焉不详,只说两日前警方接到报案后,经过搜索,又在本市其他地域的垃圾桶内发现装尸体碎块和其他证物的塑料袋,抛尸现场已受到警方严密保护云云。在她常去的那家著名网站的论坛里,首页也飘着一条相关的热帖。季晓鸥发现,其实两天前她就看见了这个帖子,只因帖子题目上标着“图片血腥,慎入”的警示字样,她自觉神经脆弱,经不起过分的视觉刺激,就没点进去看。几天没留意,这条帖子的人气和回复数已经暴涨。她点开瞄了几眼,第一张照片的血腥程度就让她吃不消,立刻关了页面退出来,转去看娱乐圈的八卦新闻了。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季晓鸥听到父母议论的,居然也是这个碎尸案。她取过父亲订阅的晚报,看到它居然又占据了社会版头条的位置。比起昨天的消息,今天的新闻有了更多的进展,说警方将发现尸块的垃圾桶全部运回,不仅将找到的尸块拼合成一具基本完整的尸体,而且现场还提取了死者衣物、包装袋等重要的残留物证。经法医勘验,已确定受害者的年龄和性别,死亡时间约为七天前,即十二月二十四或二十五日,系人为分尸,定性为重大刑事犯罪案件,现正进行失踪人员的dna甄别。看到警方披露的受害者衣物特征,季晓鸥心中莫名其妙地掠过一丝不安,虽然这不安在此刻显得那么荒唐。
而赵亚敏的感慨则是针对“二十岁至二十二岁,男性”这几个字发出来的:“这是谁家的孩子?跟老二家的晓鹏差不多大,就这么死了,还死得这么惨,让他爸爸妈妈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呀?”看着身边专心看报的季晓鸥,在她额角用力点了一下,“平时回来那么晚,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我那是担心你出事儿。什么时候你自己养孩子了,才能知道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
季晓鸥合上报纸,不耐烦地说:“是,您就恨不能把我拴在您腰带上,无论做什么事都得向您报告,您那叫控制欲懂不懂?控制欲太强了也是病,得治!”
不等赵亚敏反应过来,她抛下报纸跳起来,跑进自己房间关上门,把她妈气急败坏的骂声关在了门外。
老百姓的生活总归是四平八稳,一向乏善可陈,突然出了一个极具刺激性的社会事件,立刻变成热点新闻,像每天到点儿观看电视连续剧一样,对碎尸案破案进度的追踪,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季晓鸥也不例外。
本市几份发行量挺大的报纸,深谙读者的这种心理,连续几天都有该案的报道,可惜内容大同小异,并无实质性进展。直到第三天,经亲属的血液dna鉴定,被害者的身份终于确认,警方向全社会公开悬赏破案线索。
湛某,男,二十二岁,某大学计算机工程系学生。
视线落在这行并不算醒目的黑体字上,季晓鸥嘴里正含着一口豆浆尚未咽下去。她惊恐地瞪着报纸,食道肌肉像是忽然失去了吞咽功能,那口豆浆堵在喉咙口,半天不上不下,终于改道进了气管,呛得她大咳起来,喷得报纸上全是豆浆。
赵亚敏一边儿替她捶背一边儿数落:“你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吃个饭都能三心二意吃到气管儿里去?这报纸你爸还没看呢,就被你弄成这样。”
季晓鸥抹抹咳出来的眼泪,一声不响站起来,双眼发直,梦游一样朝大门走去。
赵亚敏追在她身后嚷:“又不吃早饭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吃早饭伤肝胆!喂喂喂,你怎么跟丢了魂儿一样,这是去哪儿啊?你还穿着睡衣哪!”
