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
“说完了。”
夏醴看着对面的萧乾,目光有些殷殷,但后者只是闲适地喝了口茶,从骨子里透出无动于衷来。
那日同夏尹谈话过后,已是一月有余,眼看着进了十月。夏醴已找过萧乾六次,费尽心思找出的各种说法都被他轻易化解,或者干脆置之不理。
夏醴渐渐变得有些急切,而萧乾至今一次也未猜过她写在那汗巾上的是何物。
他只是总在她说完那些稚气可笑的理由之后,带她出去走走,今日亦一样。
从千金一掷的酒楼,到纷纷攘攘的集市;从新奇有趣的说书人,到一丝不苟的各家士子;从天下民众生死,到个人吃食喜恶,他都带她去看、去听,亦会听取她的感受体悟,如同一对分享感受的老友。
夏醴由是对他不再那么敬畏,仿佛他又回到覃记茶肆充当小二时,偶尔会透露出孩子般的快乐。每当此时,夏醴便会感慨,她至少自小有铮舒陪着,而他,小小年纪便要磨砺了心性参入那样的争斗之中。
夏醴忍不住又看了看走在斜前方的那人,他的侧脸总是刚毅的,嘴角总是微微抿着,显出某种执着。
他带着她拐进了一家玉器铺子。
各色的玉石被工匠们切琢磨不同的形状,刻上相应的纹样,便成了对应的玉器。刻成凤凰、青鸟、麋鹿、鱼等鸟兽状的玉牌,云纹的玉环,各式圆润可爱的摆件,小巧精致的扳指……
夏醴一件件看过去,忽见一颗艳红的珠子露在一个未盖好的木盒子里,她不由得拿开那盖子,便见两串珠子静静躺在里边,一串艳红似火,一串光洁莹白。
“姑娘好眼光,”那掌柜看萧乾与她皆是衣饰华美,便大力拍马道:“这可是东夷人那儿进来的好东西,白的是珍珠,红的是珊瑚,那可都是上品。姑娘您肤若凝脂,戴起来定然好看。”
夏醴伸手摸了摸那串珍珠,转身看别的玉器去了。
待他们从铺子出来,天色由晴好转为了晦涩。萧乾望了望天道:“要下雪了,我送你回府。”
夏醴与他这几次相处,已然知晓他眼光奇准,无论人事,十有八九是对的,便上了马车。
家中知晓她出来是见萧乾,便未再派过多人来,只有诺夭与衍跟着她。也因如此,萧乾总是要送她回府。
虽说是送,但其实不过是坐在各自的马车里,萧乾在她后边跟着,等她到了家,便折返回去。
泗都城中,王宫于位中央,左为太庙,右为社稷祭台,王宫之外的青云坞便是公卿士大夫所居,再往外方是街坊集市。
马车一前一后进了青云坞,路上没了行人,天上果真飘下雪花来,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夏醴正看着车窗外额雪花,彧舟赶了上来,“小姐,郎主问小姐是否愿下车走走。”
夏醴点了头,下车时,萧乾从后面走了过来,眼中竟是盈盈笑意。
“走吧!”他两手负于身后,声音是别样的轻快。
夏醴仍稍稍落后些,走在他的斜后方,后边跟着他们的马车。
萧乾照顾着她的步子,慢慢走着,并不回头,“你是第一次看见雪。”他平淡叙述,并非询问。
夏醴仍是轻轻答了个“嗯”。
两人静默着走了几步,又响起萧乾的声音,“冷么?”
“尚好。”
接着又是一阵静寂。
“近来,寒症还有发作么?”
