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 11 部分阅读

    1948年与1949年交替之际,我父亲荣登沪剧皇帝宝座。 这是由《沪剧周刊》举办公众投票评选的结果。这顶桂冠成为父亲从艺生涯的高峰,代表了上海市民对他所创造的解派唱腔的肯定。消息传来,最开心的是小阿婆——母以子贵啊,弄得家里像过大节一样。每天她亲自上灶炒一两只菜,与大阿婆对饮小酌。老姐妹抿酒夹菜,夸不够沪剧皇帝这件喜事。醉态朦胧中错把自己当成了老太后,出言难免张狂: “星儿他娘,人倒蛮好,脾气忒强,哪有猫儿不贪腥,哪个男人不贪色?男人有本事,好讨三房四妾,没本事自己也养不活。”有时候也会贬斥丁是娥是“摘钩头”(既是“丁”字的象形,又有像钩子一样“摘进不摘出”的嘲讽含义),说“只要阿毛喜欢,讨过来做小”。小阿婆这样说着的时候大阿婆在旁边默默地听着,沉沉地呷着酒,有一次实在听不下去了,趁着酒意平平淡淡地说:“大小老婆摆不平,也蛮讨厌……”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小阿婆受到了大黄蜂的毒蜇,脸上愀然作色,啪的摔碎了小酒盅,蹭地站起身自顾自咚咚地上楼去,把大阿婆晾在客厅里。她自己曾经是“小”,应该是受尽了凄凉。如今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已然忘却从前。善良的大阿婆也是借着酒兴说了一句真话,不料伤了亲妹子的心,勾起了当年解陈氏、解李氏争吵不休的旧账。不管怎么说,她总是寄人篱下,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大阿婆一个人在客厅里呜呜地哭。
    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3)
    这一年的深秋,“打虎英雄”蒋经国在上海滩打到第三只“老虎”——孔祥熙的长子孔令侃时功亏一篑,轰轰烈烈的币制改革最终成了一场闹剧。11月6日“小蒋”悄然离沪,金圆券狂跌,市场复又混乱。 自从闹了浦西公寓之后,父亲难得回家,即使回来也被母亲关在房门外。父亲希望重续旧弦,却又不忍割断婚外情丝。他曾派大阿福叶峰来做说客,也曾在《沪剧周刊》上发文,声明解、丁了断关系。只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依然两头不着家,父亲荣登帝座,给小阿婆带来荣耀,给母亲带来的却是既成事实的伤悲,解、丁搭档的模式被观众肯定,台上与台下又如何分辨得清楚呢。丁是娥的大红大紫是一种威胁,给她的复出带来了难度,母亲看不见自己的艺术出路,也就更加看不清生活的出路。她怎么也没想到,为解门生子竟然生出了这样的结果。 很快,星村小楼迎来了凄冷的旧年夜。 如此复杂的成|人感情六岁的小孩无论如何弄不懂的。我只知道过年很冷清,爹爹没有回来,饭桌上只有筷子拨拉的声音,缺了笑声话声,热气升腾的年夜饭显出了冷冰冰的面孔。睡眼惺忪中似乎听见过父亲的声音,可等我起床楼上楼下都没有父亲的身影。一直要等许多年以后,我才清楚当年的我并非在做梦。父亲清晨归家,与母亲隔着前房的门,一里一外地对话。父母恶言相向,大年初一父亲跺脚走人。母亲自是伤心欲绝,病体又怎会好起来呢? 正月十五是花灯夜,我家也有一盏灯。节俭的小阿婆破例买了一盏兔子灯,长耳朵,短尾巴,雪雪白的纸毛,圆眼睛红通通,灯腹里点一枝红红的小蜡烛,小心翼翼地点燃,牵着绳子在灶披间里轻轻地拖拉,洁白卷曲的纸毛一抖一抖地闪光,可爱极了。 “给我给我。”我连声地喊。 小阿婆郑重其事地把绳头放进我的手心,千叮咛万嘱咐要爱惜兔儿爷。我点头如捣蒜,兴高采烈地冲进了弄堂。 弄堂里简直像是开提灯会,荷花灯,鲤鱼灯,六角灯……好几只兔子灯排成了横队,一声令下急急向前,比赛谁拖得稳,拖得快。热闹声中,一只硕大的兔子倾覆,腾起一团火光,参赛者停步围拢了看火舌舔纸兔,拍手跳脚甩出一片欢呼:“噢,吃兔子肉!” 