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给他一个用手绢紧紧包裹的小包,他则郑重地放入贴身的内衣袋,几天后,他再度上楼,又恭恭敬敬地道一声“顾老师好”,从内衣袋掏出手绢小包,包里则是厚厚的一沓现钱,脸色颇为凄凉,在这样的往往返返中,终有一天,这座石雕的双唇里迸出一句与努力剧团其他同仁一样的话:“顾老师,侬唱只把老戏,生意就会好一些。” 母亲闻言一惊,转眸相望,旋即很坚决地说:“老戏决不能再唱……”话音轻轻,却自有一种凛然,一种威严,眼睛里交织着感激与忧伤:“我知道,当东西不是长久之计,侬不要担心。”母亲温言道过,又递上一只手绢小包。 我母亲自幼苦出身,从不吃一颗话梅,不买一只梨头,也从不挑剔菜肴,能省的全省了。婚后与丈夫分别自理经济,多年下来,也积攒了少许金银。床头柜里有一只香樟木包铜的首饰盒里藏有一只水钻戒指,几十根黄灿灿的一两重的金条,那全是半世血汗换得的重器。上海人俗称金条为小黄鱼,按时价,一两重的小黄鱼可兑人民币九十八元。为办“努力”不得不动用积蓄,不知道她从珍宝盒里取出一根根黄灿灿金条的心情,想来也是摩挲良久,黯然望着一条条小黄鱼摇头摆尾游出星村十号,沉入大海无影无踪。 顾月珍典当私房发放包银的事渐渐传开,团内议论纷纷。大多倾向于复演老戏,复演顾月珍的成名作《黛玉葬花》《珍妃宫怨》等。这样的建议并非空||穴来风,环顾新生的上海沪剧界,差不多是“新”“老”兼顾:演新戏为紧跟革命,演老戏为保票房收入。顾月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与旧戏一刀两断,努力沪剧团决不走老路。于是团内团外流言纷起: 好心者曰:“阿拉赚顾月珍钞票心里不适意。” 多事者曰:“顾月珍这么革命,唱戏不为钞票为啥?” 不满者曰:“这个剧团寿命不长,顾月珍老本赔光剧团散脱。” 风清清云淡淡,我家小院里的夹竹桃疏疏朗朗、黄绿交错呈现轻松和坦然,盛开的花朵飘零付西风,却有一朵嫣红,兀自高高抱立枝头,看夏去秋来,雁来雁去。走老路固然是保险又容易,可顾团长一意孤行,一心追逐新的光明。共产党用《白毛女》点燃了顾月珍的心中之灯,独立自主,寻求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性也能成功,希望在一天天发芽。在危难之际她看中了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此片1947年10月初映时,曾轰动上海滩,连满三月有余。影片通过善良的纱厂女工素芬的悲惨遭际,反映了从“九一八”事变到抗战胜利前后的真实生活。母亲把电影改编成舞台剧,要熬多少个不眠之夜,一幕幕一场场,搅拌着累累创伤,滴滴血泪,主人公素芬在影片中的归宿是滔滔黄浦江,母亲却把妇女翻身解放的命题融进了剧情,舞台上素芬携带婆婆和抗儿奔赴解放区寻求光明。 不久,一部由顾月珍改编并主演的沪剧《八年离乱、天亮前后》搅动了万千观众的心,一曲由乔红薇作词的《倚门盼夫曲》唱得观众热泪盈眶,素芬的自强之路鼓舞了社会最底层的苦难妇女。龙门大戏院再爆客满一月有余。上百封来信如彩蝶纷飞,飞向顾月珍。其中有一封信写道自己命运与素芬相似,本已痛不欲生,女友拉她看戏,惊见结尾与电影不一样,素芬在戏中新生,她说她也要像素芬一样坚强地活下去……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4)
