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舒放下邸报,按按心脏,欢喜道:“是好消息。”即便至今没收到任何一个坏消息,每见邸报,还是会心跳担忧。“陛下也真是,谁的劝都不听。这些人也真是,当年太宗次次亲征,他们也没反对呀。”
却说得众人都笑了,许黛掩着嘴:“娘娘这是,到底偏着那边儿呢?”
许素已嫁人,梳着妇人头,显得成熟了许多:“等过几年,陛下便是再亲征,也没那么许多人反对了。”
“为何?”
“太宗上战场,为何无人反对?”
穆云舒也反应过来,面上飞红,扭着不依:“许姐姐……”
几人自是笑成一团。
许黛也定亲了,扭着跟表嫂说悄悄话,亲热得不行:“原想着,便是没苏家,期望也不大。我叔叔跟曹……有些不对付,这可没法子,偏生又放不下。那想,总之我记你的情。”
穆云舒轻轻推了一把:“谁帮你,记谁的情,记我头上算什么呢。要不是你姐姐写信劝爹娘,怕也没这么顺利。你那贪酒的习性,也得收一收。”
又让人端了一盘子宫花上来,闹蛾、钿花、柳叶,各色新奇精致,邹女官笑道:“瞧着天气就要暖和了,姑娘们少不得上街玩耍,这是今年宫里做的新花,娘娘送给姑娘们做耍子的。”
各人自然是捡了称谢,不一时便告辞归家了。
唯有燕珊期期艾艾:“这好些日子没见着娘娘,只觉得清减了,可是胃口不佳?我家有个调养方子,献于娘娘,可让御医瞧瞧合用不合用。”
穆云舒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下略略为难。陆毓告诫过她少跟燕珊往来,只是燕珊也是京都贵女,总不能次次求见都拒了去?尽量是一群召见一群走,但今日燕珊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了。
许黛眼皮一抬,笑嘻嘻拉住燕珊:“燕三娘,娘娘是生怕胖了换新装不好看呢,可瞧着三月先蚕礼,四月陛下也该回家,五月六月……她正欢喜一把子小蛮腰呢,咱们就别捣乱了。”
燕珊却坚持不肯动,低头道:“可不是,娘娘身子是顶顶要紧的。”
穆云舒跟许黛微微颔首致谢:“既是如此,就多谢燕姑娘了。”
众人退下,燕珊微微有些为难和羞涩,将写好的方子交给女官,笑道:“想起三年前,娘娘就已是清丽明媚,而今长开,更是倾国倾城之美了。有几句话,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穆云舒点点头,除秦红珠,所有的人都退了下去。“陛下严令秦百户不得离开,燕姑娘有什么只管说吧。”见燕珊凄苦模样,到底让秦红珠退到门口。
燕珊微微低头:“这话,我,也十分为难,只求娘娘宽宏大量,瞧着我也是个可怜人,饶过我去。”
燕珊抬起头来,神色也变得坚决:“陛下登基,便为守孝拒了选秀。而今,又听闻,陛下立后时,也不选秀,可是真的?”
穆云舒点头。
燕珊说不上是悲是喜:“娘娘好福气……”缓缓从凳子上站起来,跪到穆云舒面前,“其实对我而言,能不能选秀,都不打紧,我唯一能求的,就是娘娘的恩典了。”
燕珊闭了闭眼睛,似乎怕说晚了就会失去勇气,用尽全身力气快速说道:“娘娘,我说自己可怜,只怕不少人会笑。爹是候爷,娘是伯爵嫡女,伉俪情深。上面四个哥哥,有出息还都心疼我。自己略有贤名……可是娘娘,若让我选,我宁愿生在贫寒之家,吃糠咽菜,也不愿有此残疾!”