再比赛,又一盏兔子点了天灯。我牢记小阿婆的话,不敢疯跑,比赛总是落在人后,几遭失利,怏怏退出赛事,在一旁助威呐喊。 奶妈小凤香抱星儿出来,这时围过来几个前弄的女佣,见了凤香嘻嘻哈哈地打听解先生与顾小姐的近况。凤香爱面子,支支吾吾地说解先生念家,顾小姐温柔……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听者出了神,言者忘了形。小凤香把星儿塞给我。我抱不动胖弟弟,半蹲着双手拥围住弟弟的棉袍。星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灯,灯——”胖嘟嘟的小手不安分地舞动,一瞬间,小手缠上了灯绳,灯绳牵翻了兔灯,顷刻间美丽的玉兔半倾,火光穿透圆眼睛,红红的眼睛像在滴血,一蓬火,皎皎玉兔化灰烬。 这在上海习俗中,烧了兔子灯意为年年食有肉,或是寓意逢凶化吉。惟有小阿婆她非要完好如初。我捏着半截烧焦的兔灯,尾随着小凤香怏怏而归。 小阿婆靠在太师椅子上抽烟,细眼半眯,悠悠地问:“白相转来了?兔子灯呢?” “吃兔子肉,星儿弄翻的。”我急急辩白。 “哈,吃兔子肉?”她咆哮着起身,把半截香烟摁灭,缓缓拉开抽屉,抽出裁衣的木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闯了祸推给星儿,星儿小,哪能会……” 因为父亲属相是兔,白天他殷殷送来兔子灯,第一次拉出门外就灰飞烟灭,以为是不吉的征兆,冲涮着小阿婆得之不易的喜气。但是那么幼小的我哪里能懂? “大弟弟抱小弟弟,小弟弟……”小凤香怯怯地想解围。 “用不着侬插嘴,我心里雪亮。侬走出门只晓得白相,白相……”小阿婆的话夹七绕八,听到后来不知是骂谁了。以前小阿婆对奶妈一直客气,希望奶妈奶水充足,但自从夜探浦西的事之后,小凤香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了。 那天我注定要倒霉,嫩生生的小手被小阿婆揿在桌子角边,我满心的不服,小手握成了拳头,倔强惹怒了小阿婆,她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一下一下地打,狠狠地重重地打。泪水盈满眼眶,我别转脸,极力不让痛苦的泪珠滚落。 多么晦气的正月十五啊。晚上摸着肿胀的左手心,蒙着头,躺在被窝里悄悄地啜泣,波儿恨小阿婆太偏心太狠心,同样是父亲的孩子,我和弟弟是两种迥然相异的境遇。我从小就经常吃“麻栗子”,上学后,她怕敲后脑勺会敲笨了我,就改成打手心,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为右手要写字。只觉得委屈,睡着了就做噩梦,屡屡被追杀被殴打,又惊又怕,呻吟与尖叫着哭醒来。醒来之后发现母亲披着睡袍坐在我床边。 我迷迷糊糊望着她,她面容憔悴,眼圈乌青,纤纤玉手比雪还白,比冰还冷,抚摸着女儿的额角和面庞:“生病了?” “没啥,没啥。”我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被子里。母亲体弱多病,任何不好的事都不能告诉她,以免加重病情。这是小阿婆再三关照的。 母亲突兀地打了个寒颤,扭头发现两扇窗子洞开,尖利的北风长驱直入。 平白无故地遭打,又气又痛,临睡前忘了关窗。母亲走至窗前,伸手拉窗,手,黏于窗把手;人,痴立于窗前,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我披上棉袍,爬过床尾,跳进一只椅子,顺着母亲的视线眺望,后窗对着小天井,举头只能看见一方夜空,黑黝黝冷森森,只有两颗冻得发抖的星星在风中一闪一眨,仿佛是泪人的眼睛。不知是什么勾起了母亲的思绪,她伫立风前,泪水像两股小小的决了堤的洪水,顺着面颊奔流……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我,心像小鹿般怦怦乱撞,我胡乱地用右手揩抹她的泪水。