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木钗猝不及防地被人摘下,陆庭芝想也没想,连忙够着身子,探手去抓。
假船夫只微微缩手,就避开了。
情急之下,陆庭芝的口中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哼声,更努力地伸出手。
假船夫的脚步又动了一动,已站在丈外。
而陆庭芝的身体像这样猛然前倾,立刻就失去了平衡。在快要滑下马背的时候,他赶紧用手臂环抱住马颈。
刚稳住身子,陆庭芝的目光就又转向了木钗。
“你很紧张这东西…”假船夫举着木钗端详了一会儿,又望向神色看起来无比焦急的陆庭芝,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戏谑的笑意,却多了几分狐疑,“…这是你的?”
陆庭芝急忙点头。
“…你的…”假船夫似乎有些不信,审视般地盯着陆庭芝,沉思片刻,突然对他咧开了嘴,“嘿…能拿得回去才是你的!”
说完,假船夫转过身,没有给陆庭芝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晃眼奔出了数丈。
陆庭芝心中一阵惊诧,仓皇失措地骑马追了上去。随马背剧烈起伏的心脏在胸腔狂跳,一种力不从心的压迫漫遍了全身,突然间,他记起了假船夫曾在他身上点过的穴道,记起了云涯山庄血流成河的那一日近乎濒死的感觉。
怪不得假船夫与他一碰面,就很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死,原来真的是假船夫想要害他?
可这是为什么?他们从前根本素不相识啊。况且,假船夫若真要害他,又何必再费力把他从牢狱里带出来?
陆庭芝越想要弄清楚假船夫的意图,和事情的真相,脑袋越是混沌不堪。但尽管他一时间怎么都想不通,还是使劲地用手把马拍个不停,他只知道,不管怎么样,都绝不能再失去这支木钗了。
入夜的街道虽不如白日那么喧嚣和拥挤,但多年的安定祥和令城内百姓在夜间找到越来越多的乐子,来来往往的人依旧不少。
这个时辰还没有回家的人,不管达官贵介,还是贩夫走卒,都各有所图,带着比白日更强烈的渴望,殷勤地寻觅着想要的东西。
但不管点亮多少灯火,也无法改变一点,就是夜色往往也令人更加盲目。
距离越远,越像是被黑暗染上了一层更深的墨。奋力催马急赶的陆庭芝望见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前方腾跃,犹如猿猴一般轻捷灵动,一会儿窜上了屋顶,一会儿落到行人中,忽快忽慢,还时不时回头看看。
陆庭芝谨慎地注视着那道飞快的影子,生怕稍一疏忽就从眼中消失了,但又担心撞到了路人,不得不留心起前方的道路两旁。不知是不是闯入了夜市中心,人群密集了起来,他无法出声提醒路人,更不肯舍弃被假船夫夺去的木钗,只好尽量将马蹄放缓了一些。
无奈始终不比悠闲缓步的马儿,夜市的气氛又相当热络,直到马儿几乎奔到了跟前,许多路人才留意到马蹄声,在要被撞上的一瞬间慌慌张张地闪避开去,经过的地方一片怨声载道。
哗啦一声,后面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摔碎了,来不及避开的人所幸只与马儿擦身而过,在原地打了个圈,高声喝骂立时跟着响起,
“王八蛋,赶着送终么!给老子停…”
陆庭芝有些抱歉地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想到一停下来可能就再也跟不上假船夫,他咬了咬牙,顾不得心底越来越浓的愧疚,立马转头继续催马向前。
街市的喧杂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
又追了一阵,陆庭芝发现穷追不舍的那道身影奔向了像是座小山一样的黑影,在马儿驰行的同时,小山渐渐透出昏暗的轮廓,他依稀辨出了那是城墙。高大的城墙沐浴在月光里,仿佛更添了几分冷硬和坚固。
火光映照下,陆庭芝望见向城门飞奔的人似乎引起了守城将士的警惕,将士威吓般地摆了摆手。
在假船夫快要接近城门的时候,两名守城的将士倏然倒下,接着,他轻松地推开城门,融进了城门背后的夜色。
假船夫离了城,不啻是缸里的鱼入了海中,陆庭芝更加惶急,紧跟着穿出了城门。
