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月戮》3.第二章 礼物

    这会儿工夫已经有侍卫走过来赶她:“快回自己马车待着。”表情颇有些不耐,即墨盐忙起身点点头,脚下却没怎么动,同行的两个人晃了晃剑鞘示意同伴快走。“几位大人还在前面,管这些小事干吗。”
    那人啐了一口,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倒是先一步走了。
    见人走远,即墨盐暗吐出口气,回身看溪水里受惊的鱼儿,那些鱼个头很小,不时在夜色月光里逆鳞游走,随着波纹时隐时现地泛起一层银色,见有人在那里不动,有几只竟好奇地游了过来,手心一阵发痒。马车里昏黄的灯火微亮着,那是刚才刘叔来找她的时候禧言点的,此刻她应该还在车上忙着绣手里的绢子,她并不想去打扰,而且外面的温度相比起白天来煞是清爽,她倒想多待一会儿也好。
    “王叔,她看起来好奇怪。”身后有人轻笑起来,声音还有些稚嫩,“他们怎么让一个傻丫鬟跟着出来。”
    “莫儿。”一声轻斥。
    “王爷。”青衣小厮站在一边提醒道:“世子还在前面等着…”
    少年摆了摆手似不打算理会,小厮见状退后几步,旁边的华衣男孩扯了扯他衣摆说道:“叫你不要多事,活该。他们要等便让他们等着,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而且即府那两个怪老头也在。”说完轻哼了一声,转头却看见那傻丫头已经看了起来。
    即墨盐一身简单的深绿色布衣,身形瘦小,肩骨微凸,微有疑惑地盯着云澄看了一会,似有些无措,想要疾步走开,想了想最后还是恭敬地行了个礼,礼节是下午跟禧言学的,并不熟练,因此动作微微有些僵硬。
    “起来吧。”15、6岁的少年,一身束腰白衣,黑亮的眼睛异常清澈,眉眼分明,唇角微扬,几分跃然之气。身边那蓝衣男孩倒是与他有几分相象,只不及那份翩然,年龄应与她相仿。
    那身衣服原本就大,裙子的底摆稍显长,刚才又浸了水,即墨盐一站起来便刚好踩了个正着,人直直地往前扑去,噫乎一声没有意外地四肢摔在泥石滩上。
    云澄脚步一晃,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住了衣摆,身边一阵影动,却是那青衣小厮见自己动不得已经走了上去。身后的男孩一急忘了松手,只愣愣看着,最后竟笑了出来。
    少年回头,只见即墨盐灰头涂脸地站在那里,身上已经湿了大半,面上不均匀地覆着些许泥土,整个人远远望去像是破土而出的一棵小树,碧绿而清澈。身边站着他的贴身小厮云西,方才就是他扶的人。
    即墨盐拘束地站在那里,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回过神来自己言不能语,只得闭回去脸微微侧着,直觉出不妥不能让他们知道住处,便站着不动,衣服贴在身上煞是不舒服,又被三双眼睛盯着,片刻脸上渐渐起一层红,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大病初愈,幸好在泥水的掩映下几乎看不出来。
    现处的谨云国前一朝并无太子,年逾40的瑞方帝两年前染病后将皇位授予五皇子云落音,改年号云落,登基后不久新皇便封了几位王爷。大皇子云敬羽身体孱弱,自及冠开府后常年住在自己府里,两年前封敬南王迁去了自己的封地;二公主云岚谨善诗书,喜文,参与一些民籍的编写辅助新帝,刘叔提及他时有些赞不绝口;三皇子云君则不喜京城,长年游历在外;四皇子云闭自小居住在宫外的国丈方氏府上,4年前对外称病,搬回宫中静养,封疏兰王;六公主远嫁,九皇子、十二皇子年龄小些,仍在太傅处进学,还未接触朝中事务,余下几位公主尚住在宫中,而这里面仅七皇子云澄在半年前以封了昭琏王,民间素闻其人性情清远,少而有志。
    此次从圆府拜访回来本来只即府一行人,却没想到因阴雨天气在落山城的客栈里遇着了几位贵人,里面便有出巡回来的三王爷和七王爷,还有一位不速之客,西谰国安扬王三子,其有三个子女,而膝下两子正是朝廷在边界的重臣,现下西谰的使节正出使宫内,也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即望远是书生出身,当年连中两元,后受刑部提拔在大理寺任了个闲职,而即府不是名门,也非族系,此次也只能算是巧遇。
    “殿下不是那等计较的人,你赶紧赔罪离了去。”云西在一边拉了拉她,白皙的脸上一双秀气的眼睛,比她要大上几岁。
    即墨盐微有诧异看了他一眼连忙点点头。本就猜了几人的身份,此下算是确定,突然眼角瞥见地上一个红色的荷包,便俯身捡了起来。里面是一块摔碎的玉佩,样子与她行李里那个有点像,应是她刚才跌倒所掉的。
    “怎么不说话。”云澄奇怪,转向小厮,“这是即府的丫头?”
