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狱卒把犯人丢了进去,匆匆锁好门,看也不回头看一眼,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犯人趴在牢狱阴冷的石板上,久久没有起身。
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幽凉的月色被阻隔在高窗之外,照不进被无尽黑暗占据的牢房。
在这个看不到半点天光的地方,不会给人留下任何生路。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因为他发现这些想要拿他顶罪的官差和上一回把他抓进牢里的柳大人根本是一丘之貉,他们明知道真相,还是要把无辜的人推到刑台,像对待畜牲一般刮尽所有的价值和可以利用的油脂,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
他们也的确没有把他当人看,不过是一头替罪的羔羊,或是敛财的器具。可惜结果并不大如他们的意,搜遍犯人的全身,只有血迹斑斑的锦帕,和满是字迹的白绢。而这头受了伤的羊羔却似乎对这些用来擦鞋都嫌染上穷酸气的破布视若生命,不顾一切地从他们手中挣脱,把被丢落沙土的东西收在了怀里。
好在他们搜出了那盒“嚣尘障目”,犯人身上唯一可能换点银钱的事物,于是很痛快地给了他两拳,以作交换。
否则留在犯人身上的也许就不止是几道拳印,鞭子抽打过的伤痕,被摔扭后的血瘀而已。
但疼痛反会而令人前所未有的清醒。
虽然难以分辨得出此刻最疼的是他的腿骨,还是他的心。可他恍惚间领悟了过去从没思考过的问题的答案,一直以来,将他带入险地,让他痛苦的,与其说是那匹马,那些恶人,不如说是命运。仕途坎坷,痛失挚爱,亲眼目睹好不容易重逢的至亲为人所害,到今日又一次被锁闭在无穷的黑暗里,一直恣意收放着缚在他手脚上的镣铐,用各种酷刑折磨他的是命运。
原来他的命运,就是他是命运的囚徒。
像他这样的人,注定了苦难会如影随形,摧毁生命中的所有美好,希望,还剥夺他抗诉的资格。
他已经明白,这是宿命,容不得人不接受。除了还记挂着生死未卜的亲友,对少年和老翁的两个承诺,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仅存理由,再没有别的期盼。哪怕永远不能再发出声音,也可以忍受。但如今连好好走路也做不到了,还凭什么实现诺言,凭什么报仇?
在绝望的深渊吞噬全部意识之前,他抬起了手,在头顶摸索,然后取下一个东西。
所幸官差们对这个不起眼的东西根本不屑一顾,它才没被他们搜走。
那是爷爷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与最后一个嘱托。
陆庭芝愣愣地看着掌中的木钗,泪水忽然从眼角滑了出来爷爷,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没有办法达成您的期望…我是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滴落到木钗上,在静寂的黑暗中,发出一种像是含着哀伤的微吟。没过多久,耳中那微不可闻的声音,忽然变成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听到脚步在牢房门前停了下来,又传来钥匙插进铁锁的响动,陆庭芝连忙用衣袖擦干了眼泪。
“这小子居然还像个死狗一样趴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不更好么?免得大费力气。喂,小子!快起来…”
听出话声是不久前押他到牢房内的两名狱卒,陆庭芝又感觉有人在他的身上踢了两脚,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去而复返。
陆庭芝侧过头,隐约看见狱卒已站到了身旁,两人的手上都拿着什么东西。他们带来的火把挂在牢门旁的石壁上,映入牢房的仅有些许微弱的光线,仿佛也被困在了暗影之中。牢房里还是阴森森的,看不太清楚。
一个狱卒向陆庭芝伸出了胳膊,用命令的口吻说,“这个鸡腿是特地给你准备的,快点吃了。”
陆庭芝闻到了狱卒手里的油香,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空瘪的腹中顿时一阵抽紧。但是他没有伸手去接。
到了现在,读书人的耿介还是不允许他向站在高处的人低头,对强硬的喝令屈从。尤其他刚断折了腿骨,面前的鸡腿更让他感到一种嘲讽的意味。
“小子,你放心吃,这鸡腿没有毒。”见陆庭芝半晌不作回应,狱卒顿了一下,以稍稍温和一些的语气接着劝说,“赶紧把它吃了,好安安心心的上路。”
“快点拿着啊!吃完至少做个饱鬼,有什么怨气也不要来找我…”
鸡腿在半空中举了好一阵,另外一个狱卒看不下去了,踹了沉默的犯人一脚,“喂,死到临头的东西,你不要再给我装聋作哑,浪费时间!…听到没有!”
“这小子话也不说,东西也不吃,看来真是不想活了…想死还不容易么?我们就是来成全你的,你只要吃一口…”
“偏只有你每回弄这些狐狸拜鸡的把戏,麻烦得要死!老子今晚还要去找刘老四那狗东西讨债,让他把赢的钱全都吐出来!废什么话…”另外那名狱卒将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一把抢过鸡腿,重重的摁向陆庭芝嘴,“快点吃!”
陆庭芝抗拒地别开脸。
“按住他!”狱卒低喝一声,一只手紧掐陆庭芝的双颊,迫得他张开了嘴,把鸡腿塞到了他的口中,“你不吃也得吃!”
“他这是自讨苦吃…”箍住陆庭芝双臂的那名狱卒讪笑附和。
整条鸡腿用力地捅向咽喉,难受得近乎窒息,陆庭芝只能拼命挣扎。但反抗完全无用,就像是在狼爪下颤动的羊羔。
狱卒的笑声在牢房中回荡,直到感觉令人欲呕的油腻夹杂着血的腥甜,掐在脸上的手才放开了。
“现在他已经吃到油水,可以上路了!”