时隔半个多世纪,我,一个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正规军”,依然敬佩母亲。她可以说是只有初小文化程度的旧艺人,居然敢改蔡楚生、郑君里联合编导的名作,并且改编成功。这里除了胆识和勇气之外,不得不承认顾月珍还拥有相当高的艺术天分。至于结尾的改动,有点单纯,也有点天真得可爱,母亲居然想得出让觉醒了的素芬携老带幼奔赴革命根据地。也许这正是融进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万一与父亲离异,她决不放弃携老带幼的责任…… 1949年秋冬之际对顾月珍来说是福星双至:一个戏挽救了一个剧团;同时人民法院调解成功:丁、解分手,顾、解和解,夫妇重归于好。 母亲的身体如一盏油灯,天天点,夜夜亮,按理天长日久也得添添灯油,剔剔灯芯,更何况是病弱之躯、血肉之身!超常的付出,过度的劳累,母亲再次晕倒于戏台之上。苏醒后的第一句话是“我能唱,唱到封箱”。其时是1950年1月7日,离封箱日(31日)尚有24天。主演倒下不能再唱,可是怎能不唱?不唱就是单方毁约,戏院老板要索取巨额赔偿,剧团同仁两手空空又如何过年? 此时解洪元旨在仕途奋进,个人能量发挥得淋漓尽致。1949年12月22日沪剧界会员齐聚中央大戏院,宣告成立沪剧公会,解洪元被选为执委会主任,得票409张,比第二位多出124票,可谓遥遥领先,人称解主委,沪剧皇帝冉冉上升为政治明星。之后又投身于沪剧界认购和宣传人民胜利折实公债;又被推选为出席上海总工会的工会代表;还得分出身来协助推动春节戏曲竞赛……解洪元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响箭渴望飞行,渴望穿云掠雾,渴望准准地射入靶心:唱而优则仕,劳而优则仕。但就在这时后方警笛拉响,解洪元闪电式介入努力剧团,紧急排练,推出解派名剧《镀金少爷》,力挽狂澜。 1950年春节,是星村十号的盛大节日。解洪元龙门补台,延至1月31日。2月1日起他作为上海沪剧界的代表参加上海总工会成立大典。大典结束,父亲告知家人,想于2月13日(农历二十七)归家过三十五岁的生日,酒水菜肴一应由他准备。老人们心知肚明,暖寿为名,借此填补夫妻裂缝为实。 那是自弟弟满月酒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喜气,浪子回头金不换。时近旧年,全家总动员,掸扫旧尘,擦洗积垢,地板打蜡,更换窗帘。窗明几净,每一方玻璃,每一件家具,争相跳跃冬阳斑斑点点的闪亮。虽说父亲吩咐,宴席不必准备,但小阿婆依然不辞劳碌,杀鸡烹肉忙得不亦乐乎。中午时分,有人给顾小姐送来衣包,说是解先生特意定购的。薄暮时分,父亲踏进家门,锃亮的皮鞋,带裤线的西裤,衬托出簇簇新的一件皮夹克。父亲向我招招手,我蹦蹦跳跳扑向他,父亲从皮包里掏出两大张香烟牌子,趁势把我抱坐在膝上。我就坐在父亲身上剪起了香烟牌子。小阿婆叨叨埋怨我蹭脏了父亲的皮夹克,我就故意尖声怪叫,下巴往父亲的新夹克上蹭。其实大小阿婆自父亲进门,眼睛里早就长出了手,在抚摸,在搓揉,在细细地揣摩皮夹克的做工。父亲淡淡说这是意大利皮货,买了两件。 “两件?”小阿婆咽回问话,瞥眼望望楼梯,在当时的上海滩,意大利皮衣贵如黄金,节俭的儿子一反常态,慷慨解囊,儿媳会领受这份心意吗? 圆桌支开,板凳摆齐,饭店的跑堂一溜小跑,前后衔接,从一个个大提盒内捧出鸡鸭鱼肉,冷盆与热炒。最诱人的是西式蛋糕上的一颗大寿桃,还有周遭一圈花花绿绿的小蜡烛。众人入席,静候主妇。父亲抬腕看表,默不作声。小阿婆在楼梯口大声喊珊珊快点下楼。珊珊是母亲的影子,喊珊珊下楼也即喊母亲下楼。终于母亲单薄的身影从窄窄的走廊间轻轻走来,像一朵飘移的云。她穿上了父亲特意定购的那件丝一般光滑、绸一般柔软的皮夹克。 父亲的眼镜片上立时蒙上了一层潮雾,他急急地掏手帕擦拭镜片,殷勤地挪动旁边的空椅,起身招呼:“阿月珍,坐,坐。” 家宴开始了。父亲划燃了火柴,彩色的蜡烛闪动起睫毛,轻灵灵,亮晶晶,结成一圈璀璨的光环。他虔诚地祝愿:希望阿月珍身体一日日好起来。说得母亲的眼角弯出了笑纹。微笑轻轻荡漾,四处流淌,欢乐感染了全家。我觉得我们家重又回到了从前,谁都想捐弃前嫌,两颗心通过亲情正慢慢地向对方靠近,不知是谁,似乎想增添喜庆的气氛,骤然间拧开了无线电,没想到飘出的竟是丁是娥轻曼的歌声。笑声在半空凝冻,气氛渐渐生涩。大阿婆暗示珊珊快快斟酒,小阿婆利索地关掉了收音机,“丁是娥”稍纵即逝,一切重返平静。