她剧烈地咳嗽,我趿上拖鞋,奔向前房,从床头柜上取来小瓷痰盂。 “噗”一声,一口清痰吐入小盂,在水中沉浮,那痰裹挟着一团鲜血。 母亲的嘴边悬挂着一缕血丝。 “血——”我惊呼。真实的害怕携带着睡前的委屈,毫无顾忌地一齐迸发,扑入母亲怀内,失声痛哭。 小阿婆冲进后房,一双半大的脚,挪得飞快。鲜红的血痰使她脸如死灰,扣上棉袍的布纽盘襻,把小孙女轰上床,陪同媳妇回到前房。 翌日午间,小阿婆拨电话给父亲。薄暮时分父亲闪电般地归家,旋风般地离去,他未曾上楼,只是问了问情况,急急忙忙地去赶夜场演出。
    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4)
    几天后,石筱英陪我母亲去张聋医师家。看病归来,石筱英搀扶病人上楼,软言宽慰,笑容可掬。可是一下楼,笑容尽失,双眉紧皱,只对小阿婆嘱咐了又嘱咐,匆匆离去。小阿婆吩咐下人速速去买一只钢精锅和一套碗筷,并每次用完沸水煮滚。 “肺痨。”张医师一言九鼎。四十年代的肺痨有如今天的癌症,且由唾液传染,民间谈之色变,闻之心惊。小阿婆冰霜脸,刀子嘴,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每天给母亲送饭上楼的珊珊:“星儿他娘吃不了,统 统倒掉,侬不要嘴馋,吃了也要生病,生了病没药医,送掉小命……” 珊珊圆脸煞白,哆哆嗦嗦上楼。 自从珊珊跟随我母亲,两人同餐同桌早成习惯,母亲食量小,珊珊胃口大,常常是珊珊打扫战场,风卷残云盘尽碗光。目睹母亲人比黄花瘦,目睹全家惶惶不可终日,十四岁的珊珊再憨再拙,也意识到后果严重。但她对母亲的忠心如故,只是不敢再碰剩余的饭菜。日复一日,母亲也觉出了蹊跷,探病者几近绝迹,珊珊也不再收拾饭的“残局”,母亲害怕:莫非莫非…… 一日晚饭后,我做完了作业上楼去看母亲。母亲正用晚餐,小圆桌旁坐着珊珊,眼睛碧绿,她真的受不了黄澄澄飘香的炖鸡香的诱惑,可母亲却是一小口一小口像喝汤药似的喝着鸡汤,她舌尖无味,再好的菜也没胃口。母亲把珊珊打发下楼,问: “阿波囡,我得了啥毛病,为啥一直不好?” 谁都不告诉她真相,可怜的母亲居然向六岁的女儿发问。小阿婆曾严禁告诉,据说病人一旦知晓会悲恸而身亡。我一听,把两条小辫摇摆得像拨浪鼓。 “一定是得了恶病,大家都避开我,要不是你和星儿太小,我真不想活了啦!” 言罢泪珠儿扑簌下来,一滴一滴无声地在清癯的脸上滑下。瞬间,同情心,爱心,侠义之心交织汇合,不自量力的六龄童一心想帮助母亲,分担母亲的忧虑,轻轻地搂住母亲的玉颈,一下一下地亲吻母亲的双颊,宽心话滑至嘴唇: “没啥,没啥,小阿婆讲侬是着凉,重伤风,要传染的。” 情急之中,把小阿婆教的谎言拿来劝慰。 童心纯真,童言无假。母亲的泪光网住了我,探究言语的真伪。我从来没有说过谎,一旦扯谎难免耳热心跳,为掩饰我急忙端鸡汤,举小勺想喂母亲。母亲摇摇头推开小手,仍固执地凝视女儿。小女儿不想只谈病,极力岔开话题: “姆妈,侬吃一口,我也吃一口,好吗?”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程式曾是母亲对女儿做的,明眸上闪过一缕光亮,微微颔首,她错把六龄童言当真。 喂母一勺,喂己一勺,六龄童依偎在母亲身边,一勺来一勺去,全然忘却了“传染”两个字。等楼梯上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珊珊要上来收拾碗筷,我才想起自己的小油嘴,急急忙忙放下碗跑回后房。直到今天 ,我仍然能感受到母亲温暖的目光流连在女儿的背后。父亲的移情别恋,使母亲万念俱灭,哀莫大于心死,母亲病在身上,病根却在心里。也许小女儿美丽的谎言使她重燃生机,女儿的陪吃使她不再感受孤独,母亲的食量慢慢地有了好转。 珊珊见鸡汤所剩无几,喜形于色,急急向大小阿婆报告。小阿婆燃香礼佛,答谢菩萨保佑。