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宗道叹息一声:“自然是摄政王赢了。”
魏进忠一惊,觉得有些惋惜,但一转念,又觉得似乎也合情合理,只是……
“那藩王封地上,真有很多银山?”
吴宗道点了点头:“确实有,不仅有,产出相当多,据说在西洋人那里,也很出名。”
“嘶……”魏进忠不禁倒吸一口气,这种情况他属实没有想到。对倭国他从来都很轻蔑,只没想到,一个盛产海寇的小岛国,居然有银山。
“也不怕跟您讲实话,卑职家族中,的确有族人在贩卖外洋,各方消息自然也比一般人知道的多些。”
“你说那个藩王输了,岂不是他封地的银山也可能不保?”
“具体的,卑职就不太清楚了,”吴宗道实话实说。
“哦……”魏进忠有点点失望。
“不过卑职倒是知道一个人,或许他就清楚。”
“谁啊?”
“一个叫李旦的,他在漳泉一带,名气相当大。”
“李旦又是谁?倭寇?”
“非也,”吴宗道摇摇头,“李旦是地道闽南人,闽南泉州府人,最早贩洋吕宋,因为当地华人与西班牙人有冲突,他被抓而为奴,后来虽然逃脱,但也不敢留在吕宋,就转而去了倭国。先是呆在一个叫平户的地方,后来呢,不知用什么法子,成了倭国的朱印商人,于是往来长崎、泉州和吕宋做海上买卖。听说这人与摄政王德川家康关系匪浅……”
魏进忠总算听出一点感觉:“关系匪浅,和摄政王?怎么匪浅来着?”
“有传言说他与摄政王暗通款曲,并且还以金钱资助其争夺天下。”
“呵,呵呵……”魏进忠乐了,“有点意思。但你又从哪听来的传言?”
这吴宗道不经意间吐露了一些信息,或有意或无意,反正他是听者有心。当初让贾艾调查此人,都未必能一窥其全貌,即便还是凭借了锦衣卫和东厂的能力,或许都只窥得他家族生意的冰山一角。
吴宗道坦然一笑:“魏爷有所不知,如今宁波舟山附近的大小磨山,海里的嵊泗、陈钱诸山,都有闽人居住。他们捕鱼也好,贩海也好,充海盗倭寇也好,发了家的一些人,就不想再回福建广东,没发家的恐怕也不愿回去。他们在这些岛上建房居住,而且方言也是闽南语和瓯江一带方言混着说……
“不得不佩服闽人的精神,只要是海,他们几乎无所不在。春夏之渔汛,温台之南洋,舟山之北洋,闽人驾舟敲罟捕鱼,每次都不下千计。所以,只要有官员来到海边,看到这些都无不头疼,可海洋之大,他们管也管不到啊。”
“你的意思,这些海岛上的闽人,就有可能跟那个船长有联系?”魏进忠问道。
“不是可能,是一直有联系,”吴宗道回道。“尤其现在,太仓一开港通商,闽人来此地的,不会少只会多。”
魏进忠听了,不禁沉吟起来,说实在的,为了银山,他确实有些心动。“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要魏爷信得过,卑职可以找人去牵线搭桥。”
魏进忠睨他一眼:“多久?”
“卑职这边传个话是没问题的,可李旦……卑职拿不准时间。”
“哦,行吧……”魏进忠含含混混的应了一声,心中报了一点希望,却也没太指望。
三人的谈话暂时冷了场,正好台上俞伶返场回来,而亭外那一拨人,方才还甚是喧嚣,此时也个个安静如鸡。想是喝大了。俞伶已经换下一身行头,独抱一支琵琶就登了台。
走到台中央坐定,也无太多过场,芊芊玉指一拨琴弦,还未开嗓,琴声就如水银泻地一般流了出来——“伶俐聪明婢采萍,殷勤相劝女东君。小姐是含羞涩,欠调停,梨花玉貌泛红晕,迟迟不肯便抬身……”
单说那琵琶,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脆生生,活脱脱,灵得不得了。魏进忠耳朵极熨贴,嗲嗲的吴侬软语再一唱,心里就跟有猫一直在挠他一样。
——“闻言语,暗吟吟,无可如何勉强行,转娇躯座上便抬身。走一步,响一声,金环玉佩响铮铮……”
“妙,妙妙妙!”朱灵均也是听得摇头晃脑,陶醉十分。
“怪哉!”魏进忠有些恼他打扰,便出声讥讽,“哪来的猫叫?”