可是,那个消失了的“丁是娥”仍像个幽灵似的飘来飘去,将每个人的心弄得毛毛的,以致使这个千辛万苦准备的寿宴彻底变了味。我父亲举杯致词,顷刻间失却了从容与自信,频频察看妻子的神色。母亲刚刚弯出的笑纹因父亲的不自在而僵硬。宴席的主角一僵持,气氛便重又生涩起来。饭桌上只剩下礼貌的筷子碰撞声,饭与菜都像是长出了骨头,梗在柔软的咽喉间。破镜重圆说说容易,做起来一不小心就让人瞥见裂缝。心之裂缝多难补啊。今天重新审视历史,婚姻也像事业一样,需要精心维护,说到底经营婚姻也同样是一门艺术,我的母亲始终学不会随机应变,顺水推舟。多好啊,有了人民政府的撑腰,让爹重新回到你身边,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时不我待,机不再来。抓住啊,牢牢地把机会抓住,因为你的心底依然深爱父亲。 我想,法院可以调停婚姻的变故,让两个心存芥蒂的人重新走近,然而婚姻说到底是属于两颗心的契合,来不得半点虚假与勉强,芥蒂未除,人靠近了,心却依然遥远。同床而异梦并非是母亲所求,那么这纸糊的门面又能支撑多久呢?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1)
1949年上海市戏剧电影工作者协会成立,沪剧界的执监委员中并无丁是娥。事隔一年,演员中拖儿带女的多起来,“剧影托儿所”提上日程,并专门成立了一个理事会,初定推黄宗英为理事长,袁雪芬和王雅琴为副理事长,偏偏王雅琴因生育休养,丁是娥阿姨得以替补,成为沪剧一方的正式代表,跻身于众多的剧影界明星之列。 当时为筹措经费,理事会决议联合编演方言剧《母亲的烦恼》。电影、话剧和各戏曲剧种合聚一堂,用不同的方言、说白和各异的曲调演唱,名副其实的南腔北调大汇合。1950年6月14日至16日在天蟾舞台义演三场。上海人爱新鲜,喜出奇,招惹得观众如潮,挤挤搡搡,争相购票。 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石筱英等名演员同台演出,而丁是娥在剧中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家长,戏不多,仅是一片托花绿叶,但是因为有了副理事长的身份,就能与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平起平坐,这怎能不让她兴奋?上海滩的影星自然高于剧星,更何况沪剧也仅仅是十多个地方剧种之一。解放了,影剧这么一联合,就联出了丁是娥一种新的身份,角色虽小,身份不低,忙里忙外,结交应酬,充分展示了她另一方面的才华:组织能力与交际本领。她与黄宗英、黄晨成了好朋友。 友情是生活的珍珠。生活需要友谊,事业也需要友谊,不同的是生活中的友谊多半出于人的天性;事业中的友谊多半出于理性。这份理智的友谊为丁是娥打开了一扇通向新政权的窗户。 黄晨告诉她,丁是娥在第一届文代会上的发言,夏衍很感兴趣。 当时的夏公是上海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兼文化局长,上海第一届文代会的主席。 戏剧界成员在第一届文代会的主席团中,京剧名宿有周信芳、梅兰芳,越剧有袁雪芬,沪剧尚虚位以待。当时的解洪元再积极,再进步,拥有再多的头衔也未能获得光耀的一席,未能成为沪剧界的代表人物。在出席上海市文代会的沪剧界六位代表中,单单是丁是娥的发言赢得夏衍的注目,不过,那时候的丁是娥也比较单纯,没有太往深里去想结交领导人,这个时候的丁阿姨与市级领导的关系还太遥远,她当时最切合实际的愿望是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惊人的勇敢是以二十七岁的“高龄”申请入团,哪怕离退团年龄仅有一春。当然,共青团没能吸收她。 这就是我的十分务实的丁阿姨。 1950年前后的丁是娥心里慌慌的,真害怕好日子到了头。 1949年8月,顾月珍筹建努力沪剧团的消息传出,9月就要正式挂牌。