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中文网超速更新最新小说章节.旧城区下水道。
狄米崔撸一把前额的短,右手立刻沾满点滴水珠,就算戴了遮住口鼻的面罩,每次呼吸仍像在表演陆溺水的活剧。一行三人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前进速度极为缓慢,朝远处观望,只见连绵的阴雨地带望不到头……水汽聚在天花板和泄洪通道附近,与其说像下水道,更接近于不停渗水的狭长溶洞。罗森王国的南部地区秋季多雨,但此地毕竟属于室内,大量水汽从何而来很让人摸不着头脑。四周空气又湿又冷,沟渠表面还漂着油亮的水浮莲,像一只只小船涌入漆黑湍流中,眨眼被冲得不见踪影。
水流不断出哗哗声,层层雨幕包裹下浑身的关节仿佛都生了锈,动起来只觉得深受禁锢。狄米崔爱恩斯特里禁不住脸色白,掀开面罩试着多喘一口气雨点刮在脸如同掺过磷酸的蒸馏水,伴随深度酵的异味狠狠灌了进来这股味儿令他咳嗽出声,吸进去的微量颗粒物更叫人胆寒,手忙脚乱好一会才回复原状。幸好其余两人没往这边看,都还立在原地,像刚现什么重要线索。
勉强稳住呼吸,狄米崔仰起头瞧瞧破碎的拱顶。他们所处的位置像一座规模巨大的、中空的神庙,许多藤蔓盘绕在三根石柱外围,正奋力向攀援。顶端的裂口处雨水、阳光都不缺,刚好滋养下头一小群绿色植物;至于匍匐在石缝跟软泥里的,就只剩下暗红色的碱蓬以及若干苔藓了。亲眼目睹以情景,狄米崔对旧城区下水道的吞吐量有了直观认识。难怪这里会变成逃犯和危险分子躲避缉拿的选地点。环境严苛且处处危机,连考古学家工作时也需要向导引路,换做普通人不出意外已属不易,更别提大海捞针、揪住某个危险的家伙了!
不幸的是,这项大海捞针的工作正好落到他们头。
朱利安索尔,杰罗姆森特,加狄米崔爱恩斯特里,师徒三人十天前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背负的罪名包括严重渎职、间谍罪、阴谋叛国等,只要其中一项得以成立,顷刻就会小命不保。结果三人不仅重获自由,还得了个最危险的兼差,用以抵消记在他们名下的严厉指控。伸手抹去睫毛的水滴,狄米崔朝导师的背影凝望几眼,就像看着某个尚未离世已竖起了雕像的传奇人物,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前头还有大笔烂摊子等他们收拾,另一方面,就算此时身处险境,能追随这样的导师也叫他顿时生出不少自豪感……想到这里,庭审当天的情景历历在目:
杰罗姆森特似乎对个人命运不太热心,面对最严格的审判却应对如常,法官质询时有问必答。审判开始不久,其他两名嫌犯很快到庭比对证词,三人的供词找不出什么矛盾之处相比于杰罗姆揭开的种种隐情,狄米崔的来历、甚至莎乐美的血统问题很快显得无关痛痒起来。倒是森特先生所表现出的镇定、以及个人的传奇经历喧宾夺主,占据了审判的许多议题。
杰罗姆森特场中立定,刚想报军衔职属,过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微微摇头,只好照规矩梳理一遍个人的履历表。先后效力于罗森王国少年禁卫军、协会的外籍雇佣兵团、以及协会外勤机构“蓝色闪光”,长期担任一线指挥工作,奉命守备“通天塔”法师公会的时空裂隙,还执行过不少敏感任务。随后他历经波折,辗转返回都罗森,负责掌控对内的特种作战安排,几个月前甚至亲历了针对凯恩执行的除奸行动,最终手刃这名危险人物。作为协会培养的精英,他与变节的杜松将军份属师徒,妻子更是人魔混血,学生来自海峡对岸……因为自己同许多重要人士关系密切,好几次必须把话挑明,免得让别人受到自己牵累。听完这番不含感情的陈述,连负责押送他的禁卫军都露出惊异神情,爱德华先生不时穿插几句,将这份履历补充到有声有色,显然还掌握着不少内幕情报。
狄米崔头一次有机会从头至尾了解导师的生平,刚开始的疑惧很快烟消云散。腰板越挺直,他心想、若真有人可以胜任这类工作,哪还会有什么不可解决的难题?
