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将其扶起坐下,继续道:“其实这《闻天经》我也只读过几次。如实说,适才听炬缘兄诵读,也觉得不得其意。这《闻天经》的作者乃是几百年前、前朝开国之前的一位雅谭大风,唤作‘文山’,人称文山先生。此人不光有大才,还胸怀天下苍生,更有不屈傲骨与过人胆气。他在被人捉到后,敌军重视他,许以高官厚禄让他来去蛮地教化。可他心系家国,不愿做这种背叛家国之事,于是敌军想方设法折磨他。这折磨,除了躯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包括将他鞭笞,关入漏雨阴暗又有便溺腐败的大牢,甚至与死人老鼠关在一起等等。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每日背诵古人所留经典,卯着一口气,竟生生不得病,精神日益明朗。最后敌军没办法,只能将其绑着石头扔进海中。临死前,敌军问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写下《闻天经》交予敌军,说每日诵读得其三味便可邪祟不侵。”
这《闻天经》的开头正是描述文山先生当时境地。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再诵《闻天经》,炬缘心中慨然。
这《闻天经》每个字都简单,每句话都能懂,并不难。
可想要真正理解其中意思,就得去了解作者为何会作此经。
了解这背后之事,明白前因与后果,如此方能真正理解这经书。
可这还不够,因为这是作者经历的事,是过去事,已经发生的并且是发生过了的事,不过是一个“故事”,只是去形而上地感受其中三味,便是陷入了三昧。
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还要读《闻天经》,其意义又何在呢?
思考这个,想通这个,才算是真正“读书”。
“浮生师兄果然大才,俨然有圣人之姿,炬缘佩服至极!还请受炬缘膜拜!”大受指点深受感动的炬缘,当即就要行大礼给浮生磕头。
浮生当然不能接受,他本能地无法接受这种“陋习”。
可就这般,是阻止不了炬缘的。
所以他说:“你若拜了,这圣人之姿就是笑话。何为圣人?救济万民,开化万民,拯救世道,渡己渡人渡众生。若是为了受膜拜,与造人供奉的傀儡有何异?如此膜拜便是不开化,卑躬屈的不仅是膝,还有脊梁,脊梁乃是‘挺魄’之源,如此破了挺魄,何以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又何以让圣人成为圣人?”
“受教了。”炬缘站直身体,朝浮生作了作揖。
此刻的他不卑不亢,无悲无喜。
浮生目光紧紧盯着他,在他眼中,从头到尾,这炬缘都在发生着变化。
在说《太祖饮雪图》前,这炬缘一身气度,就只是像个普通人,看着有书生该有的儒雅清秀,却也有书生的愚昧痴惘,仿佛是一团有形的混沌。在说完《太祖饮雪图》后,他原本模糊的相貌清晰了不少,整个人一下有了“韵”,韵在他身上的体现,便是“貌”。在说完《闻天经》后整个人轮廓骨骼显得十分清正,但还有些亲近人的“媚”。当浮生说完“圣人”以及要端正自己态度后,这炬缘身上那股“媚”意便消失了,人显得板正又清楚。
在这片迷雾中,没有活人,看似热闹,其实都是些灵体。
毫无疑问,炬缘也是,那些小孩也是。
只是,比起三观稳固、认知定型、阅历深邃的老人,小孩子对于时间也好,对于自己也罢,都处于一个非常模糊的状态——这些认知都体现在“心神”之上,这里灵体的相貌,都是“心神”状态的外在体现。
原本的炬缘也只是处于清晰与模糊之间。
比起同龄人,他因为读书的缘故清楚了不少,如今则以《太祖饮雪图》《闻天经》以及浮生一番言辞点醒了他,让他心神提前成熟稳固。
这么一来,他和浮生关系亲近不少。
浮生自称外来人,不太了解这里,依次为契机和炬缘闲聊。
这炬缘也是个妙人,虽说读书考试上不太行,但特别爱读书,他知道各种各样的书籍,记得住各种各样的典故,尽管从没出过金易城半步,却对金易城外的世界颇为了解,他还以自己认知绘过玄国地图,只是比起真正的玄国地图来,还是差别不小。
此刻的炬缘,如逢故知,俨然把浮生当亲近兄长来对待了。
当浮生询问这里怎么有迷雾时,炬缘也说这很古怪。
“不是说出了秋疫封城闭户吗,街道上就没多少人,一旦出去被这些不讲理的兵老爷发现,那指不定会被投入大牢。”
“前些天开始下雨,雨停之后就气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这样。”
“我尝试下雨天撑伞出去看看,可越往外走雨越大,跟瓢泼似的。”
“后来,我晚上睡觉一直听到附近有些声响,出门看,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声音哪里发出的。当真古怪,都说封城闭户,简直把黑夜当白天,估计是地圆街的问题。也着实离谱,后来我索性闭门读书,不管其他事了。”
“我还奇怪,浮生师兄怎么来的,难不成封城闭户解除了?”