解洪元的处境十分尴尬:丈夫一个团,妻子一个团,这算什么呢?结发妻子拉开架势要逼解洪元表态:你不让我重返舞台,那我就单独拉一杆旗!解洪元做梦都盼望顾月珍自动偃旗,哪知消息越传越真。他拖啊拖啊,一直拖到8月底,才去见顾月珍,有了客厅对峙之后,他觉得妻子绝不可能后退让步,那么他这个大丈夫不得不为了维护夫妇一体的面子而被迫作出决定:解散上艺沪剧团! 解散?说说容易。解散一个有历史根底的老团,拱手为新生的“努力”让出一片空地?我想,应该是所有的“上艺”同仁都不会赞成,丁是娥更是坚决反对了。不解散,她是二老板(顾已名存实亡),“上艺”一散她何去何从?她突然感觉到被连根拔起的威胁。自九岁从艺起,她辗转多少个沪剧班子,哪里有过与解洪元在一起的顺畅?自“上艺”创立,丁是娥名利双收。从最先的三老板到挂头牌花旦,解洪元处处让着她,并且听从她的意思,把一个“相夫教子”的职位套在了顾月珍身上,美其名曰“安心养病”。也许从解的角度说,真心遵循医嘱,是为妻子的病体着想;但从丁的角度看,只有让顾长期休养,才能确立头角峥嵘的地位。顾月珍长她三岁,出名也早她几年,长期以来,只要是顾月珍在前,就很难留光彩给她,天赐良机上帝要顾去生儿子,上帝要顾生肺痨,把与解洪元对戏的空缺让给了她,从替补队员到全职头牌花旦,她仿佛一夜之间唱红了上海滩,而且还远远红过了顾月珍。与解洪元配戏,无论从艺技、人品还是从情感上说,上海滩再也找不出一个像解洪元这样的沪剧小生(老板)。虽然丁是娥一直是一个比较注重物质享受的人,却也比较清醒艺伶的社会地位,所以她的身边常常围着一群杂色男人,他们都像蜜蜂似的追逐她,她也会逢场作戏,但心底里却十分清楚这些人看中她什么。也许只有解洪元与众不同,一种迟来的爱恋不言而喻,心心相印的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也正是为了这一分真情,丁是娥这个从不捏针线的小姐,甚至连自己的衣服都要请名裁缝定做,可是为了解洪元,她千针万线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织成了一件海蓝色的溜肩粗绒男开衫,毛衣成为爱的信物,解洪元十分珍惜。她原以为,解洪元是她不可多得的男人中真正怜香惜玉的人,也是唯一可依靠的人(虽然她从未认真想过要不要嫁给他),但万万没想到“大难”临头他也独自飞。男人啊男人,最终还是自私的动物。 1949年7月31日夜场戏大休息的时候,解洪元终于向丁是娥提出分手散团的事。丁虽有精神准备,但直接面对依然有一种肝肠寸断的酸楚。她大吵大哭,当场拎起那件千针万线为解洪元织就的毛衣就要剪,被解一把夺下。此时开场锣鼓已响,解洪元无奈独自先登台,千叮万嘱同仁劝丁是娥演完全场。然而丁是娥硬是不肯唱后半场。她在后台呼天抢地地痛哭:反正天塌了地陷了,“上艺”要散了,情弦也要断了,反正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谁来劝都不管用,她要哭,要把心里的不痛快通通倒出来。可是观众是不买账的。他们出了钱,就要看你演的戏;戏院的老板也是不买账的,你不好好演戏,就是单方撕毁合同要罚你的款。然而丁是娥不管,让解洪元一个人在前台唱独角戏,足足支撑了三十分钟。 舞台上,女主角不上场,那里的戏就收不了尾,后台乱成了马蜂窝,同仁们手忙脚乱地请出了解洪元的师母,师母又搬出了久病在家休养的师傅,好说歹说才把丁是娥劝上了场,却无法掩饰那一双哭得像大核桃似的肿眼,不得已,戴了一副墨镜走上前台。我的丁阿姨可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女性,上了前台紊丝不乱地与解洪元对上戏,毫无破绽地把戏尾了结。事隔半个多世纪,当年的同仁依然钦佩解洪元一个人能独撑台面半个多小时,也同样佩服丁是娥能把解洪元唱了半个多钟头的独脚戏补缀得不留痕迹,台下观众被搞糊涂了,谁也没有疑义,更没有嘘声。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2)
