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昭阳殿,陈娇屏退了所有的所有的宫女,在房中只留下了阿奴与刘徽臣。陈娇正色道:“接下来你们所见之事,切切不可外传,知道吗?”
说话间,陈娇行到石墙前,石墙上雕刻着各色的花纹,她伸手在其中一个花纹上左右旋转之后,将平日放睡榻之处向上掀开,下面露出了一个正方形的空缺,隐约可以看到几阶楼梯。刘徽臣心中一跳,这种秘道,他们江都王府自然也有,可她不曾想过,这皇宫之中,竟然也……
“阿奴。”陈娇转过头对阿奴说道,“你守在这儿,若有人来了,帮我编个理由,骗过去。”
阿奴机灵地应道:“是,阿奴知道。”
陈娇转过头,看着刘徽臣一笑,说道:“徽臣,陪我下去走走,可好?”
下了地道后,刘徽臣才发现这里比她预料得要宽广得多,而且地道四通八达,方向极多。刘徽臣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知道这巨大的地道绝非凭借一时之力可完成的。刘徽臣不安道:“姑姑,这地道……”
“你是想问这地道是怎么来的对吗?”陈娇说道。
陈娇前行了几步,指着南面一个出口说道:“那边过去就是猗兰殿。”又往西面一指,说道,“那边就是长乐宫。这里曲曲折折宛若迷宫,几乎覆盖了整个皇城地下,不熟悉的人是会迷路在里面的。”
“徽臣,你该知道,这未央宫、长乐宫都是开国之时,高祖在秦宫室的基础上扩建,这地下通道,差不多就是在那时一块儿建好的。除却明面上的通道外,我知道,还有许多隐藏的秘道,需要触动机关才能打开。”
“那些隐藏地道都是当年吕后所建,她虽然垂帘制霸,却不免担心刘氏反扑,所以才改建了这地道。以防万一。所有工匠在事成之后,都被灭了口,这秘密只有吕后自己与当时的张皇后知道详情,后来诸吕被诛,张皇后软禁幽室,秘道之事,便失传了。”
刘徽臣听到这里,眉毛一挑,看向陈娇,意思十分明显。既然失传了,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陈娇苦笑道:“徽臣,窦太皇太后,皇祖母,是吕后赐给文帝陛下的姬妾,原先也身在宫中,对于改建地道一事,略有耳闻。她登上太后之位后,派人刻意探索,费了许多精力才弄清楚了一部分秘道的地图。这个秘密,她连我母亲也没告诉,只告诉了我。因为,那时她以为我会在宫中生活很久很久。”
“姑姑是想,用这地道离开吗?”刘徽臣低声问道。
“只是有备无患。”陈娇摇了摇头,“决定留下,面对心魔是我的事。可我并不打算连累你们。若事有缓急,你可带着阿奴从这里走。到了外间再联络郭嗣之,以你和他的本事,自保应该无恙。”
刘徽臣微微一笑,说道:“姑姑,你想太多了。徽臣相信,绝对不会有用到这地道的那一天。”
陈娇只是笑了笑,牵着刘徽臣的手,在地道里走了一圈,说道:“从这里出去,便是泬水之畔。我只你素来聪明,这条路,走过一遍,你应能记得了吧?”
二人又回转到刚才下来的地方,出了地道,却看到阿奴正焦心地在那打着圈儿。陈娇感到好笑,问道:“阿奴,出什么事了?”
“小姐。”看到陈娇,阿奴开心地叫起来,扑将过来,说道,“你可回来了。刚才太后派人来说,请你马上去长乐宫一聚,可担心死我了。”
陈娇听到这话,眉头又是一皱,那王太后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竟然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的。可是对方是太后,她又不能拒绝,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换身行装过去吧。”
……
到了长乐宫长秋殿,殿内除却王太后外,刘彻也在场。自从那一日在花园说清楚后,他们之间就只有了“公事”上的接触,而今忽然在这种场景下见到,陈娇不由得有些尴尬。王娡倒是全然不顾她的尴尬,让她与刘彻坐到一块,陪她说话。
“阿娇啊。”王娡开口问道,“哀家打算将金娥那孩子配与淮南王太子,你看这桩婚事如何?”