希望在寒冬里生长,在冻土下拱动,星村十号的小楼渐渐回暖。 只是在母亲的病略有起色之时,她的女儿日见萎顿。我老是觉得右颈痛,自己摸摸有一串硬结,疙疙瘩瘩,红肿胀痛,渐渐影响到嘴巴的开合。母亲的小灶失却了诱人的香味,我不再欢蹦乱跳,不再淘气滋事,在实在受不了的那天,悄悄跑进亭子间告诉心慈的大阿婆。大阿婆慌慌张张戴上老花镜,凑近灯光察看我的右颈,泪珠儿噗噗地落在衣襟上。她跌跌撞撞地去走廊,踮起脚步跟摘下话机,哆哆嗦嗦地拨了一串数字,沙哑着嗓门找解先生。想必是老眼昏花,拨错了电话,对方咔嗒一声挂了线。 父亲没找到,却是惊动了小阿婆。 我吓得躲避在大阿婆的背后,但照旧被小阿婆拎出,按在灯光下反反复复问:“是不是偷吃了你娘吃的羹?”大阿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阿婆的话像额角上开了天眼,话里有急躁也有讥讽:“阿姐,侬是享福的人,不晓得的。这个小囡生的是栗子颈,从她娘那边传染的。” “叫侬痛叫侬痛,痛煞侬顶好!”小阿婆得理不让人,气咻咻地恶骂。 大阿婆劝小阿婆带我去看医生,但小阿婆说:“用不着,小囡的毛病不要去烦她爹。”几天后,一个江湖郎中被领进了家,点燃一枝蜡烛,烤一烤剪子、镊子和刀片……我被珊珊紧紧抱住,我痛得昏天黑地,没有麻药却土法上马做了手术,只看到鲜血淋漓。小阿婆声色俱厉地警告大家:不准告诉顾月珍,不准动顾月珍吃过的东西。 疼痛,惊吓,羞愧,击垮了六岁的我。术后感染发烧,创面溃烂肿胀,小阿婆不知从何处去弄来一帖膏药,替我敷上。土膏药有奇效,烧渐退,肿渐消,半月之后,留下了一串丑陋的疤痕。 小阿婆告诉母亲,说波儿罹患重伤风,注意传染。母亲自知体质羸弱,染上了只会给大家添麻烦,就不再过来。母女之间只一板之隔,声息相通,却不能相依。母亲似乎有所察觉,也有疑虑,几次推门而进,俯身看望女儿。这时候我有点手忙脚步乱,拉扯被角,尽可能遮住颈后的黑膏药。 战火渐渐逼近。百万雄师过长江,解放军占领南京,直逼上海。远处隐隐响彻沉闷的炮声。 我所上的大通路小学变相停课。里弄里的大户人家陆续迁离。小阿婆对改朝换代没有看法,她不相信权势者会体恤戏子。她只担心母亲的病不要再传染给别人,当然,首先是宝贝孙子。我母亲自觉沉疴难愈,神思恍惚中更衣沐浴,亲手恭请观音大士上楼,供奉于前房五斗橱上,日日焚香,天天持斋。她虔敬地祈祷:规避俗世中人,不许星儿进房,不许波儿挨近,杜绝荤腥,淡茶素餐,食毕倒入痰盂,再令珊珊拎出去倒掉。 万念俱灰的母亲,这个时候只信观音大士;她把身心交给了菩萨,万念成了一念。一念即是信念。也就是这种虚弱的寄托支撑了她的整个精神世界,之后,身体倒真的有了起色。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1)
    1949年早春,阴冷冷,湿漉漉,连麻雀跃翅的喋声也显得冷飕飕生涩,一只只瑟缩于电线上。星村十号的后门半掩,望出去弄堂里一片异样的静寂,相邻的一幢幢洋楼不少人去楼空。大军日渐逼近,至5月,围城的炮声如一声惊雷,炸醒了小阿婆沉睡的战争记忆:丈夫的皮靴店因日俄战争而破产,独立苦挣的帽子店被日寇炮火摧毁…… 小阿婆咒骂刮民党,也不相信共产党,关严前门,看紧后门,似乎只要把住了两扇薄薄的门板,就可以将灾祸拒之门外。但小阿婆自己清晨仍去菜场,步履匆匆;祥元隔三差五仍去小皇后戏院后台,速去速回。街市冷清,店面肃杀。小巷子外头,冷不丁一声脆响,冷不丁炸一串爆豆,时远时近。偶尔灶间后窗轻轻剥啄,她推开一丝窗缝,与相熟的邻居交换消息: “蒋光头逃脱啦!” “共产党快进城了啦!会共产共妻吗?”…… 忐忑不安的心绪笼罩着世人。小阿婆断言:“外国人、刮民党不会太太平平交出上海滩,共产党啥模样阿拉勿晓得。凭老经验历朝历代,换汤勿换药,只会欺侮唱戏人。” 5月25日凌晨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小阿婆冒着流弹的危险去小菜场,菜场里仍有摊贩,只是摊少,价贵,贵得惊人。