多年后问父亲,他只是说“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逼出来的。也许人类的基因里就蕴含了这种应急本领。 在人民法院调解我父母婚姻的日子里,丁是娥阿姨自觉形秽,在新社会的强大政治攻势下忍气吞声地离开了解洪元。“上艺”终于解散。1949年8月底,努力沪剧团成立,9月,丁是娥加盟施春轩的施家剧团,任副团长。半年多时间,丁团长业绩平平,声誉平平。这期间丁是娥也只能是混混,离开解洪元艺无长进。 1950春节期间,京、昆、越、沪等十二个剧种共襄盛举。沪剧界有六个团参加。“上施”的《赤叶河》,“文滨”的《别有天》、“中艺”的《幸福门》、“英华”的《水上吟》,“努力”的《王贵与李香香》因顾月珍卧病未能参演。这是共产党举办的第一次上海滩戏曲竞赛,这样的好机会丁是娥怎能不争一争,赛一赛?又听闻顾月珍卧病在家,竞赛中很自然地少了一个劲敌,岂不是天赐良机?否则真有点担心将生活中的好恶移至舞台,滥施同情于那位病怯怯的甜姐儿。而且解洪元是赛事的评委之一,懂戏懂沪剧,有发言权。 这一年的正月初一是公历2月17日,远在台湾的国民党于2月6日和16日派飞机轰炸上海,市区停电,东方不夜城瞬间漆黑一片。但是戏剧竞赛照常举行,按时开始。考虑市民出入的方便,市区停演夜场,日场照常,舞台上汽灯照明,丝竹弦板声声遏云。竞赛擂台中“上施”的《赤叶河》与“中艺”的《幸福门》双双闯过初赛,进入决赛,《赤》剧主演丁是娥志在夺魁。 决赛定于3月3日。那是农历正月十五晚上,上海滩已恢复了不夜城的光彩,小皇后戏院花灯璀璨,争奇斗艳,贵宾席上人头攒动,融洽温馨,有市委领导刘厚生等,也有誉满沪江的京剧名宿周信芳等,还有《解放日报》、《大公报》、《文汇报》等大小报纸的新闻记者。 大幕拉开,丁是娥俏丽鲜亮的亮相即赢得了彩声一片。“燕燕投河”是她精心琢磨的大段唱腔,如歌如吟,似诉似泣,清脆处像黄莺出谷,低回处像杜鹃啼血,一曲终了,满场回荡起掌声和赞叹。 演出现场反响强烈,落幕后,贵宾们进入后台贺喜,勖勉有加。丁是娥的心情恰如夜空中的圆月,涨满了期盼与兴奋。那时节评委不公开亮分,但却挡不住消息暗传,《赤叶河》喜获总分第一。压抑日久的丁是娥唇边眼角荡出笑意,期待着翘立沪江戏曲界首屈一指那份风光。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揭晓的获奖名单竟是:第一名是中艺沪剧团的《幸福门》,第二名是东山越剧社的《万户更新》,《赤叶河》屈居第三。理由是前二名均为创作剧目,《赤叶河》为改编剧目。政府鼓励原创。 期望越高,失望越深。犹如水珠滴落在沸腾的油锅,爆出一场风波。 上施沪剧团拒绝领奖,并直言市文艺处剧艺室偏袒越剧压制沪剧。 1950年初的上海,依然被称做是东方巴黎、远东大都会、中国金融中心、资本主义最早萌芽之地,头顶有国民党飞机入侵的威胁,市民中风传第三次世界大战、蒋介石反攻大陆等等,然而这个时候的共产党雍容大度,表现出海纳百川的胸怀和气魄。市文艺处先是发公函,约丁是娥去商谈,之后剧艺室主任与副主任同临后台,亲加抚慰。丁是娥卸却戏装,一身村姑打扮出来接待,表示第一名可以不要,但要公布每出戏的评奖总分。这岂不是让共产党人陷于尴尬境地吗? 主任刘厚生难以应允,摇头叹息。 伶牙俐齿的丁阿姨捡拾新词,咄咄逼人:“文艺是武器,好比一把锋利的刀子,会用的用得好,不会用的不当心反会伤了自己。” 副主任伊兵是浙江人,因喜欢家乡戏而在评奖时体现一点乡情也是情有可原,但令他想不到的是,个人的好恶最后变成政府对待各个地方剧种的态度问题。他从部队下来,哪里遇到过这样的顶撞和奚落,当场就反击:“你们再这样闹下去,我们共产党不管了。” 偏偏丁是娥满身是刺:“既然不管,那就不用再谈。”话音未落,村姑已飘然而去。(此情此景记录在《沪剧周刊》泛黄的报纸上,冯春尼棕色的笔记本里,以及老艺人的记忆里。) 此时的丁是娥阿姨可真是吃了豹子胆,顶撞了,嘲弄了,回到家里想想方有点后怕起来。 “阿姐,侬哪能啦?”这是温婉的小妹陈丽萍,端上一碗桂圆莲子羹。 “没啥。”丁是娥埋头舀汤喝。 丁是娥原不想让小妹分担烦恼,但小妹就是有本事用三句两句让丁把烦恼倒了出来。他们都一样不太有文化,但毕竟是一个可以说说真心话,也可以倒倒苦水的贴心人。自从与解洪元分手后,小妹就住进了丁家,照料她的起居,有时谈迟了两人就合睡一个被窝。小妹原是丁是娥的一个戏迷,于1945年相识,那时丁的亲妹肺病已重,小妹常来家帮忙,一年后亲妹死,在丁是娥悲痛欲绝的时候,小妹无意中就顶替了她亡妹的位置。丁阿姨是性情中人,常免不了要与人一决雌雄,以图一时痛快。小妹的性格正好相反,有她在,有些事就不会做得那样绝,小妹也会做做和稀泥的事,缓冲矛盾。小妹出阁,随丈夫去了香港,渐渐音息渺茫,令丁阿姨更加孤单。 解洪元的离去让丁是娥觉得颜面扫地;改天换地,让她的那些背景男人远她而去(如顾祝同的老丈人许俊英,杜月笙的账房先生黄国栋等);而身边拖累又十分沉重。上有老父,下有弱弟,自己领养了潘莉莉,潘家姑妈的两房子侄拖家带口地来投奔她,家中有七八张嘴嗷嗷待哺。她得挣钱啊,挣很多很多的钱。在这改朝换代之际,她既无权飞台湾,也无钱去美国,无可选择地定居上海,演她的戏。 原以为朝代变换,戏不变。哪知共产党来了跟随而来的是戏路也变。沪剧素有时尚的传统,曾经被誉为“西装旗袍戏”,差不多都是从富人的角度写穷人,演完了给人留下一个发财致富做上等人的白日梦,也可以说是灰姑娘的现代版;而《白毛女》和《小二黑结婚》等等却是用穷人的视野均贫富,求平等,演完了,富人变成了革命的对象,平等了的穷人还是穷人,但穷似乎变成了光荣的本钱。再往下还说明了什么,丁是娥是说不上来了。但她毕竟跟着新时尚跨出了第一步,出演了喜儿和小芹,确保主角地位不变。如果戏仅此演演也罢了,谁知新社会把顾月珍给拱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下子把丁是娥也挤了出来,在世俗的眼里,她成了不贞不洁的女人,解洪元也为听共产党的话走回家庭去,与顾月珍重修旧好,还把千辛万苦创办的上艺剧团解散了。逼得她兵败麦城,被迫走入“施家”,与一个风光不再的施春轩合伙。事实是“上施”成立数月,就是拿不出一个响亮、进步的创作剧目,没有好剧目,哪能照亮丁是娥?她虽然处处表现进步,当然进入不了文管会领导的眼眸。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3)
都说共产党是个穷人的党,是个好人的党,看起来也像。穷人拥护,她也不能不拥护。只是她不清楚,若按共产党的算法自己算好人还是坏人?算穷人还是富人?会不会不好不坏不穷不富呢?如果真这样倒也不怕。怕只怕把她划入富人坏人的行列,“生活作风不检点”是共产党最反对的。共产党会把那个梁森挖出来吗?国民党都不容的人共产党能容吗?每每想到这个她就心惊肉跳。解放后,落魄的梁森数度叩门,企图延续旧情,借丁是娥之名以自保,屡招丁的讪笑与峻拒。一个男子,最后使用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手段,把她关在房内痛痛快快地狠打了一顿,打得她半个月出不了门。从此两人恩断义绝,梁森像阳光下的一滴水似的消失了。丁是娥下意识地摸摸脸颊,仿佛那时还残留着隐痛。 俗话说,以色相伺人者,色相衰,则宠幸失。1950年,丁阿姨二十七岁,豆蔻年华早过,一旦她失去舞台上的位置,她还能剩下什么呢?青春演艺饭吃不到永远的,传统女子倚夫仗子,但这些她都没有。虽说旧时代的男人们都喜欢她,送金送银送钻送房子,但哪怕是送上两处私宅,却依然不想送一顶花轿把她抬进家门。当然细想想是没有必要把她娶回去,因为她早就没了生育承传的能力,早在十九岁上为梁森奉献,之后领养了解家邻居之女潘莉莉,但能靠她养老吗?忽然间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无根无基无依无靠。旧有的生活教会她如果有钱,将来的日子或许还可以过好。 