季晓鸥要去的地方是湛羽家。被豆浆呛到之前,她突然想起前几天警方在报纸上公开的死者衣服特征,提到一件红黑两色的菱形格羊毛衫,而她曾给湛羽买过一件,款式颜色和报上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她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还存着万一的念想:没准儿是她过于神经质想得太多了,说不定是个巧合呢。但站在湛羽家门外,那份侥幸便被眼前的画面砸得粉碎。
湛羽家所住的楼房,拆迁已经迫在眉睫,很多住户都搬走了。大部分房间的窗户也被拆走,只剩下黑乎乎的窗洞,好像被剜掉了眼珠的眼眶。在这一片支离破碎的颓败场景中,还有七八户依然显现出生活迹象的窗口,那是拆迁条件尚未谈妥的坚守者,湛家也在其中。
湛家的灰色防盗门大开着,门内有哀乐声传出来。门两侧排放着三四个无精打采的花篮。季晓鸥不敢去细看那些挽联,但湛羽的名字还是如同一把烧红的针,固执地扎入眼中,刺得她双眼剧痛,痛得眼泪在不知不觉中爬了满脸。
客厅迎门就是湛羽的一张黑白照片,比他现在的年纪小三四岁的样子,清秀雅致的少年模样,天真无邪的眼神,微抿的嘴角,一脸稚气地望着每一个人。
季晓鸥呆呆地看着他,一路上仿佛被冰封的感觉这会儿才慢慢复原。似乎是一把刀刺进身体里,还要等一会儿血才能流出来,疼痛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追得上她视觉和听觉的感受。她一再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不会是做梦吧?怎么可能呢?那么年轻那么美好的少年,怎么能和“碎尸案”这几个字有了联系?
严谨一直不知道湛羽被害的消息。他平时几乎不看报,上网也只看国际新闻和财经新闻,极少看社会新闻的版块。直到一个饭局上,有人告诉他说刘伟跑路了,他随意问了句为什么,对方说:“前些日子刘伟不是天天嚷嚷着要灭一个小男孩嘛。”
事关湛羽,严谨多问了一句:“啊,这事儿我知道,他俩最后怎么着了?”
“死了。”那人说,“被大卸八块,惨极了!”
严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正在吸溜面条的嘴停止得颇为古怪,没有被咬断的面条又落回碗里:“谁死了?”
“就那个叫什么kk的小mb。哎,谨哥,不是说,那小男孩原来跟着你吗?”
严谨没有回答,扔下筷子呆坐一会儿,站起来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一份报纸,停在路边看完那条短短的新闻,抽掉几根烟,他给冯卫星打了个电话,但是冯卫星常用的那个手机却关机了。再换一个跟冯卫星关系很近的朋友,朋友说,他也找不到冯卫星了,似乎刘伟一跑,冯也跟着销声匿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无效,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接到严谨的电话时,季晓鸥正在湛羽家。
湛家不大的屋子里站满了人,只有李美琴在床上躺着,什么话也不说。
从确认湛羽的死讯,李美琴的表现就不太正常。她一直不知道儿子失踪之事,是湛羽的同学看到报纸上的认尸公示,觉得有点儿像没有请假就擅自离校八天的湛羽,于是报告了辅导员。湛羽于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离开宿舍,走时换了一身新衣服,其中就包括警方提到的那件红黑格毛衣,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消息汇报到系里,学校几经查证,最终报警。
因为担心李美琴的身体承受不住过多的刺激,她娘家的亲戚找到刚从医院出来的湛羽父亲,去公安局认尸并做了dna检测。
湛羽父亲红着眼睛从公安局回来,把一份《死亡证明》摆在李美琴的面前。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直愣愣地盯着那张纸,盯了有十几分钟,然后她拂掉那张纸,像拂掉一粒尘埃,她躺下去,睁着眼睛,变成了一具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三四天了,她没有吃过一口东西,水是别人用勺子强喂进去的,勉强维持着她日渐衰落的生命迹象。
季晓鸥在湛家待了一会儿,发现满屋子的远亲近戚,却没有一个思路清晰能真正做事的人。案子未结,湛羽还在殡仪馆的冷冻柜里,暂时不能火化,可他的身后事还是要准备的。但他父亲躲在角落里,一直闷头喝酒,间或落两滴眼泪,问他什么都说不清楚不知道,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主意特别多,一旦问起后事如何处理,却全都变成了锯嘴的葫芦,谁也不肯多说话。季晓鸥困惑了好久,才从那些拐弯抹角的话里琢磨出他们真正的意思。湛家现在已是一个烂摊子,湛父喝酒喝得白痴一样,而且他的经济状况什么样大家都清楚,李美琴的精神状态短时间内无法复原,这些人恐怕都是担心说多错多,一旦拿了主意,就得出钱。可说这些人不愿管事吧,他们又对另一件事特别感兴趣,就是湛家的拆迁费究竟能拿到多少。
季晓鸥心中的悲痛,被她此番见识到的世事凉薄碾磨成了彻底的麻木。她站在室内唯一的窗前,将窗扇打开一条小缝儿,让室外清新的冷风冷却她内心的燥热。理清自己的思绪,她把看上去最靠谱的湛羽小姑拉到一边,说湛羽头七已过,无论如何也得把他的身后事料理一下,钱不管多少她都可以出,但不管湛家还是李家,必须有人出来主事。湛羽是有父母有亲戚的人,直系血亲不出头,她一个外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她自觉话说得并无不妥,未料到小姑冷笑一声,两条文得细细的长眉扬起来,对她说:“对呀,你一外人,掺和什么呀?老湛家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再说,美琴现在又不是没钱。你出钱?图什么呀?难道也看上她这套房子了?”
