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都在周国境内偏北,距南边的溱水较远,离北边的洧水较近。因着溱、洧二水下游分出许多支流,周国境内河流众多,许多城池都临近河流。泗都正由泗水得名。
泗水原本是在城外,后周国日益强大,国土甚至多余其他三国总和,都城亦扩建,泗水便成了如今穿城而过的模样。
河流自然远离王宫,两岸都是些寻常人家。河上常见船只往来,都是些舴艋小舟,或摆渡游人,或打些河鱼。
泗都人却是不喜食鱼的,肉食多为猪牛羊等牲畜。
时至中秋,许多猪牛羊便被宰杀送入王宫。因中秋乃周王宴请百官及家眷的日子。
匆匆学了几日,夏醴的对自己的礼数不甚有信心,夏邑只叫她好好跟着母亲别乱说话,还是带着她一同去了中秋宴席。
她一身藕荷色深衣,黛眉淡染,朱唇轻点,清淡得宜,如同出水芙蓉。
九曲回廊连着复道行空,夏醴静静跟着母亲。
女眷由王后在灵溪宫宴请,百官由周王于章华宫宴请。
周王姬玄高坐丹墀玉阶之上,因是宴饮,未戴王冕,玉面清秀,在宫灯下染上了暖黄的光晕,如同邻家儿郎般意态可亲,全无帝王家的孤冷决绝。
姬玄的左侧往外,是大巫都襄,满头青丝夹着鬓角一绺银发,脸上无一丝皱纹,且总是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猜不出年纪。
都襄的对面,是大丞萧乾。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下颌线清晰深刻。与姬阰一般大小,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却要稳妥持重许多。
玉阶之下,左侧首位便是萧乾,而后依次为百官。
灵溪宫这边,夏醴母女的位次自不会低。
王后赵姜一早注意到夏夫人身边的女子,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道:“夫人身旁这位姑娘可真是水灵。”
夏夫人回道:“小女沉疴初愈,今日特带她来拜见王后。”
夏醴便起身行至殿中,便展袖跪拜,道:“臣女夏醴,拜见王后。”而后缓缓叩首,温顺而屈服。
听清她所言之人,不禁停了手中动作,抬眼看她;未听清的,见上首之人不动,亦跟着停下看她。殿中渐渐静了下来。
瞬息寂静的还有章华宫。
萧乾跪于殿中,他的话如同在百官耳边敲了一记响钟,振聋发聩又似余音绕梁尚在耳边回响。
“臣请王上赐婚,将夏家小姐许配予臣。”不高不低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宛若金玉,掷地有声。
都襄未有动作,只是定定看他,奈何他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看不出一丝猫腻。
而姬玄仿似这才听清,问道:“夏小姐不是卧病在床,尚未苏醒么?”
这是他的疑问,亦是百官的疑问。
夏邑起身,步入殿中跪答:“承蒙天神庇佑、王上垂怜,小女病已痊愈。今日已随内子往灵溪宫拜见王后。”
王后毕竟是王后。灵溪宫大殿上,赵姜呆滞不过片刻便又恢复端庄,她弯唇一笑,拖着曳地华服盈盈走下玉阶将夏醴扶起,而后亲昵地一番打量,甚至抚了抚她的脸颊道:“真是位清粉佳人,我大周的英雄儿郎们又多了一道难过的美人关了。”
夏醴不习惯赵姜这自来的亲近,身上却并无动作,只抿嘴微笑,而后垂首恭立。
她这番作为看在赵姜眼里便成了羞怯,遂继续问道:“多大了?可许配了人家?”
夏醴答道:“臣女今年十六,尚未……”
“乓”的一声,夏夫人案边,青色的酒樽上落在暗红的地板上,酒撒了一滩。
都襄握住酒樽的手指有些发白,面上却丝毫无恙,悠悠道:“臣似乎记得,夏小姐尚未行笄礼。未行笄礼便定亲……于理不合罢。”他因无需对姬玄行跪拜之礼,未起身离座。
萧乾看他一眼,却是对姬玄道:“臣与夏小姐两心相悦,非卿不娶,还望王上莫要在乎俗礼,成全于臣。”
都襄松开酒樽,“礼制上敬天神下制臣民,不遵礼制便是不尊天神,又如何驭臣民。”
“大巫言重了,萧卿不过情之所至罢了。不过……”姬玄转向萧乾,“大巫所言亦在理。不若先为夏小姐行笄礼,而后孤再为萧卿赐婚。不知夏小姐生辰是哪日?”
夏邑知此事今日多半已难成,遂答道:“小女生于景王三十二年子月廿四。”
“那便子月廿四为夏小姐行笄礼,届时便让王后前往任正宾。”
夏邑与萧乾具叩首,“臣叩谢王上恩典!”