正是由于对未来莫名的恐慌,1950年1月20日“是娥机绣缝纫学校”正式招生,中英文磨石子招牌由冯春尼镌刻,钉于英士路(今淡水路)复兴中路口。至今我还保存一张名片,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名片,泛黄,污旧,字迹依然清晰黝黑。可以视为丁阿姨为自己预留的一条后路。 春节演出的事丁是娥得罪了文艺界领导,让刘厚生和伊兵觉得难堪,但由于解洪元从中作了有效的斡旋,最终在竞赛委员会范围之内取得共识,评奖委员会干事和“上施”代表各作自我批评,检讨不足,然后文艺处领导总结,双方各后退一步,和稀泥的结果沪剧剧目让“中艺”的《幸福门》与“上施”的《赤叶河》并列荣誉奖,“英华”的《水上吟》获二等奖,“文滨”的《别有洞天》获三等奖。 1950年的3月真是一个不寻常的月份。 颁奖那天,解洪元代表沪剧界领奖,丁是娥登台领取荣誉奖。散会时两人擦肩而过,相逢一笑尽在不言中,也算是丁是娥原谅了解洪元。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啼。同是3月,解洪元回家不及两月,生日庆宴上的喜气便消失殆尽。先是解洪元救场至合同期满,之后努力沪剧团解散,同时医生也温言相劝,劝顾月珍安心养病,切莫急于重登舞台。此话并非虚假,但由于心中芥蒂未除,顾月珍反疑丈夫另有隐情,连连追问,惹恼了解洪元。此时的解洪元正春风得意,封建的三妻四妾观念并未除去,加之一些老红军老革命的换妻传闻,不觉冲口而出:“侬顶真做啥?连毛泽东也讨好几个老婆……” 顾月珍向墙上看一眼,她心中的领袖与菩萨共受香火,心中的话她不能与丈夫说,不能与小孩说,只能在每天供香的时候悄悄跟毛主席和朱总司令说,共产党领袖在顾月珍心中比菩萨还重要,丈夫自己心存不轨却诬陷领袖,怎不叫她不暴怒:“侬瞎三话四,侬诬蔑人民的大救星!侬给我滚出去!”一个“滚”字出口,如利剑斩断夫妻情缘。解洪元悻悻离去。1950年3月,顾月珍重递离婚诉状,这一次是破镜子彻底摔破了。 很快上海市初级人民法院宣布解洪元与顾月珍离婚的消息,一双儿女及星村私宅判归女方。解当庭表态,仍愿意维持星村十号家庭完整。法院判员告知,双方均有上诉权,或维持原判,或改变原判,夫妻重圆。 离开法院的解洪元仍觉歉意,千错万错是他先错,顾月珍的爱虽然让他不堪重负,但顾月珍为他生儿育女使他解门有后功不可没;虽然法院把小洋楼与子女都判给了顾月珍,但顾月珍带着儿女,却还带着他的亲妈,所以他哪怕走到天边依然对星村十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1950年3月的解洪元离开了元配,既不能与情人合作,也无法与妻子重圆,不得已于4月10日与洪秀英组成沪声剧团。 5月1日《婚姻法》正式公布,明确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我母亲心生悔意,悔不该与丈夫离异。她企求的不就是丈夫离开那个丁是娥而回到自己的身边吗?后来,她多次对我说:“《婚姻法》早公布一两个月,我就不会离婚了。”那么,她可以申请复婚呀!但是,她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自撤诉状。彷徨无主之际,筱文滨邀请她去香港旅行演出月余,她也想外出散散心再行定夺。由于在香港演出不多,收入有限,她于困难之际,仍写信给解洪元。解洪元立即给她寄去百元,她则典当了自己的纯银漱口杯和刮舌板,为解洪元买了精美的装有香烟的打火机和派克笔,希望成为和好的桥梁。 机缘错失再难挽回。香港归来,许多沪剧艺人参加了上海第二届地方戏曲研究班,解洪元为沪剧中队的中队长,丁是娥、顾月珍分别为分队长。在研究班上,解洪元一本正经,公事公办,对顾月珍很冷淡,甚至顾月珍给他礼物,他也只是淡淡地道一声“谢谢”,再无叙爱续情的表示。顾月珍当然不知道,她去香港月余,解洪元与丁是娥来往密切。 