几位法官不得不认真翻阅起嫌犯的生平资料,意识到案件不像想象中那么单纯。从一开始便行走于两个世界之间,森特先生所处的位置极其微妙,以他为核心铺展开的联络网遍及地地下各个角落,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盘踞在他脑海中,万一不慎泄露出几条,是良机还是祸端谁也难以预料。
经过片刻酝酿,来便轮流难,审判显然准备从他嘴里套出有价值的信息;半小时过去,几位法官额头见汗,不得不几次暂停、重新商讨质询内容事情越来越不对劲,再这样问下去,没准自己也快给拖进要命的死胡同。直到森特先生大略提到、协会在罗森王国边境地区展开的“有争议的实验”,六名法官才面面相觑,彻底明白了刚刚涉及到何种危险话题。“变狼狂事件”本是刻意被搁置的悬案,此刻得到当事人现身说法,极可能对现有的条约框架构成严重冲击,这般后果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担待得起!
斥退无关人员,连庭训笔录也暂停下来,六位法官改用商量的口吻同森特先生逐一对话。个多小时过去,六人里共有三人主动退场,拒绝再听嫌犯的任何供述,并准备联合签署声明,要求参议会无限期搁置针对此人的任何聆讯最好把他塞进铁罐子就此投入大海。
面对这样一个同时掌握着交战双方众多隐情的关键人物,他的辩护最后只提了一条建议:“要么我们仅考虑个别派系的政治前途,临阵换将、甚至主动扼杀最优秀的军事人才,徒令敌人旁观耻笑;要么把他交给高智种来处置,拿适当手段循循善诱,好让他能继续为国效力,挥重大作用。诸位大人见惯了大场面,但大场面未必就强于和风细雨,有些议题不言却比言妥当得多。不是吗?”
不出所料,当天正午过五分,由参议会偏厅出来的三名嫌犯很快被移交给高智种派出的代表。爱德华先生明确表示,他们会动用最好的附魔师审查嫌疑人的心理状态,确保他们并未卖国投敌。用不了多久,会有一份详细报告递交给参议会过目审核。
狄米崔回想起被一群灰眼珠簇拥进入宫殿的滋味。从朝不保夕的嫌犯、一跃成为礼遇周全的贵宾,这种经历堪称两重天地,绝对令他终生难忘。仓促间扫视一眼,只见殿宇的阴影中,朱利安和杰罗姆共同面对一名戴面纱的女子。杰罗姆半弯着腰低声咳嗽,没有侥幸逃生的喜悦,他两肩耸峙如山,背影竟十分凄凉……
收回凝望的目光,狄米崔也从宫殿长廊回到了多雨的水道。相比那一天,杰罗姆森特更加沉默了,偶尔独处时总忙着记录些什么,好像要把现在的生活用字词固定于笔端,以免被一阵风吹散。
“是它。”杰罗姆清清嗓子,隔着面罩让声音十分窒闷。
朱利安端详着石柱侧后方,这里的攀援植物一片焦黑,叶片与藤蔓完全脱水,用手轻触便化成了灰烬。“孢子云”如同某种过度电离的产物,在野外游逛时间越长、吞食的有机体越多,体积便越膨大,危险性亦随之攀升。普通“孢子云”的寿命不会太长,终究会因耗尽电解质分崩离析,不过眼前追踪的这一团显然要高明许多。
“纸老虎”脱壳产生的云团或许智力不高,却先后吞噬了大批追踪而至的“军”,在围捕中进一步展壮大,膨胀到十分危险的地步。数度围捕造成伤亡数字激增,后来追逐却变成了走过场:谁也不愿包揽这种危险活动,让别人坐收渔利。为此还爆出不少内部矛盾。
从参议会的角度,动用森特先生一干人只是个时间问题。或迟或早,总得有谁对此做个了断,不如交还给原来的负责人贯彻到底。倘若双方同归于尽,等于同时铲除了两个祸端,高智种方面也无法一味袒护他们。计划一出,王储殿下欣然应允,立即颁布一纸调令。
老国王还没咽气,儿子就忙着接手各方权柄,下命令时信心满满,王储正审阅工匠打造的全套“常青藤”徽章序列。盒子里罗列着王国能够授予臣民的大部分荣誉勋章,据说王储当时面带微笑、踌躇满志,许诺将这盒勋章一并授予得胜归来的勇士,作为加冕当日送出的头一份纪念品。好像那天喜事临门,三位敢死队员必定能够传来捷报似的。
短暂休整两天,杰罗姆等人便踏追踪旅程,一周内四处奔波,准备和化成云朵的敌人作最后的较量。此时此地,杰罗姆森特出神倾听片刻,伸手指指西南方向一条甬道,并率先朝前走去。朱利安回头叮嘱狄米崔,“准备法杖。记住,现在你还驾驭不了戒指的力量,只能用作最后手段,以免危及到自己人!”