    云西答应了一声,看了眼前面的灯火有些心急主子迟到,却不敢再开口催促。只见即墨盐指了喉咙,摇了摇头,垂着眼睛慢慢收了神色。
    云澄看着她,话却是对小厮说的:“已经过了多少时间?”
    “有小半盏茶的时间了。”
    感觉自己突然落了空,这才发现云澄走过来将她抱在了手里,“几岁?”
    即墨盐一愣,伸出2根手指,突然觉得不对,又伸出8根手指。
    云澄倒是没忽略她手势里面的每个字,“28?!”
    即墨盐反射性地就想点点头,却见云澄唇线一弯,摇头,重新伸出手指,这次没错,直接伸出的是8根手指,小而指骨鲜明的手掌,掌心有极细薄的茧,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在那皇宫里,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这样双手何止千百,她在那千万人之中,虽不是他们每一个人,却同样无法摆脱周围的环境,可以掌握的,仅有自己而已,而这样的愿望,只希望不会变成奢侈。
    即墨盐抬头,直到看到那里面的自然和无欺,隐隐带有些怀念的神色,并无恶意,才收回视线,身上渐渐传来一股暖意,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冰冷了。
    “看上去倒没这样大。”白玉般的微凉指尖在她眼前滑过,皱起的深绿衣袖纠结在他雪色白衣上,上面还有点点水迹。
    即墨盐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接触,面色也并不好,微白的唇惊讶地张开发出一个音节。
    云澄抿着唇,手里把玩着从她那里拿过的碎玉,随意道:“不脏。”
    即墨盐身体僵硬了片刻,慢慢放松下来。感觉到怀里的人异常安静,云澄抬起眼睛看她,只见那张脏污的小脸上缓缓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在笑,却又不像。
    “在笑什么?”云澄疑道,却没松手放下她,只当是小孩性子。
    “?!”即墨盐看看他,微张着唇,终是摇了摇头。
    见她看向身后的男孩,少年似意识到什么,出声说道:“那是大皇兄的长子。莫儿。”
    只见那华衣男孩眼睛看向即墨盐,眼睛是有重重的疑惑,过了一会才说道:“她比我大了一岁?”
    即墨盐看了看他,表情有些古怪。
    有人帮她拨了前面的湿发,“这玉佩是你的?!”
    即墨盐回过神点头,又疑惑地在他手背上写了个“子”。
    少年微有些诧异,仍是回答道:“没有。”
    “夫…人…?”比划间停了一下,似在斟酌用语。这个时代的字大体与汉字相同,只用的还是繁体,蔺浮在图书馆帮忙的时候,看过一段时间的繁体文,倒还记得一部分。
    “没有。”云澄顿了一下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即墨盐呆了一下,随即摆手,有些想了一下,才踟躇着写下两个字“好奇”。古代一般的百姓成亲就较早,而宫里的皇子们更是很早会被指婚,想必也不会远了。见云澄正在看她,低了头恭敬地不作动静。
    “本王没妻室,只有两个通……”话突然中断了下来,云澄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微微有些不自然,“明白了?!”
