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游侠正少年》第十六章 是她

    “是,她就是韶梦,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放心,你一天不想认她,我就一天不会告诉她。”
    秦以岚坐在小屋内,摆弄着那一小瓶烫伤膏,脑子里像回音一样一遍遍都是何文鼎散席后把药瓶放在自己手里时的这句话。
    窗外,贺西霖和林鹤之打闹的声音一闪而过,惊得他抬头一看,才发现天已经漆黑漆黑的了。
    十年了,到底还是遇到了她。
    秦以岚揉揉眼睛,他并没有哭,只是觉得心被钝器击过一样,隐隐作痛。
    十四年前,汴州。
    一个和寻常别无差异的早晨,父亲让他去一个离家很远的集市买东西,他出门走了一段路发现忘带了钱袋,折回家,跨进门,离着老远就听见了父亲书房里的争吵声。
    他轰走了守在门口的下人,趴着门缝向里看。
    和父亲吵得不可开交的,正是当年还不是忠慈门门主的何文鼎。
    “你这是抛妻弃子你知道吗?”何文鼎的嗓门极高极高。
    “那我怎么办,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我看你是想为官作宰想疯了你!你吃里爬外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孙节度使不是一早认识了你,他如何就要把闺女嫁给你!”
    “你如今门主之位十拿九稳了,倒来说我为官作宰!我在忠慈门跑了多少年的腿?你看我单独带过兵吗?老狄何曾有一日拿我当自己人!”
    “没拿你当自己人!这些年你吃的穿的用的是谁给的!对主上无忠无义,对家里不仁不慈!我告诉你,你要离忠慈门,我还说忠慈门没你这个白眼狼!”
    “少大言不惭来骂我!若不是姓贺的死的早,门主哪轮的着你!你这回当了门主随便在成都享清福,换我们几个倒班在燕州防线吹沙子!老子吹了一辈子沙子了!着着实实吹够了!”父亲的嗓门也一声比一声高。
    “我跟你多说你也听不懂,但我告诉你,你就是因为怕吹沙子才当不了门主,我还告诉你明白的,我就任门主的那天就举家搬去燕州府,我这辈子死也死在燕州了!”
    “你愿意死在燕州,那你就去死,犯不着大老远从成都跑过来骂我!”
    “你也配我大老远从成都跑过来骂你!算我何文鼎二十几年瞎眼交错了人,往后不碍着您的锦绣前程!可就是有一样,你夫人是我夫人的金兰姐妹,你儿子也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我来就是不许你薄待了他们!”
    “和离书我早就签好了,她娘家带来的嫁妆我一分都没动过,全给她收拾好了,爱去哪去哪。儿子也是,老家家产有他的,你看着顺眼你就带走,看不顺眼就送回老家去,也饿不着他。”
    “好、好、好,算你姓秦的心够狠,我……”
    嘭!
    屋里不可开交的两人全愣了,齐刷刷望向推开门、眼神冷如冰雪的秦以岚。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屋的,只是觉得一瞬间天塌地陷。
    看向父亲,一股无可遏制的怒气直冲向头颅,他的嘴唇一直在颤抖,心里已经把世间所有骂人的话都想了个遍,但是嘴就是不听使唤地说不出来。
    他不敢相信一向与母亲琴瑟和鸣,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原来有这样的一面,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他的这一面。
    何文鼎愣了片刻,赶紧朝秦以岚的方向移了几步,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护住秦以岚,说话也不利索起来:“华儿,你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我没你这样的爹。”秦以岚本想把这句话咆哮着吼出来,但是他发现自己的语气异常的冷冰冰,似乎没有吼的力气。
    “你来添什么乱!”父亲愣了片刻,怒气更增了几分,抬手作势要给秦以岚一巴掌,早被何文鼎挡住了。
    “你是有多不要脸!你还打孩子!”何文鼎把秦以岚挡在身后,“我告诉你,以后你只管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以后这就是我儿子,我养他!”
    ……
    那年,他也不过才十三岁。
    那年,他随何文鼎回了成都。
    那年,他把自己的名字,由秦韶华改为了秦以岚,取往事已阑珊的谐音。
    那年,他告诉所有人,他父亲已经死了。
    只有何文鼎夫妇知道他的身世,他们颇有默契地为他保密,他也懂事,几次拒绝了封少侠,只要给何家做一辈子属官,事事听命于何文鼎,何信三兄弟他都照顾过,忠慈门大小事务他无一不烂熟于心。
    而秦家的事呢,何文鼎只跟他说过三次,一次是父亲因汴州节度使叛乱而伏诛,门主派人将父亲与节度使孙家小姐所生的女儿——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暗中保护送到了洛阳顾家抚养,一次是门主调兵路过洛阳,去顾家拜访回来,告诉他父亲可能是蒙冤,还有一次就是前些天门主刚回来时告诉他,那个女孩,秦韶梦,在金陵。
    没想到,这个和自己有一半血缘的女孩,就这么到了自己身边。
    他不怨何文鼎,他知道以何文鼎心软的程度,毕竟和那个人有二十多年的刎颈之交,他必不可能放着那个三四岁父母双亡的女孩子不管。
    他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是完全无辜的,但不代表他就能接受她。
    他也知道,父亲有冤,这个女孩所想的肯定是不遗余力地为父亲申冤,但是自己,对那个人只有无比的恨和冷漠。
    你的母亲和那个人洞房花烛酒交杯的时候,我的母亲正拿着年少时与那个人的定情信物,一个人面对凄风孤枕寒窗冷被。
    凭什么让我因一句你是无辜的,就认你是我妹妹。
    你这些年为了调查那个人的冤情,在金陵城潜伏,苦苦搜寻,是因为那个人对于你来说是有生养之恩的慈父。
    我不管他是死是活,那是因为他于我而言,早已没有父亲的资格。
    既这么着,那就你做你的顾新,我做我的秦以岚。
    就当这世上从未有过秦韶华和秦韶梦。
    秦以岚的心里一遍遍这样想着,越是这样想,越不可遏制地想起今日酒席上她的那声“我爹”。
    他明白,其实今天最刺痛他的就是这两个字。
    那个人,他是因为不愿意做我爹了,才能做成你爹的。
    你能叫他爹,是以我再也不叫他爹换来的。
    秦以岚越发觉得手上的烫伤钻心的疼,他拧开药瓶,把那些药一股脑地撒在手上,越撒越疼,越疼越撒,直至他发现撒药的手和受伤的手全都颤抖起来。
    他终于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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