陈娇听到这话,不禁一愣,脑子里恍恍惚惚想起,上次被叫来的时候,似乎太后话语里有那个意思,只是自己当时只顾着见旧人,倒是忘记了深思。淮南王?那个没几年就要被抄家灭国的老倒霉蛋,嫁到他们家?能有什么好结果的。陈娇眉头微皱,正欲开口,却又想,这么猛地指认淮南王欲谋反,怕是授人以柄,于是她缓和了口吻说道:“迁太子,听说年纪不小,配金娥小姐,不太合适吧?而且辈份上……”
“呵呵。”王娡摇了摇头,说道,“娥儿他们,就不用按刘氏的辈份排了。哀家看中淮南,主要是看中淮南王是个谦谦君子,素有名望,娥儿嫁过去,必不会委屈了她的。”听到陈娇的反对只是因为辈份后,她松了一口气。这一次叫陈娇来本就是想知道金娥与淮南王太子的婚事是否会有异变,既然陈娇没提,想必是问题不大。
陈娇不意外地看到刘彻在听到“谦谦君子”四字时,脸色微变。接着王娡又说道:“其实这些藩王也有不错的贤王,皇帝待他们,也得仁厚些才是。”
说到这里,刘彻立刻不乐意,他眉头紧皱,毫不客气地说道:“哪个又到母后你这里来告状了?”
王娡摇了摇头,说道:“没人哪个来,是我自己听说的。彻儿,为君之道,宽猛并济,你过于严厉怕不是好事。原燕王既然有此大错,那么就封一位与皇家关系近的,贤德的王去那边吧。”
陈娇听到此处,不由得感到好笑。王太后虽然是个极端聪明的人,可是在国事上却似乎有些局限呢,竟然会建议自己儿子重封燕王。如果刘彻答应了,那之前的心血不全白费了吗?此事倒是怪了,原来一直听说,王太后是极少干涉政事的,怎么这一次,竟然会开口提着个敏感问题呢?
刘彻将陈娇的表情全部扫到了眼中,口上却还含含糊糊应付着王太后。
……
晚间
刚刚沐浴完毕,只着薄薄单衣在窗边纳凉兼晾头发的陈娇,被晚风吹拂得昏昏睡去。待她再度睁开眼睛,却发现外间已是繁星满天,而自己的身上披着一件男式外衣,她站起身,披着不合身的男式外衣走到室内,却看到刘彻正手执书册在看着些什么。陈娇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想确定自己是不是梦还没有醒,怎么会看到刘彻在这个时间坐在这里。
刘彻也注意到了她,看着她揉眼睛的动作,嘴角划出一抹不明显的微笑,说道:“站那么远做什么?夜风凉,靠灯近些,暖和些。”
因为此刻的情形实在有些诡异,陈娇暂时失去了灵活反应的能力,只能唯唯诺诺地听话向前蠕动,刘彻长长的外衣在地上缓缓拖着。刘彻也没在意她的刻意放慢动作的行为,只对外面喊了一句:“来人,将夜宵端上来。”
以飘儿为首的一行人,立刻鱼贯而入,将装饰精美的点心一一放置在几案上。如果说,陈娇的回宫对汉宫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影响的话,眼前的这些小点心便是。不得不说,即使是这个时代的御厨们做出来的菜色也还是入不得陈娇眼的,她只得亲自下场示范了许多菜色。这一示范却是让整个宫里的人都有了口福。吃夜宵的习惯也渐渐在宫中兴起。
陈娇看着颜色新鲜,勾人食欲的夜宵,也觉得自己是真的饿了,摸了摸肚子,也不再和刘彻客气,加速行进到他身侧,伸手端起一碗汤,开始填肚子大业。两人合力很快将桌上不多的小点心给消灭得一干二净。吃饱喝足后,陈娇终于恢复了精神,抬起头,看着刘彻说道:“你怎么来了?”也许是因为刚才一起没有形象地消灭过夜宵,陈娇对刘彻竟然少了平日那种畏惧与疏离。
陈娇自己不觉得,刘彻却是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笑了,笑得十分温柔,开口说道:“朕是来问你,对燕国,朕是应该迁徙一个亲近朝廷的诸侯王到燕国去呢?还是并国为郡好?谁知,你竟在窗边就那样睡过去了,至今才醒。”
听到这个问题,陈娇皱了皱鼻子,直接回道:“当然是并国为郡。高度中央集权的郡县制才是最适合中国的。”
“最适合?”刘彻敏锐地抓到了这个字眼,问道,“那为何秦二世而亡?”虽然亲政以来,他越来越体会到郡县制带给他的好处,但是诸侯们所叫嚣的郡县制亡秦却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任何新事物的诞生总不可能是那么一帆风顺的。”陈娇摇了摇头说道,“秦亡于严刑峻法,而非郡县制。”
“任何新事物的诞生总不可能是那么一帆风顺的?”