今日接连不断遭遇的险事宛若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陆庭芝不禁感慨再一次劫后余生,同时恍惚有什么声响传到耳中,他回头瞧了瞧,发现竟然还有个身影远远跟在他的后面,速度之快,似乎与假船夫难分上下。
他看不清楚模样,不确定是来追捕他的官差,还是朝廷派来灭口的杀手。
揣测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陆庭芝又加紧催马疾驰,聚精会神地追索着假船夫的踪影,反正那些人都一样,都是要害他性命的人,他也无暇理会。
如果经过城门之时,陆庭芝有注意到击晕守城将士的不是什么暗器,而只是两块松软的糕点,就该知道他追的人是多么深不可测。
不过,想必他就算知道了,也一定会继续追的。
荒郊野岭,
眼前黑漆漆的一片,重重的树荫掩住了去路,每道婆娑的树影都像沉睡的孤魂,皎洁的月华也照不亮山林间幽郁的夜。遥遥传来野兽凄厉的嚎叫声,时断时续,仿佛想要从暗夜里唤醒某种可怕的东西,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无数枯骨一样的枝条把不请自来的客人包围着,蓦地随风动了动,沙沙作响,马儿不安地在原地轻踏马蹄。
身处在这样阴暗的景象,纵使方才陆庭芝全副的心思都在假船夫身上,没有转移过视线,也无法再辨出假船夫的去向。
陆庭芝急切地环视四周,假船夫可能藏在任何一道树荫后面,也可能已经走远了。
山林中回荡着各种古古怪怪的响动,却唯独听不见脚步声,或许连跟着他的那个人也已经把他跟丢了。
他忽然间感到万分无助,更为这种因为无能才会生出的无助而无比心酸。
“在找我么,臭小子?我既不是你爷爷,又不是你爹,怎么找不到我,就要哭呢?”
这时,东边的树丛里突然发出一阵长笑,陆庭芝又惊喜,又气恼,赶忙擤了擤鼻子,催马朝笑声响起的方向追去。
“若当真让我生出了你这么蠢的孩儿,我还不如自尽算了!都慢成这样了,还追不上,咦,你该不会是属龟的?…真没用…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拿回这东西的念头吧!”
不留情面的奚落和嘲弄随假船夫的大笑一起钻进耳朵,刺入心口,陆庭芝愤怒地猛拍马臀,暗暗立誓豁出一切也要取回木钗。
只是到了今时今日,经过这么多事,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他的自尊有多么脆弱,因此而生的怒火又有多么强烈。
然而,尽管他与马儿都竭力追赶,假船夫在树丛茂密的山林随意绕两个弯,就又失去了踪影。
“喂,这里!”声音来自头顶,船夫懒洋洋地躺在树干上呼喝,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出声提醒陆庭芝自己所在的位置了。等陆庭芝一抬头,他又闪身到了十步开外,摇头晃脑地笑,“…明知道追不上,还追着不放,你这小子还真是个死脑筋…”
船夫一边悠然地腾跃,一边在心里想着没说出口的话难道就不会想办法让我追你么?
不过,看来永远别想指望这小子有如此机变了。
他打了个呵欠,忽然有些厌倦了这场游戏,感觉捉弄一个太过蠢钝,心思太过纯净的小子实在轻而易举,实在无趣,远不如把奸诈阴险的豺狼逗得团团转来得有意思。
但他又不愿把木钗交回给陆庭芝。
正在琢磨该怎么结束游戏,假船夫发现已不知不觉到了山顶,前方没有路了。
假船夫放缓了脚步,走近山崖边,俯眼望向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身后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小子,我说过了,你追不上我的!”
假船夫高笑了一声,骤然向前一跃。
离崖边只剩七八丈远的距离,陆庭芝难以置信地看着假船夫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心中的震惊莫可名状,脑袋一片混沌,说不清袭遍全身的是悲哀,绝望,还是愤怒,他猛地一拍马臀,跟着纵马跃向深渊。
跃出山崖的那一刻,他的意识霍然清醒,却没有任何惊惶。
既然连爷爷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样东西都无法保全,他还有什么可贪恋?