当她慌慌拎回一篮绿色,跌跌撞撞地转回家门,楼上楼下拍醒了全家。我被小阿婆从睡梦中拎起,只听见她压低了声音跟大家说:“不要弄出响声,拿好自家顶重要的东西,藏好。”我稀里糊涂套上衣裤,楼上楼下乱蹿,只见小阿婆手捧一只蓝色丝绒小盒团团转,一会儿塞进被头里,一会儿塞进衣裳里;奶妈和祥元把各自攒下的银元东塞西塞;珊珊帮母亲找旧报纸包裹首饰盒,塞进大床底下的角落里;只有亭子间静如止水,我滑进门,见大阿婆斜靠床上闭目养神,我跳上床依着她的腮问为啥不收拾,她扭头对着我的耳朵软声细气地说:“好东西早没了,旧货色随便谁要。”言语里有一种安详,一种阅破人世听天由命的安详,我紧紧依偎着她也仿佛感觉到了安全。 从前门的缝隙里望出去,黎明时分的幽暗中能瞥见身背刺刀长枪的游哨,小阿婆摇着手,让大家不要出去。等待,莫名的等待,吉凶难辨的等待,令人恐慌的惊悸。渐渐的天色亮了一些,我从大阿婆的怀里溜下来,隔着铁门看看外面好像并不像小阿婆说得那么可怖,铁门是被锁上了,我爬上去从铁门顶上翻下去,窜入了弄堂,好久才觉得有雨,淅淅沥沥的,三步两脚钻入沿马路的店铺屋檐,抹一把脸上的雨珠,抹下来的是止不住的惊愕:满满地整齐地或卧或坐的陌生人,草绿色军服,黄挎包,有的胳膊上扎着白毛巾,最醒目的是怀里搂着长枪。 当兵的!我急急地后退,退回弄堂,但既不见大兵追来,也没听见尖厉的枪响。耐不住好奇,我又折回去看:细细的雨丝飘飘洒洒,晶晶亮亮地濡湿了大兵的帽檐、肩头,一个个像泥塑木雕,雨中老老实实地呆在路边,或是静静地躺在湿漉漉的水门汀上,脸上找不见凶相,我看呆了:他们是大兵么?这时天已放明,远远地拥来一群欢天喜地的青年,送水送伞递热毛巾,还有把蛋糕送到灰衣人的嘴边,他们不接不吃,但却是热烈地鼓起掌来,唱:“解放区的天……” 我回家报告所闻,大家惊得张大嘴,好半天合不拢来。母亲倚窗而坐,不声不响地托着腮帮凝视远方——命运会给她带来什么呢? 这一年的谷雨之后,母亲的身体有了起色,托人从香港带来两盒雷米封,针打完,血痰消失,咳嗽减轻,苍白的脸颊添了些红润。 一个平常再平常的日子,有陌生的声音叩响了星村十号的后门:“顾月珍住在这儿吗?”带着浓重的苏北腔,且直呼名姓,声音溅落了小阿婆的惶乱与不安。她像狸猫一样移步灶间的后窗窥探:来者二人,一色的草绿色军服,腰间扎紧皮带,胸前佩白底黑字的胸章。她立判是公家人。“公家人进门,祸水跟进门。”这是小阿婆半世的经验。她磨磨蹭蹭不肯开,但叩门声和询问声不折不挠,一声重似一声。母亲派珊珊来问,小阿婆甩出硬邦邦的话:“告诉星儿他娘,没事,让她安心睡觉,楼下有我老太婆。”瘦瘦小小的老太太像一只发怒的老母鸡,乍开双翅,蹦到门边哗的拉开后门。 “谁是顾月珍?”公家人和善地问。 “顾月珍有病,不见客。有啥话讲给我听。”小阿婆的声音有点凶。 “我们请顾月珍……” “请她做啥?顾月珍生病,请不动,唱堂会另请高明!”小阿婆像吃了豹子胆,大阿婆拉拉她的衣角,暗示公家人腰里有鼓鼓的物件。她不仅不理会,反而叉起腰,昂起头下了逐客令:“对不起,店铺打烊,买不到茶叶,不方便请你们吃茶。” 两位公家人低低商议,觉得与老太太无理可说,就把一张请柬放在桌上,客客气气地转身离去。小阿婆随即把后门重重地碰上,过后一屁股软瘫在太师椅上了。她自以为大义凛然拯救了顾月珍,哪知断送了媳妇与共产党相遇的先机。那天,等顾月珍款款下楼,接过信柬,开启后抽出一张戏票——歌剧《白毛女》。黯淡的眼神里立即爆出一束兴奋的火花,问:“公家人呢?”小阿婆生硬地回答:“走脱啦!”母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三天后,母亲穿戴整齐坐着祥元的车去看戏。“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白毛女》的剧情击中了顾月珍沉寂的心灵,仿佛有一种声音已经把她轻轻唤醒。 看过歌剧的第二天早上,我母亲的模样和举动让全家惊愕:湿漉漉的眼眶,红盈盈的眼皮,表明她度过了一个不眠的泪夜。