“是的。”陈娇忽然觉得自己头有点晕,想着赶紧说两句将人打发出去,“秦始皇所订下的很多制度,其实立下了万世楷模,虽然秦朝二世而亡,不过他所创立的制度却会一代一代地承袭下去。就算高祖皇帝当年是反暴秦而代天下,也仍然承袭了秦制,不是吗?从这个意义上说,秦又何曾灭亡?陛下如今削藩,又何尝不是为了灭分封,重行郡县制?这不过是因为郡县制是最适合朝廷统治天下的。”
汉代人虽然承秦旧制,但是每一个新王朝都不会给旧王朝什么好评价,所以汉室对秦朝的认识也处于一个极端狭隘的范围内,所承秦制有许多都被假托为周制。陈娇今日所说的这些,对于刘彻来说,实在是很新鲜。刘彻聚精会神听着这一切,一旁案上的鲸鱼型烛台上的蜡烛不断燃烧着,放出丝丝香气。当陈娇题为“秦朝存在的历史意义”的演讲说完时,她已是双颊嫣红,眼神迷离,陈娇自己也发现了不对劲,她张开嘴巴,想送客却是身子一软,倒进了刘彻的怀中。
一直沉迷于陈娇的演讲中的刘彻,这才忽然发现陈娇的不对劲,她面上嫣红,浑身发烫,这分明是……刘彻抬头看了看一旁的琼鱼烛台,耸了耸鼻翼,闻着那丝丝香气,再低头看怀中意乱情迷的陈娇,已然明了了一切。他叹了口气,将陈娇抱到内室,放在软榻上,揭过一层薄被,为她盖上。陈娇却不配合地蠕动着身体,整个人不断靠近他,通红的脸蛋不断地在他胸口磨蹭。
刘彻本欲推开她,但是看到她全心依赖,满心祈求的眼神,伸出的手却落在了陈娇十分娇嫩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不断落下烛泪的烛台,不觉想起了当年新婚的那一夜。
陈娇却仿佛十分享受刘彻这样的对待,脸上露出了猫似的舒服表情,身子依然在刘彻怀中扭动着,口中却在说着些什么,起初刘彻没有注意。后来仔细一听,却听她正呼着:“爸爸,我想回家了……妈,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哦。”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词,刘彻皱起眉头,便追问道:“阿娇,爸爸是谁?妈又是谁?”
“爸爸就是爸爸。”陈娇不耐烦地回道,“妈……没有妈妈了。是娘,娘,女儿心里好难受,你在哪里?”
“妈妈是娘的意思?”刘彻追问道。
“你不要一直问。”陈娇皱起眉头回道,迷离的眼神第一次产生了焦距,她细细看了刘彻一眼,忽然笑道,“你长得好像笨蛋刘彻。”
刘彻听到这里,不觉一笑,发现自己和一个受了药物控制的人较真,实在是愚不可及,摇了摇头,打算将她放下走开,不然这么纠缠下去,他可对自己的自制力没什么信心。
谁知早已经失了神智的陈娇却一把将他拽住,口中犹自喃喃道:“刘彻,你这个骗子。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没有飞,你为什么飞走了?为什么?”听到这一声质问,刘彻浑身一颤,竟是再也迈不开脚步。只能僵硬着,将陈娇抱在怀中,由着她扭动,由着她迷迷糊糊地质问。
“骗子,骗子……”陈娇终于扭累了,在这一声声骗子中,昏睡在刘彻的怀中。
静静燃烧的蜜烛,偶尔发出火星四溅的声音,刘彻用力将陈娇揽在怀中,目光却没有一刻远离你燃烧着的烛光,黝黑的双眸深不见底。
……
增成殿。
“韭菜、黄鳝、猪蹄筋、牛骨、党参、当归、大枣这些看似平常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吃下,就会产生催情效果。而请馆陶大长公主带进宫的龙涎香烛,便是最后一道保证。”淳于义接过面前一个奴婢打扮的男子手中的几样药材,轻声说道,“只不过,大哥,你确定大长公主有办法,将那香烛在恰当的时候点燃?”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既然答应了,肯定有办法。放心吧。”那男子抬起头,在烛光下,赫然就是李希,“倒是你,确定去送药材的时候,没有被人看到吗?”