“未有。”
又静静走了几步,他忽而停了步子转身看她,夏醴停下退了半步,身后的马车亦在五步远处停下。
雪逐渐有了纷扬之势,地面尚未积起白雪来。一片雪花落在夏醴乌青的发顶,停了那么一瞬,化了。
看着那片雪,萧乾心中亦有什么随之融化。他轻轻上前一步,握住了夏醴袖中的手,“阿醴,你能否就如此待在我……”
“身畔”二字尚未出口,萧乾便见夏醴眼中显出些许惊慌,急急向后退去,他拉着她的手不禁加大了力道,尚未及做出旁的反应,便听身后传来轻佻的调笑,“这是哪家的美人儿?这冰天雪地的,不如跟哥哥回家暖被窝!”
萧乾转身,便见一青衣醉鬼偏偏倒倒伸手就要向夏醴扑过去,他刚才太过紧张专注,没发现身后有人。见状他忘了自己本想说啥,怒从心起,换只手将夏醴拉过护在身后,抬腿便将那醉鬼踹到了五步之外。
那醉鬼经这一摔,酒醒了些,撑起身来看见前边站着的竟是萧乾,剩下的酒意一下子全吓没了,赶紧端正跪好直是告罪。
萧乾懒得看他,吩咐赶上来的彧舟道:“送到王宫做内侍。”
内侍是要净身的。
彧舟看看地上瑟瑟发抖的那人,低声对萧乾道:“郎主,那是萧源。”
萧源?萧长折的三子。那更好了,当年若非萧长折借刀杀人,他又怎会被远在南地的宗亲绑走,威胁让出族长之位,而后花了两年才稳定了萧氏内部。
萧乾走到了萧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堂兄,在哪里任职啊?”
萧源如何敢当他这声堂兄,他的大哥死于战争,二哥因一女妓与旁人争打,瘫痪在家,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他今日多喝了些,又素爱美人,见那女子迎风立于风中,身姿曼妙惹人怜爱,心中一动便莽撞了,如今已是肠子都悔青了,战战兢兢地答道:“如今……任掌囚。”
掌囚,不过牢狱之中监视囚犯的小小官吏。
“哦,”萧乾拉长了音调,“小小掌囚岂不是埋没了堂兄才华,不若进宫做内侍,王上近臣,前程似锦。”
虽是寒风夹雪,萧源头上竟冒出了汗来,“阿乾,为兄知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吧。”
“什么?”萧乾仿若未听清,“堂兄不用谢我举荐,这都是分内之事。”
萧源如遭雷掣,见萧乾起身要走,慌忙扑向前边抱住他的腿乞求,“大丞饶命,源真的知错了,大丞饶命……”
彧舟带了几个人将萧源架起,萧乾轻轻拔出腿来,掸了掸衣摆,向夏醴走去。
夏醴皱了眉头看他,“这处罚是否太重了些?”
萧乾一边送她上马车,一边道:“敢伤你者,我必百倍偿还。”
夏醴看见他眼里的狠辣,匆匆转了头上车,想要再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不知再说什么好。
转眼便至十五,夏醴的寒症仍是没有发作的征兆。诺夭在她房中燃了两个火盆,将窗户支出三寸空隙透风,便去安排巫医女侍们在院中歇下,以防夏醴寒症发作。
睡至半夜,夏醴蒙昧之间感觉有只微凉的手抚在自己额上,像极了幼时发烧,铮舒整夜照顾的感觉。她伸手去摸,触及那张手背亦是微凉。这触感太真实,教她一下子醒了过来。睁眼看去,榻前空无一人,只剩自己的手放在额头上。
她掀被下榻,悬支着的窗扇,紧闭的门,纹丝不动。但她就是有一种熟悉之至的直觉,让她毫不犹疑地相信,就是他。
她推门跑至院中,连叫着“阿舒”,不敢太大声亦不敢太小声,怕太小声他听不见,怕太大声惊了旁人害他暴露。她不知他为何要偷偷地来,却愿意相信他自有他的思量。
她的声音由急切转为哽咽,仍是无人应答。只守在外间的诺夭被惊动,拿了裘衣披到她身上,“小姐,这么冷的天,你怎的穿得这么少就跑出来了?”