噎得季晓鸥哑口无言,她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放眼一看满屋都是湛家的亲戚,显得她孤立而多余。她一跺脚出了门。
本来想去趟社区医院,因为李美琴现在的状态不能听之任之,至少需要输点儿葡萄糖。但她刚走出房门,迎头碰上两个男孩,手里捧着大捧的白菊花,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学生,大概是湛羽的同学。
她低着头侧身让路,其中一个大男孩却叫了一声:“师姐。”
季晓鸥抬起眼睛,眼熟,肯定见过,可想不起来在哪儿认识的。
那男孩说:“我和湛羽一个宿舍,夏天的时候你不是去过我们宿舍吗?”
季晓鸥这才恍然,原来他就是那个在宿舍接待过她的男生。她点点头算是招呼,和他擦身而过。等她下了楼,正跟路人打听社区医院的地址,那男生小跑着从楼道里追下来:“师姐师姐您等等!”
男生一直跑到她跟前,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哭得微红的眼睛:“聊会儿可以吗?有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想问问你。”
“说吧。”
“湛羽一直是我们宿舍花钱最俭省的。从几个月前开始,忽然间就像是变了个人,衣服都是名牌,还新买了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他说是他爸爸做生意发了财,可我刚才看了,他们家可不像是发了财的样子。”
季晓鸥定睛看了他一会儿,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生赶紧摇头:“你别误会,师姐。我就是觉得,这事跟他被害有没有关系啊?警察来过学校,把他的东西都取走了,可这都半个多月了,不但案子没有一点儿进展,公安局更是连句话都没有,你觉得会不会因为湛羽家没什么背景,他们不太上心?”
季晓鸥叹口气:“这事儿真没法儿说,都是无权无势的人,只能人家说什么听什么。”
男生也叹口气:“要能帮帮他就好了。说真的,湛羽在时,我们关系也不是特别好,可他走了,回想起以前,我觉得好多事儿都对不起他,现在想想真后悔。”
季晓鸥看着这大男孩,有些微的感动:“人已去了,就别多想了。从现在开始,对你身边的人好一些吧。人生在世,大千世界,能和你有缘同住一室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男生点点头:“我回去和同学们商量,一定要帮他。报上还说家属情绪稳定,你看看阿姨那样,那是情绪稳定的样子吗?师姐,您瞧好儿!”
男生上楼,季晓鸥站在路边发了会儿呆,一时间竟忘了接下去自己究竟想去做什么。就是这时候,严谨的电话打过来了。
她接起电话,他第一句话就是:“湛羽的事我知道了,我担心你,你没事儿吧?”
她想说没事,但乍听到严谨的声音,不知为何特别想哭,而且最终没有控制住自己,真的哭了。
“我后悔死了……要不是我中途放弃,也许不会这样……”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电话里究竟了些说什么,只记得这个电话的通话时间很长,她说了很多,抽泣声使句子断裂无数次。
严谨听她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声音刺激得他心尖肝尖都随着颤动不已。最后他说:“你在哪儿呢?我这就过去!”