但她的嘴角明明含着一朵微笑,笑得很暖和,很真实,那是从属于春天的微笑。随即她吩咐祥元去南京路请回两张画像:一张毛泽东主席,一张朱德总司令。并将两张画像与观音大士佛像平安共处,同受香火。 家人一齐错愕:怎么一夜之间顾月珍就供奉起共产党的神明?是一部歌剧的功劳?是艺术的震撼力?亦是亦不是。当然真正撩动心弦的不仅仅是戏,还有兵不扰民的解放军露宿街头的行为,还有公家人上门送票、邀为座上宾的这一分尊重。顾月珍半世做人,只见官府狠如虎狼,只见阔人传唤唱堂会,何尝见过执掌权柄者礼遇地位低下的戏子?她仿佛瞥见了云层后面火山般穿透的阳光,听见了空山间蓦然而至的应答。自从弟弟落生,父亲就把她藏之深院养病,虽然她有不灭的重返舞台的愿望,但是总是得不到“批准”,渐渐的在观众都快淡忘的时候共产党出面来请她,这不能不让她心存感恩之情。于是客厅里的留声机重又响起,母亲恢复听唱片练唱曲的时日,天天早起,时时留神后门的动静,仿佛是企盼公家人的再度光临。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2)
    然而机遇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有时候错过一次,便是错过一生。在这里顾月珍错过的是先机。如果说当初生星儿是无意中把舞台的空缺让给了丁是娥,这一次与公家人的错肩而过,隐隐地又把机会拱手让给了丁是娥。 进驻上海滩的公家人是越来越忙了。刚刚解放的都市,百废待兴。虽说胜负早定,但两种势力的较量形势依然严峻。病怏怏的顾月珍观看新歌剧的消息像是一个信号,在申曲名生名旦中不胫而走,在演艺界引起了震动。向往新生活,追慕新社会很快成为时尚。平静的日子里,第一个出现的是大阿福,他带来了外部世界的最新消息和剧本《白毛女》,母亲用申曲调轻轻哼唱《白毛女》歌词;其次是父亲在电话里说要回家看看,却一直未能成行。可是很快街头的热闹已让母亲坐不住了。7月6日在市中心跑马厅(今人民广场)举行庆祝上海解放大会,全城沸腾,军民冒雨大游行。她让珊珊陪同,上南京路看游行队伍扭秧歌。但走没多久,珊珊就把母亲挤丢了,回头去寻,发现母亲痴痴地站于原地,双颊绯红,双眼晶莹,眼角挂落几颗泪珠。珊珊惊问,她竟然说:“那个大红花忒好看啦。”神情激动,心魂仿佛在追寻远去的腰鼓声和秧歌队,她分明已感受到新生活的热能。这一天,顾月珍同时看见了率领一支游行队伍的解洪元,他诧异满脸飞扬潮红的妻子,突然相遇又匆匆作别:“最近实在太忙太忙……” 改朝换代了!人民民主专政的新社会必须由各方人士鼎力相助,共支大局,于是就有了解洪元一时的被倚重。父亲的“太忙”并非虚言。两日后,“上艺”和“文滨”、“施家”剧团分别于皇后剧场和中央大戏院首演沪剧《白毛女》,解洪元前演杨白劳,后演大春,一人饰二角。积极的态度可嘉,但演出时解洪元戴着金戒指去演苦难的杨白劳,结果引起全场哄笑,一个细节的疏忽只能说明解洪元政治上的幼稚,但在这个天翻地覆的风云际会之时谁又能成熟呢?一般的民众能一味地盲从就已属不错。此时与解洪元配戏的是丁是娥,她扮演喜儿。消息传入星村十号,我母亲沉思有顷,撂开了那张沪剧周刊,再不哼唱《白毛女》。 丁是娥扮演喜儿彻底封杀了我母亲与解洪元同台共演的愿望,也即是扼杀了顾月珍重返舞台的希望。难道顾月珍就别无他路了么?共产党不是说翻身作主人男女都一样么?女人啊女人,你真能一反千古传统独立自主?母亲的心情如江南的梅雨季阴晴无定,无助的女性只能企盼上苍赐福。哪怕是黄粱美梦也不妨做上一做吧。有梦总比无梦好,这时候的解洪元心中也存有一个梦想,渴望通过努力能成为共产党的“公家人”,舞台永远属于青春年少,当红小生也不可能红一辈子。新成立的上海沪剧临时工作委员会中,他是三个常委之一,有能力,有水平,也有号召力,所以他竭尽全力团结大大小小的沪剧团,组织沪剧界的劳军义演和游园义演……也为了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主动从“沪剧皇帝”是理当的正场小生位置上退下来,而且一退再退,从一身饰两角退至一角,乃至退到小小配角也在所不惜,倡导了名小生不争主角的好风气。