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五年的深冬,落了整夜大雪让皇城在稀薄的晨雾之中隐去了红墙绿瓦。
天非常冷,太阳微微透出阴霾的云层,晨光都被冷冻住了一般,颤颤巍巍的,根本照不到雪面上,只有一片绵延泛黄的青蓝色。
粗布鞋厚冬袄的人们不多时将菜市口平整的积雪踩出坑坑洼洼的平台,残破的老刑场又要斩人了。
刽子手赵五爷的刀法远近闻名,据说他下刀特别好看,被杀的人,脑袋能在地上转个圈不散神智。传得玄的,说那头颅看见自己喷血的腔子还会哭骂。
如今赵五爷年纪大了,多数时候都让徒弟代劳,奇景成了传说。小徒弟干活也算利索,但大家总觉得杀的不够好看。
这次赵五爷出山,早早赶来看热闹的人,揣着手在寒风里挤来挤去伸长脖子,他们盼着,热腾腾的血,喷溅在结了冰的石台子上,那一瞬间会不会像戏本子里讲的,英烈之血瞬间凝固成带着腥味的冰花,落地的头颅哭一声,赵五爷扬一把红朱砂在风里送魂,这场大戏落了幕,届时众人满意,不枉在这寒冬里受冻许久。
围观的众人等着自己臆想中情节的出现,交头接耳的闲聊,平实死寂的刑场迸发出热闹的活人气。
“约莫着还有一会,你尝尝喷香的烤红薯”站在前排,小辫子里绑钢丝翘蝎子尾的汉子跟旁边伙伴闲聊。
“这时候吃啥烤红薯啊,看你就是第一次观斩。”回答的是中年壮汉,眼角眉梢带着股子高兴劲。
“怎么说?”有人接话
“等人头落地,你若是看得真切,吃进去的,都得吐出来。”壮汉得意的摸摸刺拉拉的脑门。
“你说的骇人,砍头又不是活剐,我能从头看到尾眼睛都不眨!”蝎子尾挺起胸膛,往前挪了几步。
木车的轱辘声从远处响起,人群被惊醒了,向声音方向攒动着。晶莹的雪花缓缓落下,等待的人们的头发上已经染上一层薄雪。
“嘿!不唱曲吗!”有人嚎了一嗓子。
“你以为江洋大盗李王孙呢,行刑前还给你唱一段老腔?囚车里是个公公,嗓子细,最多给你哭几声不错啦!”穿着抽丝的锦缎夹袄落魄公子哥模样的人,故意大声回话,惹得众人好奇,都凑近他想听听宫闱秘闻。
忽然,一巴掌重重打在公子哥的脑门上,公子哥张嘴骂娘,一回头看见来人赶紧闭了嘴。
“哎呦,郑爷,您老大冷天的也来看热闹?”
“我不是看热闹,我来送义士一程!”须发花白的郑爷绷着脸,瞪着通红的眼睛。跟着他的是一群文士衣着的年轻人,遥遥看见囚车过来,人群自动闪了小道出来。
“您说,这位是义士?他不是得罪了太后老佛爷的太监吗?”