“自然。”淳于义笑着开口道,“增成殿的阿国是尚食局的尚食,我一直负责调制李美人的药膳,出入御膳房,本就是家常便饭的事。药材就放在极显眼处,那人必会认得的。”
“那就好。想不到机会来得如此快,希望今晚,大长公主安排的人,能顺利将这些东西放到娇娇的菜中,这样便不需要你再冒险了。”李希说道,“幸而当初陛下准了百草堂的人直接入宫找你,否则还真难将这些药材送进来。”
“这些本就是养生的药材,只不过若要从御膳房拿出,只怕陛下事后找人一查,便会知道不对。”淳于义掩嘴微笑,说道,“如今,即使他回头查,也只能怪自己误吃黄鳝,色欲熏心了。”
……
第二日醒来,陈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到刘彻正半支着身子,静静地看着自己。她立刻抱着被子猛地后退,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在这里?”说话间,她双手摸了摸身子,还好,衣服都还在。
“是你把朕拦住了。不让朕走。”刘彻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静,少了一分平常的冷酷,多了一份温和。
“我怎么拦你!我……”陈娇话才出口,昨晚上的一幕幕便闪现到了眼前,自己好像真的抓着这家伙的衣角,不让他走,而且还在他身上……还说了一些有的没有的。想到这些,陈娇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她忙拿被子盖住头,呻吟道:“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既然醒了,就起身吧。”刘彻见她这副样子,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随即对着外面喊道,“你们都进来,服侍娘娘洗漱。”一众宫女在飘儿的引领下,恭敬地跪在行障一边。
陈娇在众宫女的服侍下,开始洗漱,不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一段熟悉的乐曲,正是《汉宫秋月》。等她穿上衣饰,走出内室,不意外地发现刘彻正在外厅轻拂着琴弦,曲子正是出自他之手。
刘彻看到陈娇出来,便停下手,转头对她说道:“这曲子,朕就听卓文君弹过几次,不知道有没有差错?”
“你的琴艺一贯都比我好些,又怎么会有差错呢。”陈娇微微低下头。琴在当时虽然不是什么十分流行的乐器,不过刘彻和陈娇儿时却曾经因为一时好奇而在一个师傅门下学过的,而刘彻天资聪颖,成绩总是比她好些。
“朕只顾着听,都忘记问卓文君这曲子叫什么了。”刘彻站起身,走到陈娇身边,为她理了理头发,问道。
陈娇听到这个问题,抬起头,直视着刘彻的眼睛,缓缓说道:“这曲子,叫《汉宫秋月》。”
两人之间一阵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才说道:“阿娇,陪朕出去走走吧。”
外面已经是一片初秋景色,不知不觉间,陈娇回宫已经数月了,盛夏的炎热渐渐过去,而是添了一份秋日的清凉。两人离开昭阳殿后,便一言不发地行着,一前一后,刘彻在前,陈娇在后。
陈娇看着外间的景色,不觉有些黯然。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又接受了属于阿娇的记忆,她是真正感受到自己是处在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而平凡如她只能在内心深深的惊骇中,看着这一切发生,随波逐流。她抬头望了望走在自己身前的刘彻,只看到他的背影和那飘扬的冠带,是啊,总是这样,永远地跟在他的身后。阿娇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女,跟不上他的脚步,而陈娇这个来自现代的普通女孩难道就可以跟得上他吗?他毕竟是那个机智超群、文采焕然而又杀伐果决的汉武帝啊。想到这里,陈娇不觉停住了脚步,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才发现陈娇没有跟上来,他奇怪地转过身,却看到陈娇停在后面不远处,眼神迷离地看着自己。他笑了笑,向她伸出手,问道:“怎么了?累了吗?”