解洪元证实了自己的能力,然而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忽略的应是顾月珍,曾经的舞台好拍档,事业的好帮手,但自她回家生儿子,自他与丁是娥配上戏,从此往后,在父亲的心目中顾月珍仅仅是他的需要养病的妻室,艺术领地的闯荡再也没有顾月珍的位置。而母亲恰恰是那种视艺术为生命的艺人,她可以舍弃生命,却断断不可抛弃舞台。于是这样的错位就像是背道而驰的两辆车,再难有相交的一天。如果按流行的说法,婚姻已从根上错起。他以为把恋人变成老婆,一个男人只要肩负起供养的责任就是合格的丈夫,哪怕拈花惹草也属枝尾末节,无伤大雅,其实从旧社会渡来的大男人,最最需要补上的一课是男女平等,是男人对女人人格的尊重。 半个多世纪之后,当女儿解读父亲的人生读本的时候,见着了解洪元当年割不断理还乱的尴尬: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被妻子与情人弄得手足无措。一方面欣赏妻室的温柔贤淑,不得不承认顾月珍既是贤妻又是良母,若论后方安定,又不得不承认顾月珍当是首选;可同时又迷乱于情人的诱惑。风月之事,一旦陷入再难抽身。他想一手拥家室,一手抱情人,还要奔着跑着去迎接新时代,因此希望情人与妻子不要面对面,于是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强者丁是娥,选择了附和社会的生存法则。但哪里知道男女平权的新思想使他的弱妻成为最有韧性的女人,她是弱,但弱者的背后有时代精神的支撑,弱者也就成了自强不息的强者。这样的结果肯定大大出于父亲的意料,也许他以为只要他这个“皇帝”不给她机会,她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重返舞台。 伴随着上海解放,有一名满脑子新思想的中学女生戏迷闯入了顾月珍满怀希望的生活,她把她半生不熟的妇女解放思想贩给了顾月珍,并代顾执笔,起草了《离婚申请》,送交了新生的人民政权——上海市人民法院。与此同时,沪剧界的杨氏兄妹敲响了星村十号的大门,怂恿顾月珍复出,组建新团。 1949年9月7日,一个全新的努力沪剧团诞生了。顾月珍复出了,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病弱之躯,勇敢地担任一团之长。想当年解洪元夫妇成立“上艺”之时,解尚且不敢一人单挑,拉出夫人,还要搭上丁是娥,此时顾月珍真正吃了豹子胆,不能不叫人惊讶。 上任之后她认为第一出戏一定是要有革命红旗在台上飘舞的新戏。有人推荐《白毛女》。顾月珍虽然喜欢这个戏,但重复演出太多,缺乏新意,而其中是不是心有芥蒂——解、丁联盟演出过,顾月珍就不想演,这也不得而知。正好又有人把长诗《王贵与李香香》放在她面前,当即使她眼睛一亮。诗的内容讲的是陕北三边死羊湾的老财主崔二爷打死佃农王麻子,强拉其子王贵当长工,又馋涎穷老汉之女李香香。王贵与李香香相好,崔老财从中作梗,几经磨难,红旗插进死羊湾,王贵与李香香团圆。 自编自导自演,顾月珍追随红旗是以心去追的,不惜身家性命冲锋陷阵。每日黄昏,她拎一只热水瓶上楼,一杯复一杯的白开水送走漫漫长夜,流泻出一句又一句的戏文。每日午前,她会拿出布满圈圈的纸张,向我这个七岁的小学生请教,或者向来访的任何客人请教。 排练场就设在星村十号的客厅,丝竹流婉,鼓板清脆,水一样透明的旋律冲刷着往昔的忧愁和烦恼。草创剧团,顾月珍一身四任。作为团长,要处理数不清的事务;作为编导,需不断完善修改幕次;作为导演,需指点所有的角色;作为主演,更应琢磨唱腔表情。她随晨曦而起,伴星星入眠。忙碌,操劳,双颊绯红,仿佛染上了夹竹桃花的嫣红,病态的嫣红。满满的日程挤走家庭的缺憾,然而缺憾是现实的存在,焉能一挤就走?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3)