“噗嗤……”吴宗道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本来是一幅好风景,却突然破了相。吴宗道连忙打圆场,“这评弹应该是新编的,编得挺好,据说原本故事就发生在吴江……”
“是吗?”魏进忠被打扰了兴致,遂懒懒道。
朱灵均立马变了一副讨好的模样,替魏进忠斟酒,“嘿嘿,魏爷,喝酒喝酒。”
他这回倒没拒绝,咂了一口,放下酒杯,又捻一筷子干烧大黄鱼尝。
吴宗道又继续:“原故事是讲陈王道嫁女,这陈王道是同里镇人,嘉靖年间的御史,相传南京贡院的号房就是他倡导之下,改为覆瓦,因此深受学子爱戴。他原配死后又续娶了方氏,而弹词里的男主角,就这方氏的侄儿……”
“同里……”魏进忠并没听他讲什么故事,而是忽然想起来之前,船上遇见的那个董五儿,“诶对了,方才听小董说,整个江南只有苏州几个县在征本粮,这马上要开征冬漕,像同里这种镇子,一般是怎么征的?”
朱灵均回道:“同里不知,但是震泽应该属于随收随兑,无须仓储。多年都形成了习惯,所以镇上的仓厫,年久失修者多,大都不堪用。同里估计也差不多。”
魏进忠闻之不语,只默默地夹菜。
吴宗道大概看出他的心思,想了想,便这般道:“其实魏爷的心思,卑职多少能理解。就像壬辰年的朝鲜之役,拖了七年之久,很大原因也是跟粮饷供应不上有关。要以一个武将的眼光去看待征粮,一旦要打仗,再多银子也没米粮重要。”
“嗯,是这道理,”魏进忠听了连点头,“宗道说得极好。”
“咱就假设有人攻打苏州,卑职要领兵的话,在动员百姓之前,首先就把浒墅、枫关给切断,再守常熟扼太仓,然后虎船直接开到太湖里。其次,派军队接管无锡、枫桥两大粮市,其实芜湖也是米粮集散之地,但那太远不做考虑。”
“哈哈哈,然后呢?接着说!”
“商人手里的粮,一般遇到天灾或战争,他们大都惜售,一旦惜售米粮,你有再多银子也没用,一旦百姓没粮,市井会随之大乱。本来像苏州一地,内有苏州卫,外有太仓卫,加上各县里长、图长、坊长、团练等人,真要动员起来抵御,力量并不弱。就怕两种,一种从内部乱,一种是被外部连续攻打。毕竟动员一次耗时很长,缺点非常明显,就是没法频繁动员,尤其物质短缺之后,也是内部瓦解的开始。”
“哎,是啊,”朱灵均不由一叹,“也就是江南一地承平已久,除了倭乱,很多人都忘了打一场仗,会死很多很多人。”
吴宗道接着说道:“所以,重修仓厫很有必要,但这还需官方出面。”
“对了,现在的漕粮是不是都民纳官办了?”魏进忠问道。
“这事恐怕天灵最清楚。”
朱灵均很快回道:“基本吧。但要小的说真心话,征粮,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相当复杂。”
吴宗道不禁点了点头:“确实。”
“反正很快就能看到,各州县开官仓征冬漕,都几乎很短的时间,就封仓折征。所谓折征,是农民手里的粮卖给粮商,农民再拿卖粮钱去纳各种税,要么就是经造包办。然后各衙的办漕师爷书吏等人,每年的冬腊月间,都会去无锡金匮等地,与大粮商议定价格,佥定来年运粮的协议,等开年漕粮起运,有粮行雇船交运。”
“所以各衙的漕羡就是这么来的?”
“呵呵,那是。”朱灵均笑道,“不过呢,话又得另说,除了嘉定、宝山是永改折征,其他各县情况都不同,更具体到镇一级,从来没有统一的标准。好比大小户之分,大户完七八分,留二三分依然可欠逋,而且公费也分摊小头,小户就不是了,则要户户清完,价无推敲,公费也要分摊大头……”
“就前阵儿,魏爷不是绕开衙门直接开征金花银米嘛,可算是油锅里倒凉水,全炸了。”
“哼!”魏进忠脸色一沉,想起这事他就生气,为了征那点米,贾艾一帮兄弟疲于奔命不说,那一帮子臭文官成天就特娘的弹劾弹劾!逼的!
吴宗道极会察言观色,然后笑了笑道:“魏爷,不如卑职给您出个主意?”
“好啊,”魏进忠立马说道,“啥主意?”
“您要插手征粮,得从备战的方向去考虑,修厫这事不如交给兵备道去协调。再者,各州县的金花银米份额,也可以找督粮道的新任官去协调啊。反正修厫也好,征本粮也好,我敢说,至少两京六部是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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