“呵呵,维新在即,一心救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也只有他了…可悲啊,满朝静默,敢说话的竟然只有一个小太监。”郑爷说着,用力揉揉浑浊的眼睛。
“我们都是来送义士的,市井泼皮再出言讥讽当心挨揍!”有人对着刚才嚼舌根的破落公子扬了扬拳头。
落魄公子还想申辩什么,此时囚车已经走到了近前,他抬头看过去,看见那囚车之中的人样貌,他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那是个清瘦的少年,戴着厚重的刑枷,落雪融化在他半握着的手指上不见消融。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面色苍白,相貌俊秀。
少年看着囚车之下的人群,并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慢慢看向远处,眸子里灰蒙蒙的,远处是暗红色的城门楼,他凝视半晌,垂下眼睛,似乎盖上了残雪和尘埃,藏起来了短暂一生的流年清欢。
这哪里像是人们印象中宫廷里阴阳怪气身材矮壮的太监,反而是此刻大雪京师,他早已置身泼墨画轴里,似一个带着倦意的书生而已。
“好俊的人,怕不是谁家的苦孩子拉出来顶包,替人挨了这极刑吧?”上了年纪的妇人低声问身边的丈夫。
“穷人家苦孩子哪有这样的气韵,据说是打小长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就连太后老佛爷也疼他,前些日子还答应许了他找对食,怎成想今日就要成了刀下鬼。”丈夫摇摇头,颇觉得可惜。
“好端端的,他一个小太监去闹哪门子劝谏,只是不知道那当对食的小宫女如何了,宫里头暗无天日的,有如此好模样的小太监作伴,算是件好事吧,可惜唷。”妇人仔细瞧瞧已经被送上刑台的人,有些不忍看。
“我舅爷在宫里当差,听说,跟他对食的不是个普通小宫女,是钦天监监正的女学生,在宝蕴楼里看宝贝的,论身份算个女官也不为过,这样的人,哪家权贵不得巴结着?”破落公子又在显摆自己知道的轶事。
“瞧你说的,这是真的假的?”一旁大婶完全不能理解,眨巴着眼睛不信的样子。
“小太监模样好看的紧,这会子临刑还留着几分风骨,想必平时不是俗人,我若是那宫里头的,与其在深宫老死,让这么俊的小太监跟我作伴,我也乐意。”破落公子揣着手,嘚瑟起来。
“呸,说话这么恶毒,你不怕烂舌头!”粗声粗气的矮胖子狠狠啐了一口,抬眼瞪着破落公子。
“唉,谁知道呢,这不是两人彻底没戏了吗,出了这样的事,跟小太监相好的宫女也惨,让岳贝勒要走了,祖宗规矩宝蕴楼的人出不得宫,可恰巧内宫急调城外驻军进宫,岳贝勒早看上她顺势趁机讹皇上放人。
宫内只好对外宣称赐了个奉茶宫女给岳贝勒当侍妾,做戏做全套,今个过门呢!”破落公子低声跟身边凑得近的人神秘兮兮说着。
“他娘的!岳贝勒下得去手!他今年得有七十多岁了吧,这事阴损,搞不好这小太监就是让他陷害了,真够杀千刀。”矮胖子压低声音,四周瞅瞅,想起岳贝勒那股子脑满肠肥的油腻模样,他也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照你说两件事都今天?那两个人若是两情相悦,这可惨呐,戏本子里都没这么惨的。”头发花白的老婶子伸着耳朵听了半天,可惜的叹口气。
“都是传言,谁知道真假呢,您就当个戏本听听得了,瞧您还难受了。”搀扶着她的青年壮汉出言安抚老人家。
时辰快到了,监斩官袁乐斋看着寇延才被押着跪好,轻轻叹口气挥挥手,赵五爷扛着大刀走上前来。人群像是怕错过热闹一样,哄然拥挤着,甚至有人在后面踩着板凳紧张得摇摇晃晃,不敢眨眼睛。
赵五爷一身粗麻赤红行头,头裹红头巾,怀里抱的鬼头刀,刀无鞘,刃不见天。赵五爷接过徒弟递过来滚烫的黄酒,饮一口,然后将剩下的酒噙在口中,一口气喷薄而出,鬼头刀的刀刃上蒸汽腾腾。袁乐斋验当场红笔勾魂,在寇延才的名字上用朱笔一划,轻轻丢出去。
此时,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哭声:“延才!我等无能,保不下你!”
“备了践行酒,求大人开恩让他饮一盏吧”
“承袭寇公之志,不死不休!”