    我的父亲,糊涂的父亲骤然接到法院传票,又复闻病妻独立组团,悚然震惊,步匆匆推开家门,心慌慌坐等病妻下楼。 那天,艳阳刚刚撑开惺忪的眼,小阿婆买菜还没有回来,珊珊去报,父亲在客厅里等着。我很久未见到他了,蹦起身滚下楼梯直奔客厅。只见青烟缭绕我父亲,烟灰缸内静静地躺着两个烟蒂。我唤他,他不应,寒着脸,玻璃镜片后的眼睛有火苗蹿动。时至今日我仍记得父亲脸上交织着焦躁不安和惶恐恼怒:离婚传票让他颜面扫地,妻子单挑组团更是让他下不了台! 曾经信誓旦旦白头偕老的一双夫妻在自家的客厅里相遇,四目相对竟然是那样陌生,他要求顾月珍撤回诉状,夫妇重归于好。顾月珍说可以不计前嫌,但要他剪断孽缘,与丁断绝往来。父亲闻言一口接一口地猛吸香烟,吐出来的烟雾将他团团封住,他从浓烟裹挟中劝顾月珍“不要性急,不要顶真,阿是娥脾气臭,早早晚晚会断。侬实在想唱戏,我想办法和侬一道组团,好吗?” 游游移移,期期艾艾,没有恳切的承诺,没有明确的抉择,这像一个不平等条约,像一粒预支的空心汤团,很难掂出有多少诚意。1949年夏秋之交的顾月珍,心里正燃烧女性独立、妇女解放、男女平权的新思想,丈夫虚妄的应承激怒了顾月珍:“侬不肯与她断,就不要再来寻我!我不要侬这种小生!” 后一句话激怒了解洪元:“侬不要我这种人,要和小麻子这种人一道,将来会死给他们看!”说罢拂袖而去。 其实母亲此时最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小生,一个像解洪元似的小生。心里的忧患以反话吐出,一出口就后悔。出口的话泼出的水,母亲深深地伤害了父亲。其实父亲也是以艺术为生命,你说他别的他也许都不会太在乎,可贬低他的艺术成就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艺术胜于生命。真正从艺的人都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父亲提到的小麻子原来是“上艺”的二胡手,当初因为未当成主胡而耿耿于怀。在圈内口碑也不怎么好。然则正是用人之时,新建的“努力”自然只能在别人挑剩的人员中选择了,请小麻子担当主胡,并由他去组织乐队。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哪怕是以命相搏。怕只怕搏未胜,命已尽。一个柔弱无力的病女子,扛得起沪剧新生的大旗?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1949年8月14日《沪剧周刊》刊发组团消息,电台也同时播出顾月珍复出的简讯:“顾月珍的播音时间9点到10点。东方华美电台的播音室前,挤满了百名以上的女学生,顾月珍8点半进电台,女学生跟进要求签名……”9月,龙门大戏院前贴出《王贵与李香香》的大海报。 初战告捷,首演顺风顺水,戏院老板眉开眼笑,后台兄弟姐妹其乐融融。 常言道,人保戏,戏保人。单枪匹马的顾月珍缺少名角相配,势必事倍功半;沪剧的西装旗袍戏原本有相当稳定的一批观众,如今舍长就短,演一部仓促上马的进步戏,怎能长保营业昌盛呢?但等观众对新戏的新鲜劲过去之后,票房收入江河日下,观众如远遁的兔子,千呼万唤不回首。戏院老板拉长了脸,后台老板顾月珍也难以为计。征得团内成员同意,包银六折发放。但六折发放也要发放啊。那个艰难时世,我家的楼梯上常常会响起悄悄的脚步声,我父亲的学生石中玉来了,他诚笃讷言,上楼恭恭敬敬地道一声“顾老师好”,母亲便( 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3122/ )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