“我是,五不女。”
穆云舒微微咬了一下牙。
“螺、纹、鼓、角、脉,五种非女不可为母。”燕珊泪水潸然而下,“我,一辈子,都做不了母亲。我连出嫁的资格都没有。”
“十五岁前,我可谓春风得意。十五岁后,原也以为,是成人晚些。请来圣手方,也不过是将质疑,换做肯定……娘娘,若不是为着父母,我大约几年前,就投缳自尽了。我十九了还未说亲,不是我挑,是,没法子。我家,注定,我不能为妾。可我这样,又怎敢为妻?哪家会要一个注定不能生的绝脉女做主母,谁家不想要嫡子。我若敢隐瞒嫁过去,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哪怕往低了选,能瞧上的,注定有三分傲气不愿娶我,再往下,除非泼皮无赖,我,爹娘又怎么愿意把我嫁给这样的人。只怕流言四起,我几个堂姊妹,又焉能不受牵连。”
春和日暖,柳绽新芽。俊美的男子纵马踏碎阳光而来,他说,“惊扰内眷了,真是罪过。”一瞬间打马回身,被远远甩在身后的哥哥们这才赶了上来。草原赛马罢了,怪谁呢?踩碎一地芳心,人家也不是故意。
一个照面,九个字,一个背影,记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穆云舒微微垂着头:“燕三娘,我做不到。”可怜吗,自然是。若嫁给皇帝为妃为嫔,家族颜面不会难堪,不能生育也没关系,陆毓年轻英俊,算是最好的结局。可是,“燕姑娘,纵然选秀,也要层层筛查。绝脉,其实未必在选秀时能查出来,只是燕候,不敢隐瞒。”进宫两个月就瞒不下去,你家不敢欺君之罪,我敢啊?“别说我六礼未完,便是我做了皇后,也不敢瞒着陛下。”
燕珊温柔的看着穆云舒:“自然不敢求娘娘直接接我进宫,更不能瞒着万岁。只求娘娘多招我几次,请陛下允许我进来侍奉娘娘。绝脉只是不能生,又不传染人。宫里多少女子终身无子的呢。娘娘深得万岁宠爱,既然此事对娘娘有利,陛下又何须介意多一个低价妃嫔。嫔,或是昭仪,婕妤,什么都可以。我终身唯娘娘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燕珊轻轻道:“娘娘,陛下待娘娘,真是全心全意,连选秀也不要了。可陛下终究是天下之主,晚后总得三宫六院,妃嫔齐备。旁的我不敢说,但凡我燕珊能做的,定然护着娘娘;我家族,也可为娘娘驱使;我一生无子,娘娘的孩子,我必以命爱之珍之。我容貌既差,人也不机灵,只有一点子信诺可取,求娘娘垂怜。”
燕珊容貌自然不差。除却哪位占据大辉第一美人儿二十多年不变的皇太后,京中女子,苏文苑、穆云舒等算第一等美人儿。燕珊、许素算第二等美人儿。燕珊是自谦,也是表明自己对穆云舒没有威胁。
燕珊自然也不笨。能在京中“薄有贤名”的人,能笨到哪里去。能将不利条件变有利,让穆云舒帮助自己,怎么叫不机灵。
穆云舒坐在椅子上,面前苦苦哀求的女子,跪着不肯起来。谦卑的伏在地上,曾经那么飞扬骄傲的女子啊。
“娘娘,燕珊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点儿虚言——燕珊今生不得好死,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见穆云舒始终不肯说话,燕珊也有点儿急了。
“燕三娘,起来,坐着。”穆云舒将头转向窗外,千重朱砂开得正鲜艳,朱红的花瓣,洁白的残雪,艳丽浓烈,几乎逼人的美。
“我想起,三年前。我上京的路上,一路红梅,也是那么好看。”穆云舒的语速很慢,“那时,我忐忑不安,不过是掩盖着罢了。我还想起,在苏家,第一次见着,你那时,穿得和苏二娘一样美……”
燕珊微微不安的动了动。
“你们都是天之骄女,我只是默默坐在角落的小女孩儿。”
“今日看到你恳求我,我,其实很不是滋味。这一切,都是,他带给我的。”穆云舒终于转过头来看着燕珊,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有时,我自己也惶恐,何德何能,受此娇宠。”织金为衣、云霞为帔,雕玉为枕,双城为婢,(1)光烈皇后能为太宗出谋划策、推举贤能、筹备军资……我能为,酷似太宗的陛下,做什么?”
“你说的对,若允你进宫。说我善妒者闭嘴。燕候疼你如命,燕家势力我可借用大半。你也可为我所用,做我臂膀。偏生还,不会争宠。”
燕珊脸上渐渐露出光彩。
“……可我不能。”天色渐晚,穆云舒的面庞在夕阳下更如白玉一般,美,而冷,“陛下说不愿选秀,我就不会去请求……”
“娘娘。难道,陛下才二十一岁,娘娘真的认为,晚后几十年,陛下会,会一直,如此?”
“谁知道呢……”
燕珊几乎笑起来:“娘娘,从古自今,岂有帝王只娶一人。便是陛下不说,三年,四年后,难道朝臣都不请陛下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么?”
“我知道,可,我不能。”穆云舒认认真真,看着燕珊的眼睛,认认真真的说,“他以赤忱待我,我便不能,为了晚后利益,为了未雨绸缪,辜负这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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