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的马车赶到覃记茶肆时,天幕已化为黛色。
车夫将马儿连着车一同拉进了茶肆后方的密林之中,而萧乾和彧舟则从偏门进了茶肆。
这个茶肆有两座小屋,前边是待客的两层屋子。后边是老板起居之处,中间只隔了一堵木墙,并没有院子。
茶肆老板唤作老覃,四十出头的样子。他向萧乾行礼之后,将他和彧舟带进了卧房。
房内一张榻、一方几、几张矮柜,皆是寻常布置。却见老覃拿开矮几旁的坐垫,底下竟是一块石板。彧舟上前,合二人之力方将石板移开,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洞口便显露出来。
彧舟先下去,点燃了老覃递下的火把,萧乾便跟着下去了。
这是一个地道,刚开始较为窄小,弯腰向前走了是来步,便豁然开朗,能直起腰来。再曲曲折折向前走上半柱香功夫,便赫然出现了一个石室,门口两人站立如松,见到萧乾皆抱拳下跪。
萧乾未停脚,直接进了石室。
室内七八个人,如同门口的那两人一样,玄色窄袖衣裳,面向萧乾跪下,露出身后挂在铜柱子上,鲜血淋漓的人来。两边挂着各色的刑具、牢笼,一旁的笼子里还有一只恶犬,足有半个壮汉那么大。
显然,这是一个专用于拷问的地下室,而那被拷问之人,便是都襄较为得力的一名手下,戴胜。
萧乾望了他一眼,转身走到正对着的坐榻上坐下,冷冷道了句“继续。”
戴胜已被抽了不知多少鞭子,身上已无一寸完好肌肤。那些人下手却又是极有分寸,绝不会让他轻易死去。他微微抬头,看向对面石阶上的萧乾,他亦正看着他。
他们于石室的两端遥遥相望,一个主宰,一个,被主宰。
铜柱立在一个方形凹坑之中,玄衣人正逐渐往里面倒入红彤彤的火炭。
“等等!”
玄衣人齐齐看向萧乾,便听他道:“先把人放下来歇歇。
众人虽是不解,仍是照做。
看见戴胜眼中闪过的疑惑,萧乾便走近些对他道:“炮烙之刑的乐趣就在于受刑者贴上去那一刻,裸露的皮肉触到烧红的柱子,听说会粘在上边,发出嗞嗞的声音,甚至有油脂流出……”他看见戴胜脸上绷得紧紧的,几欲呕吐,笑了笑道,“等我把柱子彻底烧烫了,再让你上去,到时你一定要仔细听着那嗞嗞声,甚是美妙的。不过……”他蹲到他面前,“本就是从你身上发出,你应该听得最清楚才是。”
那声音轻言细语,如同在与情人耳语,却道出恶魔般骇人的话语。
戴胜脸上终是裂出几分恐慌,仍是强自道:“萧乾,你休想从我这里听到任何消息。”
萧乾混不介意他所言,“不急,我们慢慢来。咱们先烫一遍,再翻过来烫另一面。都烫熟了,再把面上的剥下来,继续烫下边新鲜的肉,放心,他们都有分寸,不会让你死的。”
戴胜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便听萧乾的声音继续传来,“想来这柱子烧红还要好一会儿,不如咱们来玩个游戏。”
戴胜不知他要做甚,如同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萧乾吩咐人将戴胜的衣物都穿好,而后摸出一枚钱币对戴胜道:“我们来抛掷它,若是此面朝上,便是我赢,就脱你一件衣物……”他将钱币翻转一面,“若是此面朝上,便是你赢,便不用脱……最后,看你能穿着几件衣裳到那铜柱子上去,你说好不好玩儿?”
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仿若真是与熟识老友游戏一般。说罢也不管戴胜脸色,径直抛了钱币。
“你赢!看来你运道不错,今日定然死不了。”他语气轻松,仿佛谈论的不过是早膳吃了些什么,而不是生死人命。
戴胜看怪物般望着他,却听“叮”的一声,他又掷了一次。
“我赢!脱哪一件好呢……”他手指隔空在戴胜身上逡巡,最终竟停在了他束发的布带上。
彧舟便上前取走了那条布带。
戴胜更是惊疑,看着面前这张俊秀不凡却尤胜修罗的脸,直觉自己如同被抓的老鼠,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逃不脱,死不得。只有等到他玩累了,才有可能大发善心,将他一口吃掉。
戴胜便是在这样绝望的煎熬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鞋袜、腰带、上衣、下裳,一件件被脱去,偏偏他还像是真的为自己着想,总从最不要紧的开始。
热气从一旁的方坑、铜柱上扑来。戴胜看见萧乾一丝不乱的鬓角冒出了汗珠,但他知晓自己脸上的一定更多。汗水从皮肤上冒出,又浸入他皮开肉绽的伤口,渍得那裸露的血肉疼痛不堪。
萧乾似发现了他的疼痛,更靠近了他些,伸手抹去了他额上的汗,“你猜,这柱子到火候了么?”
