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命魂》5、醒来

    夜空中晴朗一片,月明星稀,地面上只有微凉的风,吹着一只小船在泗水中央漂荡。
    夏醴看着萧乾,反应了一下他说的什么,而后斩钉截铁地答道:“我不愿。”
    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毫不躲闪,坦荡而直接,一如她给出的答案。
    萧乾也反应了一下她说的什么,心中有一瞬的锥痛,很快被他用惯以伪装的强硬驱赶,“你不愿怕是也不行了。”
    声音低沉而清晰,砸在夏醴心上,让她的心跟着身下的船只一起漂荡,虚而不实的感觉。
    是了,父亲叫她回都,莫不就是为了这个?那日大哥来同她讲的话隐约又在耳边响起:
    大周建国三百余年,姬氏王权散落已久,朝臣把持国中一切事务,世家你来我往,相护倾轧。六卿之中司徒楚氏、司寇齐氏被侵吞瓜分,司空魏瓒如今也是空有其表,宗伯虽为王族亦已无实权,尽被都襄掌握,因而形成了大巫、大丞、司马三方势力。如今都襄独大,司空魏瓒战战兢兢,魏氏覆灭已是朝夕之事,夏氏与萧氏联手方能与都襄抗衡。
    船慢慢平静下来,夏醴的心亦随着慢慢沉了下去。她收回紧握船沿的手拢入袖中,身上一阵阵寒冷袭来。
    萧乾回头,便看着她含着肩瑟瑟发抖的模样,心中怒气不由消去几分。
    他朝着岸边挥了挥袖,便有人划船过来。那人划船技艺很高,在离他们半步距离时稳妥停下。
    萧乾吩咐道:“送夏小姐回府。”
    夏醴便上了那船,被送上了岸。
    岸边停着刚刚的那驾马车,打开车门,暖气扑面而来。夏醴看见车内加了一个火盆,还有厚厚的坐垫、毯子。
    她回望泗水之上的那人,他孑然独立,身影被月光拉得颀长,挺直的脊背显出萧索的刚毅。
    她本以为,与他不过几场萍水相逢,未曾深交,如今却要胡乱地做夫妻么?那么些年生死与共的铮舒,难道要就此忘记么?不!她绝不!
    绝不能让他们联姻灵!溪宫中,赵姜与都襄正避了人密谈。
    “你确定没有?”都襄问的是夏醴身上的气息。
    景王三十二年时,都襄还是跟在老国巫身边的弟子。那年的子月廿四正好是冬至。冬至为一年之始,天地阳气自此起渐强。
    都襄仍记得,那日夜晚,老国巫正摆了祭案占卜,却忽而抬起头望向东方,兴奋地叫嚷了句:“天神之气!”拔了年迈的老腿,颤巍巍地跑了。都襄亦跟着去了,他们最终来到当朝司马夏邑的门前。
    原来那天神之气竟是来自夏邑刚刚降生的女儿。
    老国巫敬畏地抱过那个小女婴,仿若捧着圣物一般虔诚谨慎。他端详了那女婴半晌,皱眉道:“这小女娃虽是身携天神之气,却并非天神转世,且她魂魄似是受损,老夫却堪不破这根缘。但观其今生,确是个襄助天下的富贵命格。”
    夏邑知周王笃信巫术,知这最后一句传出去怕是会招来祸患的,遂请老国巫勿再如此说。
    老国巫知晓他的顾忌,回禀景王时,便隐了这条。景王视其为祥瑞,又怜其先天不足,遂将离国进献的珍稀玉玦赐予了她。
    都襄至今尤能记起那晚襁褓中粉色的婴孩,她一出生便被预言襄助天下,而自己一出生便被预言祸乱族人。老国巫明里的收他为弟子,实则放在身边看管,巫族人的异能,他并未能应用,只能凭着感觉辨识人妖之别。
    赵姜便是他从老国巫手下救下的一只白鹭妖,她刚才告诉他,未在这个“夏醴”身上看到天神的气息。
    “我确定,绝不会弄错。”赵姜无比笃定。
    都襄略一沉吟,“如此,麟地抓住的那个,应是真的夏醴。”只可惜她被逮住时便只剩下半口气,没多久便死了,无法探知她身上的气息,也没能抓住她身边那个卫侍。
    “那,应当如何应对?”