    即墨盐点点头,不再动作,突地鼻尖闻到一股桂花的味道,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古人以桂为百药之长,而桂花酒是以秋季盛开的金桂为原料,配以优质米酒陈酿而成,有开胃醒神、健脾补虚的功有,芬芳馥郁、甜酸适口。即墨盐却对它有些敏感。
    “桂花酿。”云澄低头说着,无甚在意,却好象对那块碎玉很是兴趣,拿在手里未还。即墨盐前世虽不喝酒,却由于蔺维的爱好对酒有些耳濡目染,他自己手里经营着一家酒吧,一年到头却没几天在里面的,倒是经常来几个老人家里,讲他的游学经历,她也会忍不住跑过去听,有时候在那里住上几天,房子里有他们各自的房间,不大却各有特点。
    云澄看她又愣住,举袖凑近了些,大概是上面沾了几滴,因此味道要浓些,又看了一眼云西的表情,也不知道从哪抓了一把糖塞给即墨盐,然后走到云宇莫身边放下她。“莫儿,带这丫头去把马车里的扁菱饰给她。”
    云宇莫皱着一张脸,眸光闪烁几下,最后还是答应下来,自言自语道:“王叔既然要给你,自然有他的理由。”随后也不作任何疑问,抬脚向马车后方走去。元西似乎有些明白什么,余光留意了一下,发觉对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映。
    即墨盐拉了拉云澄的衣摆似在说不用,凉月下一双透亮的眼睛,表情上甚是坚持。
    “死丫头在这里做什么?映梅被管家叫了去,明日一早还得你起来伺候夫人……”祝嬷嬷从近处马车走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裹,旁边的丫鬟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说道:“嬷嬷,是七殿下。”
    祝嬷嬷这才一愣,忙拉了人行礼。“老奴失礼,请殿下责罚。”
    云澄本就不是什么无常的人,只叫几人起身,嘴角一抹清浅明朗的笑,顿时几人的目光纷纷落到站在他身后的即墨盐身上。
    马车里,禧言见她久未回来,看了看外面的夜色,便掀帘想要下来,“墨盐,天气冷,在外面待久了可…”话未说完,就见一群人站在不远处往她这处看来,即墨盐愣愣地看她,有些意外,而后压了下去。
    待禧言看清人群中那白衣的人,忙从马车上下来,慌乱间衣裙差点被马车一角勾住。
    “奴婢参见殿下。”
    “恩…是这辆马车。”云澄叫了禧言起来,随着几个人的目光视线落回自己的衣服上,云西见状忙迎了上去整理主子衣衫,几位下人站着却未敢动。不料他手上已带了泥水,只得看了一边,小丫鬟身上虽脏了些,手却因为撑在光滑的石头上免了难,只磨了些皮,即墨盐忙上前踮了脚帮忙,动作虽然生疏,倒还算利落。只听他继续说道:“今天晚了,就先不必了,明日叫芹嬷嬷拿东西来此处,反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当是赏的。那玉佩既碎了,若不重要,就扔了吧。”声音不重,大约让周围的人听不真切。
    站的近的几个丫鬟面面相觑,纷纷不明就已地交换视线。
    不远处停住脚步的云宇莫这会已走了回来。“王叔,那东西你不是宝贝得很?”说完奇怪地打量了即墨盐一眼,对方正目不斜视地对付那身白衣,“你怎么给了这个傻丫头,小皇叔他们跟你要你都没给。”
    见几位老妇人欲言又止的样子,云澄微微一笑,招了小厮过去:“大家都忙各自的事情去吧。”随即敲了一记云宇莫的额头,“你倒是管得多。”
    临走时元西留心了一句告诉她,“已故的八公主也不能说话。”让即墨盐把东西好好收着。
    直到前面那两个小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云澄才跨步离开,腰上的缨络明艳若紫,清澈的瞳在夜光下不见底。
    “爷,那扁菱饰…”