等了很久,他才听到回答:“湛羽家楼下。”
严谨开车过去。季晓鸥站在楼下等他,等得整个人变成了“望眼欲穿”四个字。一夜工夫,她仿佛缩水一样瘦了一圈,脸本来就小,如今只剩下一双眼睛和一张嘴,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更是衬得她脸色惨白。
严谨走过去,二话不说就伸出手,将人紧紧搂进自己怀里。他的动作很猛,几乎是粗暴的,季晓鸥的鼻尖一下撞在他的肩膀上,撞得她眼前一黑,鼻梁酸痛,忍了很久的眼泪又乘机流了下来。
“冷静,你先冷静。人已经死了,事儿已经出了,你还跟自己过不去有什么意思?”他抱着她说,“再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一边流泪一边挣扎,却被抱得更紧。整个肩背都被他的双臂像铁箍一样环住,力量大得令她简直无法喘息。他的嘴唇落在她的额上,擦来擦去似乎在寻找一个妥善停留的位置,粗硬的胡楂儿扎得她皮肤刺痛。吻落在她的眼皮上,同时落下的还有热烘烘的男人气息,混合着清洁的肥皂与烟草的味道这么多年了,严谨洗澡时依然延续着部队的习惯,只用一种古老的上海硼酸药皂,粗糙实在的一大块,带点儿药物的清凉芳香,和医生身上的来苏水气味极其相似,那种从小就让她安心的味道。
季晓鸥忽然安静下来,头悄悄地垂下来,只将冰凉湿润的脸贴在他的肩头。
严谨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季晓鸥的羽绒服里是毛衣和保暖内衣,隔着许多层的障碍物,他依旧能准确无误地感觉到她后背肩胛骨的轮廓。他用他感觉灵敏的手指,曾于十多年前在黑暗里无数次仅靠着触觉拼装他心爱的狙击步枪的手指,一寸一寸抚摸着她的后背,将了解和安慰都试图传递过去。
他说:“我跟你说过,只要你需要,不论什么时候,我随叫随到。只要你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出现。”
季晓鸥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说话,但她的后颈能感受到他气息的吹拂,让她有紧紧拥抱眼前人的冲动。她知道有些爱情会绽放在人生的最幽暗之处,但萌动于悲伤如泉涌爆发的时刻,却是她始料未及。什么官二代,什么门第悬殊,什么花花公子,什么始乱终弃,爱谁谁去吧,死就死一回,没什么了不起。
天色愈加阴郁,入冬后的第二场雪,静悄悄地酝酿了几天,在这一刻突然飘落。起初是微小的雪粒,渐渐地,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仿佛久积的委屈突然爆发,像海水一般汹涌,能够淹没一切,能够揭开一切藏头露尾的秘密。
严谨载着季晓鸥,冒雪来到附近的社区医院。两人坐在长椅上等值班医生。因为冷,或者心情的波动,季晓鸥一直打哆嗦,牙齿上下磕碰的声音,连坐在身旁的严谨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
他出门,在路边的小超市买了一瓶二两装的红星二锅头揣在怀里,焐热了才取出来,拧开瓶盖递给季晓鸥,“喝吧,喝两口就不抖了。”
季晓鸥接过来,闭着眼睛仰头就是一大口,不够,再喝一口,一团火落入胃中,效果立现,打摆子马上停止。
“好多了吧?这种事儿我有经验。几口小二下去,什么问题都没了。”
季晓鸥并没有闲聊的兴致,酒瓶还给严谨,她说:“我总觉得自己还在噩梦里,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最后一次在医院见他,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最后的样子。我一直跟自己说,噩梦有时候也会像真的一样,可最终会醒的,只要有人推推我,告诉我这只是个噩梦……”她把脸转到一边,眼角又有泪花闪烁。
严谨将酒瓶揣回兜里,双手上上下下把一张脸揉搓了无数遍,内心交战激烈,不知是否能把湛羽最后一晚的情景告诉她。犹豫半天,他决定只告诉她部分真相。他担心季晓鸥一旦知道那晚的真相,在湛羽明确示警的情况下,他居然见死不救,恐怕下面的局面就不是她再扇他一嘴巴那么简单的事了。
想到此,他期期艾艾地开口:“我知道是谁干的。”
季晓鸥浑身一抖,蓦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大概知道是谁干的。”
季晓鸥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小臂:“谁?谁?”