“快起身罢,”赵姜虚扶了跪在地上的夏夫人一把,“夏夫人言重了,何罪之有?谁没个失手的时候,我在宫中也时常摔个瓶瓶罐罐的。”
地上的酒渍早已被宫人收拾干净,新的酒樽也已摆上食案。
“实在是臣妇笨拙,让王后和众夫人见笑了。”夏夫人脸上笑意随和,并无羞赧之色。
赵姜知她这是有意打断自己,也不去计较。转身回位,吩咐众人宴饮如常。
奈何此时大多数人吃起来都已是味同嚼蜡。
大周建国数百年,王权散落、世家倾轧,如今谁不知朝堂之上,受叩拜的是帝王,掌权的却是世家。沉疴多年的人一朝痊愈,如此哗然地出现,女眷们心中纷纷忖度不知这夏氏又要走步什么棋。待回得家中与父亲、丈夫或儿子商议过后方知,如今手握权柄的三家,萧氏、夏氏、都襄怕是要有一番争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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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罢出宫,凉风吹在脸上,微微有些冷。
若非酒喝得很克制,夏醴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喝醉了。因着眼前这个她并不陌生的男子,他道有话要对她说,她的父母兄长便任由他将她带走了。
马车缓缓而行,单调的晃动让人昏昏欲睡。
萧乾双手置于膝上,定定看着对面的夏醴。她起先亦疑惑地看着他,见他半晌无言,便垂下了眼帘。
灯火在一旁静静燃烧,她眉目温顺,长睫纤展,颊上粉色因着饮酒加深成了一片胭脂。小巧的下巴之下是秀美的脖颈,胸前规律起伏显示了她颇为宁静的情思。虽早已知晓,但看到那片凸起,萧乾似乎才真切地认知到,她确是个女子。
目光落到她的手上,即便被银白镶边的广袖遮住了,萧乾亦知底下的双手定然规矩地交握着。她这模样,俨然世家小姐的一派娴静温柔。
“你尚未见过泗水的夜景罢?”
夏醴抬眼看他,“阿乾这是要带我去么?”
萧乾微微一笑,“是。”如此便确认了,他是她认识的那人。
夏醴听后并无太大反应,复又垂眸,恢复了娴静模样。她尚记得,那是她离开泗都后第二次回来。
郊外原本破烂的小茶肆却经修整一新,且扩建了些。铮舒带着她到茶肆中喝茶歇歇,走到门口时,开口念到:“南来北往,有口皆品。”
彼时,他们已在熏山落了脚,巫族接纳了他们,为夏醴治疗,也让她同他们的孩子一同受族中有学识的长辈教习。乳母也去了世,菁阑留在熏山看家,并未随他们回都。
夏醴知晓这句话的意思,点评道:“口气真大。谁不喝他们家茶,还成没嘴了?”
铮舒转头对她笑笑,“走罢,进去品一品。”
夏醴笑,“好啊,有口皆品,让我们家阿黄也品一品。”阿黄是铮舒牵着的马。
进到茶肆,便有人招呼去二楼雅间,上到二楼,夏醴完全忘了让阿黄品一品的事。
雅间确实是雅间,里面素雅干净,一位老者、两名少年皆着白衣,往来着为茶客上茶。
老者清雅矍铄,少年挺拔清秀,便连他们上的茶也清雅许多来。
少年上完茶后并未立刻退出,似乎还对着夏醴打量了一阵,夏醴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谁知那少年竟径自跪坐了下来,坐在铮舒对面为他们煮起茶来。
他看似随意地问了夏醴一个问题便聊了起来,直至铮舒以拳捂唇咳嗽了几声,夏醴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多了。
少年此时倒是识趣,留下一句“慢饮。”便退了出去。
此后又回过泗都两次,两次都是这个少年为他们上茶,他问些她路上的见闻,夏醴总忍不住绘声绘色地描绘,铮舒见少年似乎并无害也未再拦她。
那位“无害”的少年,便是如今坐在夏醴一旁的萧乾。
既是扩建而来,泗水之畔并非繁华之地,两岸的商户人家几已闭户熄灯,岸边靠着几艘小船。萧乾带着夏醴上了其中一只,并不让人跟随,亲手划船,他惯用左手,衣裳气质与夏醴记忆中完全不同,除脸孔之外,这似乎是他身上仅存的与那个茶肆小二的重合之处。
十五的晚上,月明星稀。因着晴朗,那一轮明月圆满清晰得过分,映在河面上却被秋风吹皱了。
估摸着到了泗水中央,萧乾便停了手,任由小船飘荡。他望了望空中圆月道:“母亲曾说,我出生那晚,月亮也似这般,出奇的大。因是家中长子,阖府都欢欣鼓舞,父亲更是对我寄予厚望。那时,萧氏正是最强盛的时候,父亲甚至将我送入王宫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轩王,同吃同住同受教习,直至我十三岁那年,父亲被刺身亡,我承袭了大丞之位……”
这之后的事,夏醴是知晓的。景王四十年萧长禽被刺,其子承位不过数月,便病卧家中,是时萧氏内乱。次年景王薨,太子姬玄继位,号轩王。轩王二年年末,萧氏内乱平息,萧乾才复朝。但期间都襄已占尽轩王宠幸,晋封为大巫,后其所进献的赵姜又在后宫平步青云,步至王后之位。自此,萧氏便被压制,再无往日煊赫,都襄却是日益壮大。
夏醴问道:“那你扮作茶肆小二是为何?”
“萧氏内乱时,我曾被族人掳走,逃出后便想到要掌握都中诸动向,郊外的茶肆是萧氏诸多据点中的一个,我不时会前往查看。”在茶肆的第一次遇见是偶然,但那次之后的每年冬至前后,不论多忙他总会挤些时间去茶肆守着。
夏醴却未多想,只疑惑道:“那你是何时知晓我身份的?”
“前年。”萧乾见她听了,并未有多大反应,只低着头,像只温顺的幼猫,不由得又放柔了声音道,“阿醴,你可怪我骗了你?”
她摇摇头,“原本,我以为你只是个茶肆小二,如今你大权在握,生活自然好上许多,有能力去做自己想做之事,我是替你高兴的……”忽而又想起,他听自己讲述各地风情时,是那般兴致勃勃,不由得叹息道,“只是,这权利怕也牵制着你,不能去游览这田野山川了。”
萧乾眼中流露出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不碍事的。”见那双清澈桃花眼就这么静静望着他,不禁将双手放在她的肩头,轻轻握住,郑重道:“阿醴,你可愿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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