陈娇的视线定格在他所伸出的手上,看着那略带薄茧的手,眼前的这一幕和脑中的某段记忆不觉重合在了一起。从前,他们两人总是喜欢甩开宫女和小宦官,在这巨大的皇宫里玩探险游戏,每一次身为女孩子的她都会提早力竭,被仍然精力充沛的刘彻甩在后面,那时候,刘彻就会很无奈地向她伸出手,问道:“怎么了?累了吗?”然后,她就会回答……
“是啊,你不要走那么快,要等等我。”陈娇不觉说道。
刘彻脸上的笑容略略凝滞,显然他也想起了从前的事情,那一瞬间很多不同的情绪在心间泛起,然后他往回走了几步,拉住陈娇的手,说道:“走吧。”
低眼看了看拉住自己的手,再看了看他认真的侧脸,陈娇想,这样的男人,难怪阿娇会如此爱他?阿娇爱他,那我呢?继承了阿娇记忆,了解他所有过往的我呢?
刘彻带着陈娇走到未央厩,对未央厩令说道:“马都准备好了吗?”未央厩令恭敬的点了点头,从厩内牵出两匹骏马,一棕一白,在阳光下,昂然立着。
“会骑马?”刘彻低头问道。陈娇仰头看了看那匹白色的骏马,走到它的一侧,跃马而上,居高临下看着刘彻,刘彻只是一笑,也走到棕色马的旁边,一跃而上,他转头对她笑了笑,说道:“我们出宫吧。”
陈娇虽然会骑马,技术却不怎么行,虽然未央厩令一定已经挑了最温顺的那一匹出来,她还是只能驱马缓行。刘彻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也便跟着慢了下来,两人并排骑着,从章城门出,一路向外行去。
“回去我和厩令说,以后这匹马就归你。”刘彻见陈娇似乎很是喜欢胯下的白马,便说道。
“这样可以吗?”陈娇知道未央厩中所饲养的马都是供给皇帝骑乘的。
“朕说了就可以。它还没有名字呢。给它取个名字吧。”刘彻说道。
“叫踏雪吧。”陈娇低头摸了摸马鬃说道。从前看武侠小说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踏雪无痕这个词语,这匹通身雪白的马,的确很配这个名字。
“好名字。”刘彻看了眼白马,淡淡一笑,然后说道,“那朕这匹呢?不给取个名字吗?”
“它没名字吗?”陈娇有些惊讶地问道。
“这是仲卿自匈奴掳回的骏马,新近训练好,刚上贡的。”刘彻说道。
“原来如此。”陈娇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叫赤兔如何?”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刘彻听到这个名字,挑了挑眉。这话却让陈娇心中一惊,她惊讶地望着刘彻,说道:“你怎么知道?”
“很有意思的故事。”刘彻笑道,“朕听别人说的。”然后便转过头去,将目光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陈娇却很不是滋味地低下头,她知道自己在辽东城所做过的一切事情,都被刘彻看在眼中,控制在掌中。
又骑了一会儿,陈娇终于忍不住看口问道:“我们去哪里?”
“平阳侯府。”刘彻答道。
平阳侯的封地本在平阳县,根据汉代的规矩,平阳侯应该要呆在自己的封地,不得长留京城。但是由于他的妻子是皇太后的爱女,因而平阳侯一家,在皇帝和太后的默许下,在灞上住了下来,连带着将平阳侯封地的众多奴婢都带进了长安,其中就包括卫家姐弟。大约是因为刘彻事先吩咐过,平阳侯一家并没有出来迎接圣驾,只是有一个老家人,在门边侯着。外人看来,他们这一行人也只是普通的亲贵人家来访平阳侯府。
“下来吧。”刘彻先下了马,走到陈娇身边,对她伸出手,轻轻将她抱下马。
刘彻带着陈娇走到了陈娇曾经被囚禁过的后院,然后将所有人拦在了外面。还是那间平常的矮房子,庭院中间放着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陈娇不解地望着刘彻,不知道他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朕第一次见到余明,就是在这里。”刘彻带着她缓缓走近那张石桌。
九岁那年,他被封为太子,在母亲的侍从,余信的引导下,在此处见到了大姐金俗的亲生父亲,余明。
“余明和从前在朕身边出现的人都不同。他告诉了朕,朕所要担负的是怎样一个江山。”刘彻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脸上带着似真似幻的笑容。
余明是以王太后的故友的身份在他面前出现的,刘彻第一次可以放心地向一个人畅言自己胸中的志向和抱负,而余明会笑着听他说话,如同一个宽厚的长者,然后和他谈起自己的旅途见闻,告诉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的他,这个天下之大;告诉了他,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是如何过自己的日子的;告诉了他,诸侯国内的文治鼎盛和诸侯王的荒淫腐败;告诉了他,匈奴的残暴和边关的艰苦……那段日子里,余明为他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一扇门,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和他想像的并不一样,第一次对自己所接手的天下有了一个形象的概念。