“一个拉皮条的,叫刘伟。”
季晓鸥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害湛羽?”
“湛羽上了他的女友。”
季晓鸥眼神绝望:“那就值得杀人吗?还要这样灭绝人性地碎尸?”
“个人价值观不一样,也许他觉得值。”
“他在哪儿?你跟警察说了吗?”
“一听到风声他跑了,我正差人到处找他呢。”
季晓鸥手指用力:“为什么不报警?”
严谨被掐得龇牙咧嘴,吸着冷气道:“我刚说了,正差人找他呢。我都找不到,你以为警察就找得到吗?”
季晓鸥死死盯着他,看了他好久,慢慢放开手说:“坦白说,我相信警察胜过相信你。”
这话让严谨实在伤心。每次面临信任他还是信任他人时,季晓鸥选择的都不是他。她不能像其他姑娘一样给他足够的崇拜和情爱也就罢了,可她连这么一丁点儿的信任都吝啬给他。他点点头,带着一点儿绝望后的赌气:“行,我去公安局,这就去。不过你可想好了,湛羽的学校和父母不一定知道他做过什么事,警察一介入,就全部公开了,以后都知道他做过mb,他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还怎么做人?”
他说的的确是个问题。季晓鸥不能确认,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李美琴,还能不能再接受同样沉重的打击?她闭上眼睛想了半天,轻轻叹口气:“公安局正在调查他的社会关系,就算你不说,他们顺藤摸瓜,迟早也会知道这一点对不对?”
严谨也想了想,相当认真地回答:“理论上是这样的。”
“对不起。”季晓鸥说,“请把你知道的告诉警察,等抓到凶手破案的那天,我给你补偿。”
严谨一下打起精神:“你怎么补偿我?”
季晓鸥脱下手套,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这一切虽然很糟,却让我看明白,拿不确定的未来牺牲现在的快乐,是件多傻的事儿!我们谁也不会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天以哪种方式结束,对吧?”
她说得认真,严谨却听得糊涂,可今天不比往日,非常时刻他没敢犯贫,只是握起她的手,将手心贴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摩挲着。医院走廊上时有病人和护士走过,季晓鸥想把手抽回来,严谨却握紧了不放,两个人较了一会儿力,季晓鸥先放弃了,任凭他把自己的右手包裹在他的手掌里。
值班医生直到十一点多才现身,听完季晓鸥的要求便一直摇头,说这会儿就他一个值班医生,不能出诊。季晓鸥赔着笑脸继续央求,一旁严谨听得不耐烦起来,推开季晓鸥对医生说:“那就麻烦你给开点儿葡萄糖和镇静剂吧,小老百姓命贱,不敢劳您大驾。”
季晓鸥急得推他:“你胡扯什么呀?就算开了药你会打点滴吗?”
严谨一甩手:“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拿着药出了社区医院,严谨又开车带着季晓鸥去附近的药店买了药棉、碘酊、胶布、绷带、止血带,以及一次性输液器。
抱着这一堆东西,季晓鸥还是半信半疑:“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啊?”
严谨回答得简单:“我练过。”
“你练这个干吗?你在活人身上操作过吗?”
严谨再次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唆?这事儿有多难啊?我告诉你,就是‘心稳手稳’四个字。这四个字对我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湛家十几个亲戚,严谨只见过湛羽的父母,还是在一种非常尴尬的场合下见过。可他天生具有一种我行我素的稳定气场,在十几双陌生人半信半疑的目光逼视下,他也能保持一切行为合理正常。
输液瓶倒挂在床头支撑蚊帐的竹竿上,季晓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排出输液管中的气体,卷起李美琴的衣袖,像一个真正的护士那样,扎止血带,啪啪拍打着她干瘦的手背,好让血管凸起,再娴熟地消毒,针尖斜面向上斜斜刺入皮肤,这一刹那季晓鸥紧张得几乎屏出呼吸,片刻的凝滞之后,回血室内迅速涌入鲜红的血液,然后输液瓶里的液体开始一滴滴流下。
严谨居然一针搞定了!