浮生说自己就住在附近,憋得慌,出来透口气,没想到就走到了这里。
聊了一阵后,浮生又问他是否对周围邻居熟悉。
可惜,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浮生又问炬缘是否遭遇过古怪之事时,炬缘说,前面那家大宅院里确实很古怪,上次下雨的时候,他突然闻到一股香气,循着香气去了里面一趟,竟然在里面遭遇蜃气迷了路,不过出来以后,他便再也没闻到那股气味。
说到这个,炬缘有些得意。
他说自己依靠读书,破除了蜃气,从迷雾中走了出来。
浮生却略有深意地问他怎么判断他的确是破除了蜃气的。
炬缘说,在破除之前,那里只有一块草坪。可四周都是廊道,这一块草坪中还有小路,小路前后并没有走上来打通廊道的阶级,这显然不合情理。蜃气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光扭曲人的感官,还确实在四周扭曲环境造成幻境。但大庭院中格局都以人为本,合情合理,任何拼凑都会显得不合理,恰巧他也熟悉这种宅院格局布置,于是通过记忆中进来时的路线,走了出来。这一走出来,四周果然起了变化。那原来草坪上的道路消失了,一切恢复进来时的模样,还多了一棵叶片凋零的龙爪槐。
他奇怪的就是这龙爪槐,至今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我进去的时候明明没有看到,破了蜃瘴反而看到了。我本以为自己记错,可回来后思忖再三,我可以断言,确实没有记错。如今我还在疑惑,那龙爪槐到底是不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若是龙爪槐真实存在,那么我一开始就陷入了幻境,最后确实破开蜃瘴了。若是不存在,那么……我其实是进入了另一重幻境之中,至今没出来。”
“那你觉得……”浮生看着他问道:“你破开幻境了吗?”
炬缘笑着道:“原本我以为自己没有破开,可看到浮生师兄,我就确定了,幻境必然是破了。因为幻境本质还是作用在中招的人身上,若幻境扭曲出现人从没见过的东西,也意味着无法理解,无法理解就无法呈现,也就不会出现。浮生师兄先前你我从未见过,这恰恰说明,眼下一切都是真实存在,并非虚妄。”
浮生起身,负手看向外面。
“炬缘,若是你发现这一切是假的,又当如何?”
“会……很绝望吧……我很害怕……”
炬缘沉默了下,随后笑道:“若是原来,我确实会这么想,这么做,不过……浮生师兄教会了我《闻天经》,文山先生在那般逆境下还能坚守。同样是人,前人又指了路,我又何尝会放弃?若一切是虚妄,那我也当如是。可我依旧在,能思能想,是故我在。”
浮生笑了笑,让炬缘好好读《闻天经》后便拜别走了出去。
他又走了两家,加以询问,结果大差不差。
不过这些人却没遭遇炬缘所说的“蜃气”。
浮生在这条街道上走着,他在犹豫,要不要进入猛帮大院。
路过猛帮大院时,不远处传来整齐脚步声。
正疑惑间,只见一队七个身穿札甲的巡逻兵走了过来。
“什么人,封城闭户还在街上游荡,竟敢无视律令,拿下。”
浮生一惊,调头就跑。
跑了几步后,忽然心思一动,朝着猛帮大院中钻去。
巡逻兵们哗啦啦冲入猛帮大院,不见浮生,就要四下搜索,这时,猛帮大院深处冲出来了一大群人,这些人都是猛帮门徒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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