在身体极速下坠的刹那,陆庭芝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
胯下的马儿却嘶鸣着,坠入了深渊。
抓着他的人立刻将身子向上一提,就跃回了山崖边。
马儿的哀鸣已经听不到了,陆庭芝觉得一阵晕眩,受力的腿骨霎时犹如感应着马儿的粉身碎骨一般,疼痛无比,他跌倒在地,只觉得胸中的愧疚又深了一层,这匹马又何其无辜啊…
“浑小子,你真他妈是疯了…”
假船夫瞪着陆庭芝,心中惊诧,居然半晌都没想出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一时性起假装跳崖,然后趴在山壁上,原本打算是想跟陆庭芝开个更大的玩笑,同时让陆庭芝在无奈之下彻底死心,主动放弃这场追逐游戏,等过些日子,他再拿着木钗出现在陆庭芝面前,吓陆庭芝一跳。
可他没想到,陆庭芝为了追回木钗,竟会如此不顾一切地跟着他跃下悬崖。反倒让他大吃一惊。
发现陆庭芝的眼光毫不闪躲地与他对视,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在说你也差不多,假船夫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这东西值得命也不要么?”笑了一会儿,假船夫又露出困惑的神色。
“还给你、还给你…”看着陆庭芝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坚决,假船夫似乎仿佛想起了什么,顿时脸色一变,像是手里抓了一块烧熟的铜块,慌忙抛给了陆庭芝,“这东西拿着都烫手…”
握紧木钗,陆庭芝的心底一片肃穆。
假船夫摸着下巴的胡茬,仍是打量着陆庭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难道说、难道说…”忽然,假船夫大叫起来,凑上前揪住陆庭芝的脸,几乎把自己的脸也贴上去,睁大了眼睛,揪着陆庭芝的脸,左看右看,口中惊讶不已地喃喃,“不会吧…不会吧…”
陆庭芝的面皮被揪得生疼,又挣脱不开,瞧着相隔不到半尺的那张脸,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又有些疯疯癫癫。
仔细打量了陆庭芝好一阵,假船夫才松开了手,满脸不解地摇了摇头,向后退开,疑惑的神情又变成了无法言喻的愠怒。
陆庭芝更觉得假船夫此刻的神情奇怪,仿佛他的手正在抛掷一块价值连城的白玉,又像是看见他无意间碾碎了夜月下最妩媚的花,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含着某种深深的惋惜,惋惜得痛心疾首的感觉。
“呸,你这个臭小子,你也…”假船夫忍不住嗤了一声,又倏地住了口。
远处隐约有一道人影在奔袭。
待那人驰近,面孔依稀从月光透出,假船夫问,“你朋友?”
陆庭芝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假船夫欲言又止地看了陆庭芝的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闪身跃进了一旁的树荫中,“好好活着吧臭小子,少做傻事…”
话音落下,凌天衡也已赶到了跟前,看见陆庭芝完好无损地坐在地上,似乎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没事吧?”
陆庭芝摇头。
“等等,不要走开…”对陆庭芝低低嘱咐了一句,凌天衡转过身,轻轻一跃,也到了树丛里。可是他谨慎地在周围探看了片刻,黑压压的树丛中根本找不出半个人影。
他一路循着马蹄,和各种痕迹,在入夜后赶到了城内,正准备向路人打听消息,陆庭芝恰好骑着马从街口穿过,追在一个人影后面。他唤了两声,陆庭芝却根本没听见,眼光牢牢地抓着那人不放,他猜想陆庭芝紧追那人一定有他的缘由,可未免陆庭芝遇上什么不测,一直跟了过来。
目睹了陆庭芝骑着快马也难以胜过那人的轻功,又分明看见那人进了树丛,然后竟然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他明白那人殊不简单。
凌天衡思索着走出树丛,接二连三的奔走和与人搏斗,没有好好的歇息片刻,就是再威猛的虎豹也会力竭的时候。他刚生出一缕疲惫,却很快就发现他又要背着陆庭芝上路了。
陆庭芝跟着凌天衡,即刻去与宋玄一,还有皇甫萱汇合,连夜赶路,自然就不知道回到卧房的太守大人发现锁在柜子里的钱票全都不翼而飞,名贵的古器摔得四分五裂,又闻到卧床枕头上的尿骚味,牢狱那头还紧接着传来有人劫狱的消息之后,有多么震怒,发出了多么歇斯底里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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