用胶布固定针头,调节好输液的速度,他走到门外的走廊上抽烟,季晓鸥追出来,几乎满腔仰慕地问他:“严谨,这世上还有你不会做的事情吗?”
严谨喷出一口烟,淡淡地回答:“当然有。”
“什么?”
“生孩子。”
因为镇静剂的作用,李美琴终于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季晓鸥暂时松了口气,两人这才离开湛家。
其时已是傍晚,雪小了,但依然纷纷扬扬阻碍着司机的视线。恶劣的天气再次让北京城出现全城大拥堵,严谨费了两个多小时才将季晓鸥送到小区门口。季晓鸥撩起围巾,对着后视镜抹净眼角残留的泪痕,低声说句“我走了”,并未对他有任何亲热的表示,就径直推开门跳下去。
严谨眼巴巴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就这么走开,一点儿温情脉脉的意思都没有,实在太伤自尊了,忍不住喊了一声:“季晓鸥!”
季晓鸥转身:“干什么?”
“过来。”
季晓鸥不明所以地踩着雪走回去。
严谨跳下车等着她。她深一脚浅一脚走近,尚未来得及出声,已被他一把搂住,横空抱了起来,接着眼前一黑,嘴唇便被严严实实堵上了。在天旋地转的瞬间,她还抓紧时间担心了一下:让家里老太太看到可就糟了。然而这一瞬间的思考只是她脑海中残余的最后一线灵光,随后她所有的思绪都变成一片空白。
灼热、混乱、缠绵、窒息……无数种相互矛盾的感觉,在同一时刻互相纠缠,她似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心心相印的亲吻竟如此令人沉醉。她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舌头都要断了,却不敢松手,生怕对方就这样离去。
严谨吻了很久,反反复复,依依不舍,对他来说,这一刻着实来之不易,他等了太久。直到自己的舌头也快要麻木了,他才松开手,将她放在地上。
季晓鸥再豪放,也是个女孩,一时间竟臊得不敢抬头。几片雪花落在她的眉毛和睫毛上,频频闪动的睫毛尖,如夏日翩然的蝴蝶,蝴蝶的翅膀下面,是她哭得微肿的眼睛。已滑到舌尖儿的俏皮话又退了回去,严谨沉默地帮她抹去头脸上的积雪,十分正经地叮嘱:“回去洗个澡赶快休息,什么都别想。”
“嗯。”
“明后两天我尽快去一趟公安局,你放心,凶手一定会落网的。”
“好。”
严谨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的手,“走吧。”
季晓鸥在纷扬的雪花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身静静地望着他。严谨朝她挥挥手,示意外面雪大,让她赶紧回家。
季晓鸥家住的那栋楼,离小区大门很近,严谨可以看着她打开单元门,走进去。随后楼梯间里的声控灯一盏一盏亮起来,隔着漫天的白雪,像一格格半融的水果糖,透出腻人的暖意。
就在当天夜里,互联网上号称全球华人家园的著名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帖子,题目是“穷人的孩子只能死不瞑目吗”,帖子中提到了“1229碎尸案”被害人的情况,提到了警方的不作为。虽然透露的信息并不多,但因涉及公权,恰到好处地勾起了网民同仇敌忾的兴趣,使已趋向沉寂的碎尸案新闻,再次暴露在公众的视野当中。连续两天,这个帖子一直被顶在首页,该论坛网民的人肉搜索能力,一向强大得众所周知,于是被害人真实的姓名、就读的学校、过往历史、家庭状况,如同七巧板的碎片,一点点地被拼凑起来。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这样一个让人怜惜的自强不息的大学生:单亲家庭,母亲下岗且患疾病不能自理,家中一贫如洗,入不敷出,甚至付不起他的学费。然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正是自知家境贫寒,他比一般人更加努力。当别人还在被窝里熟睡的时候,他早已在校园里迎着寒风朗读英语;当别人逛街购物玩游戏时,他却在勤工俭学做兼职,挣回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在如此艰辛的求学生涯里,他连续三年获得学业优秀奖学金。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优秀大学生,为何竟遭此毒手?杀人凶手到底是谁?警察为破案做了什么努力?尤其当有人将湛羽学生档案中的黑白照片上传到网上时,少年单纯清秀的面庞,将网民的同情之心引爆到极点,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转向对警察不作为的谴责。
