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街纪事》104 绸缪

    羽沫抱着岸岸，推门进来。
    屋里光线昏暗，还是能看到羽沫妈的白头发多了不少，歪在床头，正暗自垂泪。
    羽沫实在受不了，只当作没看见。拿了降压药，倒好水，轻轻放到床头柜上。
    又低头对岸岸说：“外面那只小狗狗饿了，你去帮妈妈喂喂它，好不好？”
    岸岸懂事地点点头，出门时回头又看了外婆一眼。
    羽沫妈用手按揉着额头：“羽沫，要下雨了，山里凉，你身子骨又弱。你看我还头疼……”
    “我得去。您别想拦着了。”羽沫干脆道。
    “要是看不见呢，心里就还有个念想，觉得人还在。”
    羽沫走到窗前，起风了，乌云黑压压地遮了半个天空。
    她踮起脚，伸手到靠墙的柜子里摸索。
    “要找什么？”羽沫妈象忽然想起什么，坐起身问。
    “找把伞。”
    “别在那里乱翻啦，伞都搁在厅里柜子里呢。”
    “那把最大的黑布伞，不太常用的。看见过您收在这里，我记错了？”
    羽沫说着，心不在焉地抽回手。
    一不小心，“咚”地一声，碰翻个旧檀木盒子，乌银扣暗棕色木纹。
    一张张泛了黄的旧信纸轻飘飘散落到地上。
    羽沫皱眉，这个木匣子怎么有点眼熟。
    忽然想起来，自己上一个生日，是东海从医院里溜回家，陪她过的。
    那天他喝醉了，好像还问起过这个旧盒子在哪。
    她记得往常做家务时顺手收起来了，然后又遗忘到角落里。
    “怎么会在您这？”羽沫弯下腰，一张张地拾起那些旧信纸。
    “这个旧木匣是他爸爸留下来的，说是一直带着锁。里面存着些他父母早年间的通信。”
    东海的父亲应该是个很细心的人，妻子的每封回信都按年月注好了编码。而东海母亲的小楷也很漂亮，娟丽清秀。
    羽沫无心细看，低着头恍惚地拾起几封，放回去，头就开始晕，似乎有点低血糖，缓缓地坐到地板上。
    羽沫妈已经忙忙地下了床，弯腰帮着一边收拾，一边道：“我来弄吧。你不是要去厅里找伞？”
    “那是什么？”羽沫无意中瞥见，一叠泛了黄的陈年书信中夹了几张半旧的白纸。
    羽沫妈没躲利索。
    被羽沫捏在手里的，是一份纸质版的打印合同。
    “您买的保险？”
    羽沫妈微微哽咽了下，点点头，按住了她的手。
    “怎么乱放呢。”
    羽沫把木匣拽到身前，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拿布顺手擦了两下。
    银锁扣“嗒”地一声弹开。
    “也没摔坏哪啊，”羽沫自言自语，“信纸怎么就散了一地。”
    心里忽然微微一沉，抬眼看了眼老妈，迟疑到：“是一直开着的？……您有钥匙？”
    羽沫妈愣住，犹疑半天。
    “他给的？”羽沫望着她。
    “忘了哪个晚上啦，东海过来和我闲聊天……话赶话的，说是怕让岸岸翻到，再把爷爷奶奶的信给撕着玩了。就暂时放我这了。”
    说着话，合上银搭扣，推到柜子深处。
    “我能看看吗？”
    “看什么……”
    “那份保险。”
    羽沫妈深深地望着羽沫，好半天，才长叹一口气，慢慢坐回到床上。
    羽沫捏了那几张半旧的薄纸，慢慢翻到底。
    天色欲雨，光影阴沉，字迹就有点模糊不清，可那遒劲有力的笔体，是她最熟悉不过的。
    那是他在生病前买就的一份人身保险。
    羽沫妈难过地攥住她冰凉的双手：“他没想瞒你，是怕你嫌不吉利。”
    “是哪天晚上啊？……他，”羽沫低声喃喃，“和您都说什么了……”
    “就坐在那。”羽沫妈长叹一声，指指院里的篱笆，那下面是一丛东海植的勿忘我，“那天晚上天气很好，头顶上还有个挺大的月亮，他坐在院子里陪我唠嗑……”
    “他说，为人父为人子，中年得了这么重的病，心里很是愧疚难过。”羽沫妈眼里又有了泪花，“我就数落了他半天，不让他多愁善感的。”
    “他说将来要是万一……也希望日后能为养育岸岸尽一点父责，为妈尽一点赡养之心。东海啊……”羽沫妈一手捂了脸，泪水沾湿了手背。
    “然后，就提起有份保险，保了一笔钱。说是很早先，店里师傅的亲戚来推销，他莫不开人情，就买了。”
    “他这么说的？”
    “是啊。他还说，他这一生亏欠你太多，要是有下辈子，会好好还的。”
    羽沫双手微抖，勉强把那几张纸合上，压在了盒子最下面。
    “他是后来去改的……”羽沫妈哽咽着，“把那个……改成了岸岸和我的名字……我猜，他是想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替你分担些责任，又怕你放不下他啊……”
    “后来呢……”
    “后来，他像个孩子似坐在我身边。说，妈，人生太短了，可能不够我来好好爱沫沫了。但我这一生还都是岸岸的父亲，是您的孩子。我以后好啦，您就悄悄还给我。万一，要记得有过东海这个儿子……”
    羽沫妈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羽沫背转身去。
    慢慢放下那个木匣。
    她扶着墙，一步一蹭地缓缓向门外挪，推开屋门，仰着头，半天才缓上一口气来。
    岸岸一头扑进她怀里：“外婆怎么哭啦？”
    “乖，去哄哄你外婆。”羽沫声微气弱，揉着岸岸的头，低声吩咐道，“她太伤心了。”
    许静站在院门口，远远地迎过来，“老人家这是怎么啦？我进去看看。”
    “静姐。”羽沫拼命大睁着眼睛，仰头向天，“你要是进去，能忍的住不哭吗……大哥是不是在外面等很久了？”
    许静进退维艰地站在院子里，别说有勇气进去劝，她只是听着屋里那一老一小的抽泣，就已经又红了眼眶。
    东远抱着双臂，远远地望着。
    半天，才低着头走过来，揽住许静的肩：“都定好了，别赶上雨。先走吧，静。”
    夫妻二人追出小院。
    羽沫已撑开那把黑布伞，沿着小路，朝山里走去。
    旷远的天幕下，风吹动她灰色的裙裾，灰蒙蒙的山崖边一棵斜生的蔓草，倔犟地飘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