说着,面对陆庭芝的那名狱卒把鸡腿丢到一旁,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东西。
“你这老粗就这么性急…行吧,行吧,下手利落点,这个是特别交代过的,要做得干净,别留下多余的伤痕…”
“少嗦!”狱卒张开了双手,迅速在陆庭芝的头颅旁绕了绕,一根麻绳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命运的手终于要彻底地把他撕裂了。仿佛在黑暗中看到那一夜的漫天大雨,依然隐隐作痛的心忽然宁静下来,陆庭芝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绳子霍然勒紧。
身后的那名狱卒还是箍着陆庭芝的双臂,像是很清楚面对绝境时竭力求生是人的本能,抓得比刚才更紧。
两个狱卒一前一后配合得很默契,似乎已经对这种给犯人加餐的行为相当熟练了。
牢房的深夜一切都昏昏暗暗,但这样森然的时候,竟还是看到了那双瞪大的眼睛,和眼里的光,狱卒使劲地勒紧麻绳,想要尽快把事情了解。
忽然,微弱的火光晃了晃,陆庭芝脖子上的麻绳一松,两个狱卒倒了下去。
陆庭芝捂着脖子,一边喘息,一边无比惊愕地看向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进入牢房的人。
那人举着火把,走向陆庭芝,把脑袋和火把一同凑到了他的眼前。
火苗几乎烫到陆庭芝的鼻子,陆庭芝连忙缩了缩脸,抬起眼睛,火光清晰地映出了来人的脸,与他脸上现出的一缕惊讶。
“是你!”
两个人都叫了出来,不过一个是从嘴巴,一个只是在心底。
“我还以为是哪个倒霉鬼,原来是你这小子!”那人咧开嘴,笑了起来,“你居然还没有死,真是奇迹哟…”
陆庭芝呆住了,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再见到流云湖上那个假冒的船夫。
假船夫的衣着变了,不再是船夫的打扮,不过他本来就不像船夫。脸上糟乱的胡子也刮得干净了很多,只在下巴留了短短的一截。
“让你这个傻小子来顶替我,那些蠢材真是瞎了眼…不对,我看他们是故意抹黑…”假船夫摇头咂咂嘴,“咦,小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庭芝的嘴巴动了动,想起自己说不出话来,又摇了摇头。
“说话啊小子!”假船夫坐倒在地,悠闲自在得完全不像是一个闯入牢狱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放到口中嚼了起来,“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么?”
陆庭芝点了点头。
假船夫像是噎了一下,嗤笑道,“那也好,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
两下把东西吃完后,假船夫摸出一个盒子,就是太守收下之后,留在桌上的那个盒子。
“这是不是你的?”
看见陆庭芝点头,假船夫接着问,“这是什么玩意儿?有硝石的味道…”
“会炸开?会不会伤人?会有火?会有硝烟?
在陆庭芝一阵摇头点头后,明白盒子里的东西能生出硝烟,假船夫嘻嘻一笑,“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小子,拿两颗给我玩玩,行不行?”
东西明明已经握在手里,以这样的本事竟然还要来征求他的同意,陆庭芝有些疑惑,不知道假船夫心中是否有别的图谋。
假船夫似乎看出了陆庭芝眼神的变化,一边笑,一边又拿出东西吃了起来,“你永远不知道,从百姓身上挤下的油水换来的东西吃起来有多香。怎么样,要不要尝一口?不要?看吧,我就知道你这傻小子不识时务,送到面前的东西都不肯吃,早晚会被别人推进火坑里,熬得渣都不剩…嘿嘿,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动你半根毫毛,我只喜欢关照吃过那些东西的人。”
听了假船夫奇怪的话语,陆庭芝更觉得诧异,沉思了片刻,假船夫有些迫不及待了,“怎么样,小子?就给我两颗玩玩吧…给我吧…给我吧…”
对这个怪诞不经,像劣童一样纠缠的男人无可奈何,陆庭芝勉勉强强地点头答应。
假船夫欢喜地从盒中拿出两颗圆珠揣了起来,然后把盒子还给了陆庭芝。
陆庭芝目瞪口呆地看着假船夫把两颗圆珠在两只手上抛来抛去,犹如收班的街头卖艺人,哼着歌,步履迷离地走出了牢房。
“哎呀,差点忘记原本做什么来了…”假船夫忽然倒退回来,拍了拍脑袋,“走,小子,我们先出去。我才不给狗官冒功的机会。”
陆庭芝只好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腿。
“不会吧,难道你的腿也瘸了?”见陆庭芝点头,假船夫哭笑不得地把他扛到了肩上,“你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坏事,才会搞得这样又哑又瘸…”
陆庭芝的喉头动了动,感觉到一股深沉的苦涩向下涌去,闷在了胸口。
一路上看见许多倒地的狱卒,没有任何阻碍,假船夫不慌不忙地带着他在狱中穿行,还顺手从马厩牵了匹马,大大方方地从牢狱大门走了出来。
假船夫打了呵欠,把陆庭芝抛到马背上。
趴在马背的陆庭芝不觉想起今日因失去常性的马所受的惊吓,下意识抱紧了马头。
“好了,傻小子,接下来…”
话没说完,假船夫突然眼神一变,飞快地把陆庭芝发髻上的木钗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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