这个论坛的影响力相当浩大,当晚便引起网络大范围关注,这个帖子被转得到处都是,几家门户网站的首页也出现了相应的新闻,第二天又波及平媒,一家本市报纸做了跟踪调查,接着便有更多的报纸跟进,与网络遥相呼应。第四天,警方终于召开了媒体通报会,宣布已成立“1229”命案专案组,由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亲自担任专案组组长,以便调动各警种打集中歼灭战,限期破案,以平民愤。
虽说专案组由副局长亲自挂帅,但是真正负责案件具体工作的,却是市局刑侦总队某支队一名叫赵庭辉老刑警。许志群陪严谨去市局反映湛羽失踪前的情况,出于对他身份的尊重,也可能是对他提供线索的重视,刑侦总队的队长亲自出面接待,并且取出只为贵客准备的香片待客。但他实在是太忙了,话刚说了个头,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对不住。”他连连道歉,“副市长要听几个案子的汇报,兄弟少陪了。”
接替他继续谈话的,就是刑警赵庭辉。赵庭辉还不到五十岁,面容却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肤色黧黑的脸上全是褶子,两道浓眉压得极低,黑眼珠躲在上眼皮的皱褶后面,总像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但只要他抬起眼睛,就像武侠小说的武林高手,被他盯着的人,就能感觉到两道爆射的精光。
在严谨说话的过程中,他没有任何评论,只是耷拉着眼皮,听严谨将湛羽平安夜那晚在自己住处的所言所行和盘托出,还有湛羽和刘伟结怨的前因后果。最后他只问了一句话:“你认为他离开你那儿之后,还会去哪里?”
严谨说:“回学校吧?那会儿都十二点多了,平安夜的节目该完的都差不多完了,他还能去哪儿?”
赵庭辉点点头,站起身:“严先生,我代表局长和队长,感谢您的帮助和配合。”
这就是委婉的逐客令,打算送客了。严谨和许志群只好也站起来,和他握手告别,离开队长的办公室。
严谨觉得自个儿反映的线索很重要,很可能是破案的关键,却没有受到意想中的重视,特别是赵庭辉不阴不阳不凉不热的态度,让他觉得尤其不爽。
许志群安慰他:“老赵这人就这脾气,特轴,爱认死理儿,而且对谁都这样。要不怎么混这么多年都混不上去,都快退了还是一个普通刑警呢?你甭跟他一般见识。”
要在很长时间以后,严谨偶尔回忆起这一天,回想此刻心境,当时他如果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在专案组列出的重点嫌疑人名单上,他还会不会走进这间办公室?
后来半个多月的时间,每次握着季晓鸥的小手,严谨总感觉像做梦一样,有苦尽甘来的错觉。唯一遗憾的是,那段日子季晓鸥几乎钻进了牛角尖,一直认为湛羽的被害和自己有关系,十几天都没有见过她露出笑模样,更不可能给他亲近芳泽的机会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做她的车夫和保镖,跟着她东奔西走处理湛家的事。
这一年的春节特别冷,比往年都冷。一月二十六日,腊月二十三,小年。按照北方过年的习俗,从小年开始,春节便已正式拉开序幕。
严谨妈一大早就起床盯着阿姨拌饺子馅。严谨自小喜欢吃羊肉大葱馅的水饺,为他好的这一口,哪怕她一闻见羊肉的膻味就犯恶心,家里每回包饺子还是要单给严谨做一些羊肉大葱馅的。
严谨早早就开车回到父母家,中午十二点,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已经响起,他也带着外甥乐乐在院门外放了一串鞭炮,其间还忙里偷闲给季晓鸥打了个电话,问她在做什么,这两天是否方便来家里吃顿饭,季晓鸥先撕心裂肺咳嗽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公安局已经完成法医勘验,湛羽的遗体交予家属办理后事,她正在殡仪馆和人落实追悼会的细节。
严谨说:“别跟我扯这个,不爱听!说说你是怎么回事?你原来的嗓子虽然比不上林志玲,但和陈好也不相上下,现在怎么变成周迅了?”