    “你先按姬玄说的做。旁的,我自有办法。”他们想联手对付他?没那么容易!
    都襄迈出灵溪宫,望了望天边那轮圆月。祸乱族人么?他才没将他那些匍匐于别人膝下的族人放在眼里,他们视他如同路边最肮脏的老鼠,蔑视、驱赶,他偏要站在最高处,接受他们的顶礼膜拜。
    **
    窗下的几盆菊花开得很好,或金黄,或素白,或紫红,一朵朵足有陶碗那么大。远一些的院墙下,有几棵梅树,另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将院子围了一圈。
    夏醴每年在家统共住不了几天,夏尹却什么稀奇古怪的植物花草都往她院子里搬,道花开着,看得人心情也好。
    这说法倒是真的,夏醴往年盛夏回来,只能看看院子里的紫薇,今日从厚重的被褥床榻间醒来,见这菊花确实惊喜了一番。
    然则,花并不能根除她的烦恼。
    榻前的几个火盆燃得没那么旺了,婢女们熬了一夜,都疲惫不堪。夏夫人在门外与巫医说话。进来见女儿醒了,娥眉舒展开来,“可还有什么不适?”
    夏醴摇头,“让母亲担心了。”
    夏夫人扶她坐起,给她披上厚厚的毛毡,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傻丫头。”
    夏醴抓住母亲的手,问道:“母亲,阿醴……是否一定要嫁给大丞?”
    夏夫人眼里没了笑意,脸上的笑容还勉强挂着,“那萧乾年轻有为,又生的俊朗。阿醴不愿嫁他么?”
    “女儿与他无半分情分,如何能嫁他?”
    夏夫人脸上的笑亦夹杂了几分无奈,“夫妻间相处便会有情分的,况且,那萧乾许诺,只娶你一人,不会有旁的女子。他定会待你好的。”
    夏醴摇头,“他如今要与夏氏联盟,便要娶我,信誓旦旦要待我好。他日,他若是要与张氏、王氏联盟,不是又要娶了旁人?”
    夏夫人拉了拉夏醴背上的毛毡,道:“你啊,想多了。萧乾身为大丞,若是不能一言九鼎,如何服得了众?他的为人母亲多少知晓,是个说一不二的。”
    “母亲,”夏醴坐得更高了些,“即便他真是个说道便要做到的人,但日后的情形,谁说得清?若是他需要更大的权势,更强的兵马,而旁人有,到那时这个承诺还有什么价值?”
    夏夫人无言以对,萧乾与夏家联盟,不就是因夏氏的司马之位,掌国中大多兵马么?
    夏醴见母亲无言,知晓她是被自己说服了,然而父亲才是一家之主,说服他才有可能取消此事。她遂掀被下榻,问夏夫人:“父亲在何处?”
    她父亲夏邑正在院中练功。他着一身窄袖玄衣,将一柄长戟舞得并不好看,但若是与他对打,就能知晓这些招式有多难缠。
    夏醴立在墙根下静候,心中打着腹稿。
    约莫一刻钟后,夏邑收了势,将长戟交给下人,到一旁的石桌边,“过来坐罢。”
    夏醴走到桌边,向他行了一礼方落座。
    夏邑便道:“以后没有外人,便和以前一样,不消理会这些礼数。”
    夏醴应是,见父亲拿过炉上的水壶要倒茶汤,便伸手去接,“女儿来罢。”
    夏邑挡回了她的手,见她脸色尚好,知晓身子应是无恙了,便道:“联姻之事,昨夜萧乾与你说了罢。你可是有话要讲?”
    夏醴抿了抿唇,“萧家与夏家联手,是要除去大巫一派,女儿说的可对?”见夏邑点头,她继续道,“那除去他们之后呢?萧、夏便可共存了么?”
    夏邑饮了口茶,“你如何看呢?”
    “女儿认为,怕是不能的。人心不足,吞了一个便会想要二个,先前的司徒楚氏、司寇齐氏,如今的司空魏氏便是最好的例子。除去大巫之后,一山不容二虎,夏、萧谁为主谁为臣,即便一方肯臣服,另一方是否放心得下。如今夏氏弱于萧氏,女儿是怕日后夏氏会成为称臣的一个,而最后飞鸟尽……良弓藏。”
    夏邑静静看着夏醴,嘴角含着几分赞许的笑意,“依你之意,不与萧氏结盟了?”