她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丫头,突然抱住她呜呜哭出了声,“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诺夭被她吓到了,也未想着去叫人,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背道:“什么怎么办?小姐咱们回屋去说好不好?”
夏醴仿若未闻,只一个劲儿哭嚷该怎么办,惊得歇下的巫医们以为她寒症又发作了,匆匆穿衣出来,却见她扑在诺夭怀里哭得昏天黑地毫无章法。
若是寒症发作了,哪还有力气哭闹?只是她们身为巫医,怎好过问人家家中之事,站在廊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在诺夭解了她们的围,让她们都回了屋。
夏醴这一通哭问,实则一种宣泄。说服萧乾不成的灰心,笄礼逼近的压力,都化作泪水流了出来。
这么宣泄一番,心中确实好受了许多,但也宣泄出一双红肿的眼睛。
诺夭用罗帕包了些雪给她敷眼睛,“小姐,你昨晚到底在问什么怎么办?”
夏醴摇头,“没什么……把你吓到了吧?”
诺夭亦摇头,随后又掐着食指指甲盖道:“有那么一点点。”
夏醴被她逗得一笑,接过她手里的罗帕吩咐道:“让衍准备一下,我待会儿去一趟萧府。”
“可是今日不是休沐呀。”
“我知晓,我是去拜访萧夫人的。”
诺夭便高高兴兴地去了。夏醴与萧乾说话自然是避开了下人的,诺夭便只知小姐与大丞连日来频繁地相见,大丞对小姐好得不得了,真真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一对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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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夫人早年丧夫,是个刚强的妇人。儿子少年承袭父爵,连年来的艰难困苦她都看在眼里。虽非败儿慈母,仍是心疼不已。儿子忙于职事,迟迟不婚,她说了他几次,知他忙碌,也不好再逼。
数月前却听闻儿子想要娶夏家小姐,自然喜不自胜,因而看着面前的夏醴便带了看媳妇的心思。
对面的女孩儿,容貌清丽,举止斯文,恭敬有礼,让她越看越喜欢,不禁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夏醴却因她对自己的喜爱生出几分愧疚,几碗茶汤下肚,心不在焉地与她拉着家常。
“你这个孩子,怎的光喝茶,那些糕点也都拿来吃啊!别太拘礼,把此处当做自己家便好。”
夏醴恭敬应“是。”
萧夫人便笑道:“真是个温顺的性子,不像我们家阿乾,就像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日后他若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做主。”
夏醴听了更是不知如何开口,便听萧夫人叹了口气,很是感慨的模样,“阿乾那么小就背弃了他父亲的担子,整个萧氏都压在他肩上,这么多年来没少吃苦,风里来雨里去,明枪暗箭里穿梭,竟像是炼成了个冷冰冰的铁人。如今有了你,日后有了你们的孩子,他定会变成个有血有肉的人……”
“夫人,”夏醴咬牙打断了她,起身退后一步行了个跪拜大礼,“请夫人原谅,夏醴,怕是无福成为您的儿媳了。”
萧夫人脸上的笑容被惊疑取代,和善隐去便显出几分严厉肃然来。
夏醴挺直脊背直视她道:“小女身患隐疾,一则不能主持中馈,让夫君无后顾之忧,是为不贤;二则不能容忍妾室,与她人共侍一夫,是为善妒;三则不能孕育子嗣,为萧氏绵延香火,是为不孝。小女这般不贤、不孝、善妒之人,无颜为萧氏宗妇。”说罢又是俯首叩头。
萧夫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你有何隐疾?”
“想必夫人对小女先天不足之事亦有所耳闻。
“这病不是治好了么?”
“其实并未……”
“母亲!”
夏醴尚未说完,本该还在朝堂之上的萧乾便大步跨了进来。他对萧夫人匆匆行了一礼,“母亲,儿子有些事要与夏小姐说。”而后便把地上的夏醴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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