    “换个地方收着而已。”云澄回头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什么:“只怕皇兄那个性子,过去又要挨他数落了。”
    “是。”青衣小厮一顿,立即又跟了上去,低头道:“几位大人也正等着呢。”
    十几辆马车的路并不是很远,也不知道王爷为何让马车驶在后面,几位夫人的马车为了避嫌都是看不到里面的,遮挡的帘子质地虽轻薄些但垂感极好,颜色稍有不同。
    回去马车后不时有人来问即墨盐怎么遇到的七王爷,大都是些府里的丫鬟,她只在禧言手上写了一遍就觉得有些累了,虽然换了身衣服清爽了些,却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禧言因为小时候隔壁就住了教书先生,倒也认得不少字,一边在前面跟大家解释,一边打着哈欠,过了一阵,即墨盐竟是躺在角落里睡着了。
    剩下三个人说了一些话,也躺了下去,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外面只剩了极轻的脚步声和一声声蝉鸣蛙叫。半晌等大家都熟睡了,即墨盐缓缓睁开眼睛,仰躺着朝马车顶方向说了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马车继续行进,即墨盐是结结实实地第一次坐马车,难免有些不适,休息的时候几乎都在睡觉,期间偶尔有几个丫鬟过来跟她说话,即墨盐并不认识,应该是先前府里相识的人,都颇为灵巧的样子。花逢往她们马车里塞了几块云片糕,先是惊讶后是好奇,跟即墨盐打了一会儿哑语,和其他几个人忙去了。她是二夫人的大丫头,人有些和善,这次出行府里只来了四夫人和五夫人,她只是被主子谴了来帮忙打点。
    赶车有专门的小厮,早饭和午饭的时候即墨盐没再见到连穹,只看觅纾的神情不太好,因为不方便询问,即墨盐心里虽存了疑,却还是没问。
    “兰南那地方这么不安稳,就怕表叔他们延迟了日子,去打听的人也没个准信传回来。”一边有几个丫鬟各自说话。
    “这当儿事多,府里也不安生。听说那杂物房的碧儿家乡就在那边,怕也是凶多吉少,这几天她还在闹着管事想要回去呢。”
    “不是说那莫先生已经有办法了吗?!”
    “只当是听说的份,还不定有什么法子。”
    “那安阳城医馆都快被翻遍了,闵公子也不知所踪,不知道是不是跟兰南的疫病有关。那地方现下倒是凶得慌。”
    “你个小蹄子,倒在这儿想着替人家公子忧心,让人听见了羞与不羞,那些个事哪是我们能说的,听着就算。”
    “你们两个在这里作什么。”对话里突然插进一个男人的声音,丫鬟们的交谈嘎然而止。“二管家正着人问你们话呢,还不快去。”
    两个人诺诺地应承着,连忙走开了去,连带那粗重的脚步声一起走远。
    直到身边清净地只剩下风声,即墨盐这才回过神来,云宇莫不知道什么时候盘膝坐在了旁边的马车上,白色的细纹长靴上有几处湿漉,虽不说话,却托着下巴一脸肃穆的表情看她。
    即墨盐不自觉摸了摸脸,发现没有异常,只见他一直不明就理地看过来,直得正了身子,侧坐在一边,身后云宇莫忽地笑出来,抬头问道:“喂,傻丫头,东西收好了吗?“
    她蓦地想起刚才芹嬷嬷来送东西时,一群人看热闹的样子,转过身点了点头。
    云宇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拿着一个坠子说道:“我们换换如何?!”
    见即墨盐摇头。他也不强求,随手将手里的坠子往后一扔,竟直直地落在一个侍卫头上。
    “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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