不明就里的人们纷纷侧目,接连不断的哭叫声,乱作一团。本来是看热闹的人,望着那么多瘦弱文士顿足痛哭,不觉被触动几分。
寇延才被取了枷锁,他低头就着赵五爷的手,喝了一盏黄酒,低声称谢。
“寇公,我赵五万分不愿意送您这趟红差,您是义举,我心里不落忍,但这是老佛爷的意思。”赵五爷擦着鬼头刀,将自己干枯花白的辫子盘在脖子上,想着自己这把年纪,为了糊口,不得已听命去杀心怀天下的十八岁少年。早已经记不得自己杀过多少人的赵五爷觉得自己老了,世道坏了。
“五爷,您别叫我寇公,我哪当得起。”寇延才轻声回答,声音不颤抖,脸上反而带了几分微笑安慰。
“不嚷不闹,临危不惧,小小年纪此时还笑得出来,我赵五佩服。你这叫,文人总讲心胸宽大的词,豁达,对,豁达。”赵五爷看看天,时辰马上快要到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少年,觉得自己好歹要说点什么,骂人吓人的粗话他都会说,这时候偏偏词穷了。
“那是晋朝人最爱讲的,算是他们身处时局之中无可奈何解嘲的说法吧。人到了临刑的时候,常常唱个曲儿,没了一丁点活路,就会觉得天底下什么都好笑了。我比不上他们,我现在其实怕的很,谁也说不清人死了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寇延才瞧着台下乌泱泱的人,和赵五爷说话一如往常。
“唉,寇爷,现下时辰到了,您可有未了心愿。”赵五爷破天荒多嘴问了一句。
“岳贝勒今日家里要娶侍妾,还要劳烦赵五爷。”
“您惦记,我去他家要杯喜酒,撒在您坟上。”
寇延才闻言忽然面色一沉,垂下眼睛。赵五爷狠狠砸了自己脑门一下,他懊丧自己说错话,人家就要临刑,自己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酒就免了,我的意思是,到时候吩咐拉尸体的,扔到城北的乱葬岗,义庄跟岳家都在城南,今天赶巧,您别冲撞了岳贝勒。”
“哎呦,您不说我都忘了这茬,险些触了岳贝勒霉头。您说您,到了这时候,真没什么惦记着自己的?”赵五爷不觉自己对眼前临刑之人越发尊敬,连说话都变了腔调。
“那就请您刀慢一点,死透了就好,我不想最后瞧见自己身首异处,难看。”寇延才低着头,自己跪着的青石缝隙里有一点点绿色的树芽探出浅浅的土层。恍惚听见有两个童稚的声音在聊天。
“小寇(扣)子,你换了一盆菖蒲,我送你的那盆呢。”
“被你发现了?呃,你送我那盆,我水浇多了,就…”
“果然被你养死了,所以你躲着我?”
“再也不敢了。”
“我再种一盆好养活的给你,宫里这么大找你太费劲了,我担心你这么笨,一不小心让哪个脾气不好的主子给打死了怎么办。”
“好。”
“那明天傍晚我在宝蕴楼花园等你。”
“恩,你等我,我肯定去。”“寇公!”
赵五爷粗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寇延才脑子嗡的一声,刚才记忆里那女孩子后来说了什么,一点也记不得了。
“寇公,我我师父和我说过,如果最后魂魄有灵,出窍的那一刹那躲去行刑人身后,末了扬的那一把朱砂撒不到您,魂魄无伤,借一借刑场煞气,兴许能找个好去处。”赵五爷低头悄声说。
“多谢。”寇延才垂下头,灰色囚服露出一节洁白的脖颈。
赵五爷缓缓抬起鬼头刀。一片叫好声、哭声,喊声;震耳欲聋。
鲜血并没有洒下两丈青石阶,缓缓倒地的躯壳也没有抽搐挣扎。
赵五爷垂下刀,等了片刻才扬起一把朱砂。
此时跟戏本子里说的鬼魂喊冤雷雨交加不同,天渐渐放晴了,微薄的云清浅的风,湿漉漉的台子上晶莹的血珠滑落雪面,刺目的红凝成了蜿蜒的纹路,像是冬雪骤然绽开的伤口,零星的雪花在阳光的照射下,笼罩着一城绒白。光绪十五年。
原本冬至之后菜市口不再行刑,这一年却是个意外。
正值维新之际,太后收到匿名密奏,奏请皇上亲政,促进变法施行。太后震怒下令彻查,寇延才上前开口直言,从头至尾说得与密奏一字不差。太后以“内监言事者斩”的朝例,加上“私通宫外,泄露宫内事”的罪名,下令寇延才送交刑部,立即正法。
多年后太后和皇上相继崩阻,乡众感寇延才上书变法救国之忠义,在城郊修建寇公祠,再到寇延才养子洪赞成为一方巨贾,重金扩建寇公祠,信众颇多,一直香火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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