“你知道余明第一次让朕看到,所谓的预知天命,是什么时候吗?”刘彻打开石凳上的盒子,里面装得整齐的黑白石棋子。陈娇低头一看,发现石桌上刻画着一个整齐的棋盘样式。
“是建元元年,我们大婚后不久。”刘彻转头看着她,说道:“他告诉朕,朕在建元年间所作的改革会一一失败,让朕有个心理准备。”
想当然尔,正意气风发的刘彻又怎么会相信那种预言呢。他虽然听了余明对于这次新政的分析,并且也为防止失败作了些准备,但是最后,一切还是如余明所说的那样发生了。
“后来,他又告诉朕,赵绾、王臧会在狱中自杀身亡,而朕也果然不能够救他们。”刘彻执起一颗黑子,向天元处落下,眼中有着黯然,“他让朕相信了这个世界上,或者真的有所谓的命数。”
……
建元二年平阳侯府。
“先生说什么?”刘彻惊讶得连棋子都没能拿住,任由它掉落在棋盘上。
“我说,子夫将来会是你的皇后。”余明犹自望着卫子夫离去的方向,说道。
“这不可能。”刘彻的第一反应是马上否认,说道,“我的皇后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娇。”
“是吗?”余明见他迟迟不落子,便自顾自低头落下一子,淡淡说道,“那你告诉老夫,为什么要在她膳食中下药?”
此言一出,不但刘彻脸色大变,连在一边看棋的平阳公主刘婧都是一惊。刘婧望着刘彻,问道:“彻儿,你……”
“就算没有孩子,我还是会对她很好很好。后宫之中,不会有人的地位在她之上的。”刘彻打断了刘婧的话,仿佛是对自己说的一般,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陛下,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余明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历来都没有无子而稳坐后位的皇后。你忘了小薄皇后是因何被废吗?而窦太皇太后又是因何而立吗?”
汉景帝的第一位皇后,是其祖母薄太后的族女,从景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随在他身边,汉景帝六年,以无子废。窦太皇太后从被立为皇后的那天起,就没有得过汉文帝的喜欢,但是以其谨言慎行,且生有嫡长子而始终受到众臣拥戴,就算是文帝也不能废除她。
“陛下,如果你真的喜欢皇后,想保护她,那么就应该给她一个孩子。对于后宫中的女人来说,一个儿子是比什么都坚固的后盾。”余明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行!”刘彻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朕的太子,不能是阿娇的儿子。”
“如果她无子而一直坐在后位之上的话,那么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陛下,你这是害她,而不是爱她。”余明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临江王只因为曾经做过太子,所以你母后和馆陶长公主就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才能够放心。如果,生下太子的那位嫔妃不是皇后,你认为她会甘心吗?”
这时,卫子夫端着新做好的点心,走到桌边放下,年轻而美丽的容颜上,溢满了笑容,她甜甜地对三人说道:“陛下,公主,余先生,这是厨房刚作好的。”当视线转到刘彻脸上时,却吓了一跳。平日十分和蔼的刘彻,此刻看着她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一般,顿时让她感到小腿有些颤抖。
“子夫,你先下去。”余明温和地拍了拍卫子夫的手,白发白须的他颇具道骨仙风,加上和蔼的笑容,很容易就能够让人对他的话产生信任感。
“是!”卫子夫已经察觉到了在自己刚才离开的那一瞬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得这里的气氛大变,于是她立刻点头离去,一路上还感觉到刘彻那锐利如刀的眼神一直在背后望着自己。
“子夫是个乖巧的孩子,谨慎而知进退,我以为她很适合做你的皇后。”余明仿佛没有看到刘彻那杀人的眼神,自顾自地说道,“而她的家族里,会出现两个人,成为你日后对付匈奴的利器。”
“她会是我的皇后,那阿娇呢?”刘彻对于余明后面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痴痴问道。
余明看着眼前满是痛苦的刘彻,脑中浮现笔记上所写的内容,“废后陈阿娇,退居长门宫,请司马相如做《长门赋》,而汉武帝未回心转意,从此在长门宫孤寂度日,十余年后病逝,武帝以皇妃之礼葬之。”
“先生,请你告诉我。”刘彻红着双眼,问道。
“你会废了她,让她退居长门宫,她会在长门宫待上十数年,然后病逝。”余明缓缓说道,陈娇和刘彻一起数次到访过平阳侯府,他也曾经见过他们二人相处的情景,的确很不能想像有一天,刘彻会对她狠心若斯,而那个笑得如此开朗的女孩会郁郁寡欢,以至于病逝。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又怎么会是凡人所能想像的呢,当年他不也以为自己能够和阿娡白首偕老吗?