狄米崔点头,瞧一眼左手佩戴的“破魔之戒”,导师把这件武器正式移交给他,等于把后背交给学生来保护。狄米崔暗下决心,用不了多久,自己要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绝不会令对方感到半点失望。
三人走走停停,杰罗姆完全服从于自身直觉,总能在最隐蔽的角落现蛛丝马迹,让追踪不至于半途而废。一路向,他们逐渐接近了下水道开口,旧城区的断壁残垣就横亘在斜方。这片土地被高墙和法令所保护,不得随意出入,只允许历史学家定期来访。头顶雨水渐渐稀疏,微风驱散了呛人的怪味,半塌陷的走廊自动被阳光隔成几节。有光的地方遍布着绿色植物,将遗址妆点到碧意盎然,穿行其间像走进开了天窗的日光浴室。植被的缝隙间布满石刻勾画,记载着王国最早的兴衰历程,极具考古价值。由于地点特殊,谁要是率众前来鏖战半晌,不知会引多少谴责的声浪。难怪都不愿意接受这棘手的任务,不仅有害无益,而且危险异常。
无心欣赏身畔美景,三人驻足观察,很快觉自己正踩着一条“枯萎的小径”。仿佛被专门吸吮生命的两栖动物贴地滑过,留下了长溜死亡植被,这条路明白指出强敌所在。再深入半分钟,连鸟叫跟虫鸣声也听不见了,可以想象捕食一路吃干抹净的习性。掀开扰人的藤蔓,再翻过一道倒塌拱门,眼前忽然浮现出大片枯死的常青藤来。
与刚才那些植被相似,乍看常青藤好像被洗到退色的破布条,干枯枝杈荆棘般彼此纠结,脱水的灰烬简直一碰就碎。杰罗姆伸手轻触,暗灰色藤条立即分崩离析,撒了一地。
狄米崔爱恩斯特里眼前一花,把对面场景看个清清楚楚。
大片积水的洼地,四周半明半暗,方覆盖破雨伞似的半圆穹顶,日光从每道缝隙间向下照射。椭圆洼地边缘摆满了大型电堆,绳网跟导线,以及各式叫不名字的机械装置。低洼地带犹如一只浅碟,中央堆满金属碎屑,表面却勾出纵横交错的导液槽,引导机油和润滑液均匀滋养所有的“作物”。地盘不大不小,栽种的数十棵“作物”仿佛是些金属制成的头颅!?部分脊椎骨加一个反光的脑袋,导线层层环绕,此刻它们无风自动,或颔摇头,或瞑目小憩,脸挂着极安详的表情。有些分明还在窃窃私语,不知交换着何种生命的真谛?
几分钟前信誓旦旦,准备充当导师的左膀右臂,这会儿狄米崔甚至连呕吐的力气都没了。头顶光天化日,眼前却是个语言无法描摹的残酷幻境。只听空中传来几声异响,大团黑云从栖息的角落里探出头来,很快现有天敌进犯巢穴。
杰罗姆森特临行前似乎说了句什么,狄米崔没能听清楚。他呆立在原处,目送自己的导师拔出一肘长的剑,走向这片凝望他的金属滩涂,像走进一片长满五月菊的长草坡,孤单背影好比海渺茫的白帆……接下来电光四溢,殊死搏斗竟显得格外寂寥。最后时刻来临前,头颅们停止沉默的注视,忽然集体哼起歌来。
伴着歌声,黑色云朵急剧收缩,继而化成强烈而短暂的降水,噼啪落入下方闪光的田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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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已备妥,远行在即,杰罗姆随手把一盒子勋章丢进行李箱。
“准备到哪去?”朱利安问道。
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的学生,杰罗姆平静地说:“我们往东北走。霍顿勋爵的‘将军领’就在那个方向。”
“我以为你本打算回家看看。”
杰罗姆露出半个微笑,坦然道:“我早无家可归啦!听说那边有大块土地准备易主,只等着够胆量的人前往耕种。我觉得,只要下定决心,再建一个家总不嫌太晚。”
其余二人相对无言。黄昏时分他们登马车,随碌碌车轮渐行渐远。离开“权杖回廊”之前,杰罗姆仿佛听见阵阵清脆的马蹄声若即若离,像有人正为他们送行……穿越最后一道宫门,马蹄声才消散无踪。矛盾心情无从言说,他只得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十分钟不到,前方传来小女孩和小狗的声音。马车刚停稳,来的却多了一位。
“抱歉啊抱歉,我说,能不能也把我带?”
杰罗姆瞧着好久不见的来人身量纤瘦,脸贴了对假睫毛,没准把全部家当都穿在了身赫然是乌鸦嘴的死灵法师。
“唉唉,这年头干什么都不容易!听说你们要出去东部?刚巧我准备到那投奔一位亲戚,路不安全,不介意让我同行一段……”主人尚未答话,奥森先生便一屁股坐定,拿诚挚眼神眨个不停。
主人放弃地叹息着,冲车夫说:“我们走。”
马车再次起步,此时都已日薄西山。远处传来阵阵钟鸣,杰罗姆暗自计数。十九声响完,死灵法师才左右瞧瞧,片刻后小声问道:
“国王死了?”
森特先生不再答话,只把目光投向远方群山,仿佛那里有他毕生寻找的、无价的宝藏。
卷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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