    “不结盟自然不行。”夏氏形单影只,如何能在世家之间存活?都襄阴险狡诈,魏氏封邑在溱水之北,贫瘠荒芜,毫无实力,唯有萧氏才是最好的盟友。但夏醴不愿去当绑定萧氏与夏氏的纽带,只是如此感情用事的理由,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能说服父亲,她只能先道:“女儿不过忧心夏氏未来。”
    “那倒不必,焉知我夏氏是一把良弓,还是一只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了,自己想得到的,父亲兄长自然也想得到。夏醴更加疑惑了,“既然萧、夏定有反目的一日,女儿若是嫁了他,如何能保证不在父家、夫家之间为难?”
    夏邑自然是不想让夏醴嫁给萧乾的。家中唯一的女儿,虽未长在身边,也因着未长在身边,他其实心疼得紧的。女儿一生的幸福,他如何舍得葬送?但想起萧乾那句“只要她”,想起夏氏的窘迫困境,他只能硬起心肠,“你只要嫁他便是,不用做旁的。世家之争与你无关,若是夏氏赢,定会留下萧乾性命,若是萧氏赢,为父会想法让他不迁怒于你。”
    他们之间的婚姻本就是两个家族的联姻,如何摘得干净来单论个人?况且夏醴压根儿就不想嫁他。
    她起身到夏邑身旁跪下,拉住他的衣袖道:“父亲,阿醴不愿嫁。联盟的法子还有许多,不要将阿醴嫁给萧家可好?”
    夏邑垂首看她,她就那样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向无忧的一双眼睛,慢慢泪盈于睫。
    这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啊,但身为族长,宗族存亡面前他不能有丝毫的私心。
    夏邑桌上的那只手已紧握成拳,置于膝上的手亦指甲发白,狠狠心,他终究拂了衣袖站起,背过身道:“没有旁的法子了。子月廿四为你办笄礼,而后便是定亲成婚,其他心思,你早早收拾好。”
    夏醴看着父亲大步离去的背影,感觉到深深的无望。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的屋子的,只觉得深深的疲惫,进了屋便关了门,趴在案上再不想动弹。
    诺夭已不知是第几次在叩门了,门外似乎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夏醴恍若未闻,只呆呆地看着后窗外。那里薄云在空中舒卷飘移,绿竹在风中枝叶招摇,都无比自在,连那翘起的檐角都像是要飞了一般。
    夏醴走到窗前,那檐角……似乎是衍养病的院子。她翻窗而出,在那些不知名的植物掩映下,绕到了屋前。婢女正立在门边,母亲亦已离开。她没有惊动她们,悄悄出了院子,而后深深呼出一口气来。
    她似生出了反叛心理,觉得这样偷偷溜出来,心里不那么压迫憋屈,甚至生出小小的欢愉。
    到了衍所在的子衿馆,她自是不用再躲避——她先前已来过,馆中不过两个女侍一个男侍,都只是专管这个院子的。
    轻风中弥漫着药草的味道,一个女侍正坐在廊下熬药,见她进来起身行了一礼。夏醴示意她继续,自己进了屋子,直接去了内室。
    屋中并无旁人,衍病了这么久,侍者并不一直守着他的。夏醴在脚踏上坐了下来,看了榻上之人一阵,他似乎更加苍白瘦弱了,也不知此生有没有机会醒来。
    而后她转身背靠榻沿,开始自顾自说了起来:“你毫无起色,铮舒无半点消息,而我还要在他生死未明之时,去嫁人,嫁给旁人。你可知我喜欢他,很小时便喜欢他,还不知晓何为喜欢时,便喜欢了他。
    ”我从未幻想过嫁给他,因他时时恪守本分,刻刻不忘身份之别。他强调着,强调着,便把我的希望、我的期望强调没了。我所愿不过是与他呆在一起,即便是小姐与卫侍,不可越雷池半步的关系。
    “呵,其实我早知晓自己不可能整日在外逍遥,生得多富贵,便有多重的包袱,我都知晓。可我就是舍不得,就是舍不得,如同骨头断了皮肉还连着,手里握着刀,要自己去割,会鲜血横流,会痛彻心扉的那种舍不得,你可知晓那种舍……不得?”
    夏醴回头,却见榻上之人双眼睁开,正定定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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