“是吗?原来有一天我会废了她?”刘彻失神地站起身,脚步轻飘飘地向外面走去,口中不断重复着,“原来有一天,我会废了她?”
……
“你怎么了?”陈娇见他落下棋子之后,就陷入了失神的状态,便走到他身边摇晃了他一下。刘彻从长长的回忆中醒来,看着眼前的陈娇,不禁苦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说道:“阿娇,你知道吗?原来命数真的是不可更改的。”
知道卫子夫会成为他的皇后的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希望能够一醉解千愁,可是他错了,有时候,酒非但不能解愁,还会添忧。他临幸了卫子夫,就在那一晚。无意责怪刻意安排了这一切的姐姐,他知道从自己决定给阿娇下药起,或者就已经走在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上。
“阿娇,朕是真的想做一个明君,创造一个流传千古的盛世,你明白吗?”刘彻伸手抓住陈娇的肩膀,直视着她,认真地说道。
“我明白啊。我明白的。”陈娇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今天的行迹如此古怪,却能够听出他话语里的认真。虽然后世人对刘彻褒贬不一,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他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
“阿娇,你知道吗?外戚如果太过强盛,而皇帝嬴弱的话,这对大汉朝来说,并不是什么幸事。”刘彻在青石凳上坐下,同时拉着陈娇坐在自己的腿上,“朕只是不想陈家成为另外一个窦家,但是在朕的心目中,和朕喝过合卺酒的妻子,仅你一人而已。”
“所以,给我下药,最后废了我,都是因为你不想外戚势力过盛吗?”陈娇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遇到了冬日的冰雪一般,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那些史书上记载的话,不断地在她的脑中回想着,“故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遣死。”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朕保证。”刘彻马上发现了陈娇的不对劲,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怀中,说道。
“你为什么改变了心意?因为我能够预知未来吗?”坐在这个位置上,陈娇不禁想起了,同样在这个地方,向自己探问平阳侯寿命的刘婧。
“不。”刘彻摇了摇头,轻轻抚mo着陈娇的脸,然后说道,“阿娇,虽然朕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身上,余先生的预言失效了,但是朕并不是真的需要你的预知之力。虽然一开始,朕的确心动过。但是阿娇,话从你嘴中说出,除了你无人知道是真是假,除非它验应。如果朕真的完全依赖于你的预言,那么只会毁了自己。所以你的预言能力,对朕的吸引力甚至远不如你教给墨门的那些学识。”
陈娇听到无人知道真假一句,猛然想起中世纪被烧死的女巫,她一直以为刘彻留下她不杀的原因,难道才是真正会使自己失去性命的原因?
“而现在,我想通了一些事情。阿娇,留在我的身边,陪我,看着这个国家,好吗?”刘彻俯首在她耳边落下一吻,“不要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和她们不一样。”
“……”陈娇知道昨晚自己所说的话,已经被他听在了耳中。
“答应朕,好吗?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刘彻问道,但是回应他的却只有沉默。
“对不起,我可以留在你的身边。”陈娇抬起头,望着刘彻,“可是我们回不到从前了。”对刘彻,她的确有感情在,但是那种感情却战胜不了她心中的害怕,要她像从前的那个阿娇那样信任他,太难了。
刘彻听到这个回答,身子一僵,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阿娇,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长乐宫的大殿上,你跟在皇祖母的身后,那时候。我第一眼就记住了你,因为我觉得你好漂亮……”
那个早上,他们就这样在那个院子里坐着,她听刘彻难得伤感地回忆着他们的从前,而陈娇将脑袋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泪水不断滑落。过往的回忆和此刻的情景在脑中不断交织,让她几乎要崩溃了。可是哭过,伤心过,又能怎么样呢?就是今天说再多的温情脉脉的话语,刘彻还是不会变,离开这个院子,度过这个时刻,他仍然会恢复成那个最冷静而最理智的帝王,永远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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