解洪元、顾月珍婚姻解体的消息飘啊飘啊,不可避免地飘入丁是娥的耳朵,她暗暗高兴。原本丁、解之间的私情初起于游戏,只当是生活重压之下的一种调味品,彼此皆为自由身。这样的方式比较适合丁是娥,她不希望被婚姻捆绑,更不希望失去蜂拥的男性。但没想到她与解的关系给顾月珍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以致使星村十号散伙,这倒让她觉得这打“牙祭”似的私情有趣起来,她似乎也在别人的不快乐中捡到了私下的快乐。很自然的她会对解洪元更亲热一点,解洪元也诚如瞎子吃汤圆心知肚明。在不能回到星村十号的日子里,解洪元在丁是娥面前乖得像一只顺毛宠物狗。丁曾拷问自己,如果时局一直不变,如果没有星村十号的阻隔,她会与之缔结秦晋之好吗?她从晚上问到早上,依然觉得不可能。因为说到底解洪元跟她一样充其量只是一个舞台上的名角而已。可哪知新社会从根上颠覆了她固有的人生观,新社会的道德风尚又限制了她的性随意,也限制了她对多个男人的超乎寻常的要求。这才渐渐地让丁是娥意识到做人的规则有了变化,人生需要重新定位。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4)
自古以来艺伶需要众星捧月,戏迷也像影迷一样要有万千之众才好。丁是娥是十里洋场的宁馨儿,崛起于战后的上海滩,浸yin于好莱坞式的时髦,神往于金元帝国的自由开放,她的奋斗与拼搏本是为了切断与原生社会的脐带。出道以后,曾一度风头出足,戏院门口少男少女恭候、蜂拥;走在街上也会招来一帮戏迷,要签名要合影,多少人以与她说上一句话为荣,这种让她晕乎乎醉醺醺的感觉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听说丁是娥有过这样一个戏迷,绰号叫“无所谓”。他家里不是太有钱,却也不是穷光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丁是娥,他却每天有闲泡在丁身边,曾一度有丁的地方必有“无所谓”,鞍前马后地侍候,似乎只要看见丁是娥,他就心满意足了。为此常有人寻他开心,说:“你的皮夹子被小偷撮去了。”他看也不看:“无所谓。”再说:“你儿子生病啦!”答:“无所谓。”有人小跑着过来报信:“你家房子着火了!”他依然会说:“无所谓。”久而久之谁也不知道他姓啥名啥。时隔半个多世纪提起“无所谓”,老人们仍会会心一笑。 “上艺”解散,丁阿姨走入“上施”,丁父便把解洪元拒之门外,斥之为拆白党,嫌他解散“上艺”,嫌他无私房奉送,无厚礼进贡,以致父女争吵,老人以回湖州乡下为要挟,迫使女儿重择情侣,可老人哪里知道,这个时候的解洪元对丁是娥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解放后,解洪元像一只机敏的猎犬活力充沛,又俨然成了沪剧界的一方代表而非一团代表,凡有人群的地方必有解洪元,有热闹之处也必有解洪元,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共产党信任他,他也紧紧跟着共产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上艺”瓦解前后,解洪元的蒸蒸日上、头角峥嵘激起了丁是娥极大的好奇心,而好奇心往往是关注与爱意的起点。从这个时候起,丁是娥阿姨的眼里才真正有了解洪元。旧社会的沪剧皇帝似乎转瞬间变为政治新星,这哪怕是国民党的飞机在头顶扔炸弹的时候,解洪元依然坚信国民党反攻不了大陆,天下是共产党的。而这种对于时局的判断永远只属于男人,并且解洪元不同于( 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31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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