戴胜已没有力气与他周旋,只拿双眼睛有气无力地望着他。
萧乾亦想掏出汗巾来擦擦额头的汗,手伸入袖中才想起,已给了夏醴,脸上不自觉地便浮起笑意,虽浅,却也与对着戴胜时全然不同。
他回过神,却见戴胜看着他,立即收了笑脸,再无耐心与他周旋。
他夹过一块肉按到铜柱上,便真如他所说,响起了嗞嗞声。他将那块肉翻来覆去按贴在那柱子上,不一会儿便熟了。
戴胜脑中的弦被那嗞嗞声刺激绷得更紧,几欲断裂。一阵肉香飘进鼻腔,他却半点食欲都没有,打从肠子里都觉得恶心。
萧乾将那块肉给戴胜看了看,便扔给了一旁的恶犬,那狗便扑过去撕啃起来。
戴胜看着那块肉,犹如看见了自己,在那参差犬齿之下撕扯咀嚼碾磨。
“拖过来!”
戴胜尚未从那饕餮进食的恶犬身上回过神,便被拖到了萧乾的坐榻前。
萧乾脸上再无半分笑意,他站在那三层石阶之上,犹如睥睨众生的无上天神,轻易便可将人捏得尸骨无存。但,如他所言,他绝不会让戴胜轻易死去。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不肯答,便退后一步。此处离那铜柱有多远,你自己掂量掂量,我并无太多功夫与你耗费。”
戴胜艰难回头,此处离那方坑,也就十多步远。而萧乾想听的,无非是都襄交给他的差使。
“第一个问题,你姓甚名谁?”
戴胜尚在犹疑说还是不说,便猛然听到萧乾问出了这个问题。他不信萧乾不知晓他的姓名。即便本不知晓,也一定查得到,但……
“戴胜。”他稍一走神便被拖着连退了两步,为一个姓名去受那炮烙之刑,自是不值当。
“年岁几何?”
怎的又是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但是略一沉吟间,戴胜又被拖着退后了一步,竟是连半点思虑的时间都不留给他,他只得急急道:“二十八。”
……
周国多平原、多沃土,疆域广阔,故而总是合中原其余三国之力,亦上不得其分毫。
远处,平野与天相交成一根微弯的弧线,再过不了多久,太阳便会出来了。
萧乾从茶肆出来,望了望东方,估算了下时辰。
戴胜最终在方坑边上和盘托出,如他所料。他一早知晓,比酷刑更厉害的,是对于酷刑的恐惧。
“那戴胜该如何处置?”彧舟问道。
“给他个痛快罢。”说罢,萧乾跨上了马车。
太阳便在此时,冒出了地面,束束金光斜洒在大地上。萧乾的马车,便穿过这金色光辉,向着泗都城内驶去。
这日的夏府,亦是盛满数院阳光。
夏尹一早便带了些花匠来了夏醴的青黎院。他奉母亲之命来打理下小妹的院子,还是不忘跟夏醴说笑,“阿醴你看,这一草一木都由二哥亲自来打理的,长在你院子里,便如同二哥日日陪着你一般。二哥对你好吧?”
夏醴看着忙碌的花匠,自觉将他那“亲自”二字忽略掉,“嗯,好。”
夏尹不满意,捏了捏她的鼻子道:“说得很勉强啊!”
夏醴故作诚恳道:“二哥最好了,是天底下最好的二哥。”
夏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光景,便像他还未成亲,小妹又回到家中一般。他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拉夏醴进了屋。
“阿醴,嫁给萧乾,你……可甘愿?”
夏醴瞪了他一眼,“如今说甘不甘愿有甚用,你们一早便定了下来,只瞒着我,不是么?”
夏尹道:“此事我确不知晓。泗都的事,都是爹爹和大哥在打理,我只和叔父一同管管青州的事罢了。这你是知晓的。”
夏醴亦确是知晓的,但她仍是不信,“你难道一丁点儿都不知晓?”
“半点不知。”
夏醴见他也是真被蒙在鼓里了,遂不跟他计较了,将与萧乾打赌之事告诉了他。
夏尹却丝毫不认为她能赢,“别国使臣都说不动他,你能说服?”
夏醴气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不说得动是我的事。你只要告知我一个男子因何会不娶一个女子便是了。”
夏尹抚额,对妹妹的无知无畏苦笑不得,但仍是陪着小心将自己知晓的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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