季晓鸥咳嗽着回答:“重感冒,上呼吸道感染。”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休息?”严谨因为心疼,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电话那头的季晓鸥赶紧把手机从耳边挪开,隔得老远还能听到他的咆哮声:“湛家的人都死绝了吗?怎么把你个病人给支到火葬场去?”
“你知道什么!”季晓鸥当即也怒了,“你知道不知道,湛羽他妈并没有做手术!她一知道手术费用需要自付,而且一次手术只能保持五年的效果,就说什么都不肯做手术了,说要把钱给湛羽留着,给他将来买房子结婚用。湛羽他爸现在跟个废人差不多,他妈到现在都不肯接受现实,一直恍恍惚惚的,他们家那几个亲戚都知道她现在有钱了,买一个三百块钱的花圈都敢报八百块。我要不在那儿守着,那点儿准备手术的钱,最后得全让人骗光。”
“你行,地球离了你季晓鸥就不转了!”严谨急得嚷,“那是别人家的事,你天天事儿妈似的盯着,累不累?你一点儿年纪,怎么就跟胡同儿里的大爷大妈一个毛病啊?”
“严谨!”季晓鸥哑着嗓子说,“你怎么不去死一死啊?”
严谨说:“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我死了你不就成小寡妇了?”
话音未落,手机里便传来嘟嘟两声响,然后没了任何声音。显然季晓鸥一怒之下挂了电话。
严谨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不明白开始好好的,自己也是想劝她病了多休息,为什么最后又演变成一拍两散的局面?一回这样,两回这样,回回都这样,两个人到底谁有毛病?
直到乐乐用小手抓他的裤腿:“舅舅、舅舅,姥姥喊我们回去吃饺子。”他才无奈地叹口气,将乐乐一把举起来,放在自己的肩头,“走,回家吃饺子去!”
饺子下锅,严谨妈守在厨房亲自点水,严慎负责给每个人面前的小碟儿里倒上醋和香油,又取出一瓶五粮液,斟满每一个酒盅,***余的老少爷儿们都已洗了手准备入席,正在这时候,两个衣着普通面目模糊的人走进严家的四合院。
迎着严家上上下下惊疑的目光,他们自我介绍说是便衣警察,态度和蔼客气,说仅仅是奉命请严谨跟着走一趟,谈一些问题,惊扰了首长的家宴实在抱歉。
严谨真讨厌这两人出现得十分不是时候,但当着父亲的面,他没敢犯浑,只问他们哪儿的,凭什么要他走一趟?两个便衣就地取出盖着市公安局大红印章的《拘传证》,至于为什么事,说暂时无可奉告,到了便知道了。
等严谨妈一路小跑追出院门,严谨已经上了一辆挂着公安牌照的吉普车,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一顿筹备许久的家宴,却吃得鸦雀无声,无滋无味,连最能闹腾的乐乐,都乖乖地坐在妈妈身边,一边往嘴里扒拉饺子,一边偷眼瞧着铁色铁青的姥爷。
勉强吃了三四个饺子,严谨父亲扔下筷子站起来,对老伴儿和女儿女婿说:“谁也不许为他说话,更不许给任何人打电话。这混账总是自作聪明,他不是总喜欢打擦边球嘛,让他吃一回苦头也好。”
那个时候,无论是严谨家人还是严谨自己,都以为被拘传的原因,来自严谨生意上的纰漏,谁也没有料到,两天后,严家接到的通知却是:作为“1229特大杀人碎尸案”的重要嫌疑人,严谨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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