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渐晚,墨蓝的夜色试图从病房的窗子渗进来,被炽亮的灯光拦在了外面,无缝可入。
鳗守在俏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那安静而甜美的样子,脸上不由生出游丝般细小而会心的笑意,纯真得没有星点瑕疵,多么纯粹的美呐!
林出现在病房门口,身上穿着套浅灰色格子睡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鳗认得林,经常同袁一起出现在她的书屋,一双小眼睛,小却有神,炯炯的,看似活泼,却总给人一种有什么心事的感觉,莫名的老成。很少买书,却看的倍加仔细,总是轻拿轻放,每次看完后都会抱以歉意一笑。他不了解,鳗其实根本就不在意谁买不买。
林急促地走到床前,面部肌肉因某种过于强烈的情绪而发生剧烈的抖动,猛咽下口唾沫,呼吸粗且急,嘴角还有未来得及擦掉的牙膏沫,眉头皱在一起,眼底湿润。看向鳗,要说什么却没能成功说出来。
鳗从凳子上站起,拍了拍他随之一并抖动的肩膀,笑着轻声道,没事了,别急,医生说目前看来只是外伤。
林仍在抖动,又要说什么,还是没说出,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鳗又拍拍他,真的没事了,放心吧。打量一番,你怎么穿成这样?
林做了个深呼吸,准备睡觉了,刚刷完牙,见他没回来,给他打的电话,才赶来,他呢?
他?哪个他?
袁啊!
2
袁和凯各灌下了两瓶啤酒,谁也没有说话,一句也没有。
这是一间小酒吧,里面亮着幽暗的灯光,吧台两端各摆着一个增湿器,因此多了几分暖暖的潮湿。
袁抓起另一瓶,被凯按住。用力夺,凯用力按在了桌面上。瓶底与桌面碰在一起的刹那,酒水从瓶口跳出来,撒欢儿。
我要和你说点儿事,关于她。袁的话说的很低,很沉,目光坚决地看着对面的袁。
哪个她?袁抬起眼,正视着。
俏。
袁把手从瓶颈拿开,也不做声。
凯准备说,却一时不知如何说。手在身前比划两下,也没说出一个字,倒了多半杯啤酒,给袁的杯子也添了半杯。举起来,两人碰了下。凯喝下一小口,袁的见了底。
袁拿起酒瓶想再给他添,被他用手挡下。
增湿器不间断地往外喷着水汽,又潮湿了些。
你喝鳗从圣典走后,我找来的公司的那些人也都各自散去了,可是俏却还躺在沙发上,她已经睡着了,睡的很熟,也很香。隔一会儿还会嘎巴几下嘴唇,像是在回味红酒的味道,更像是小孩子在骂人。当时我就想啊,这么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心里一定是最快乐的了,一定没有一丁点的烦心事。可是,我却想错了。我悄悄出去结了帐,并且把那间包厢包到了天亮,我不忍打扰她,她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那样睡着,可爱,甜美,还得是幼儿园小班的,可爱极了。我当时非常羡慕她,真的,非常羡慕,没有其他的,只是羡慕,更没有一点乱七八糟的杂念,我发誓,真的没有。
凯停下来,喝了一小口啤酒,接着说。
我真希望能睡成她那样,单纯,简单。我坐在沙发上睡着了,中间醒来过几次,见她还在睡,自己又困的不行,就继续睡了。那个屋子里特闷,有缺氧的感觉,让人犯困。在那种地方睡觉非常不舒服,发堵,很憋闷。大约凌晨一两点吧,我实在睡不着了,算是被闷醒的。睁开眼一看,她正在桌前喝酒呢,眼睛盯着你为鳗准备的那个漂亮的大蛋糕看,她吧蜡烛重新点了起来,像在看着自己的希望一样看着那烛光,却流着泪,看了让人心痛。我从沙发上起来,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滑倒了,原来地面上躺着上百根蜡烛。再看那蛋糕上插着的,明显是被重新插上去的,大部分都挪动了位置,很整齐,插的很精心,避开缺掉的一块块蛋糕,插成心形,仔细数了数,22根,每个上面都是22根,最顶端的三层蛋糕被她取了下来,完好无损地放在桌子一角、她是22岁吗?
袁被凯突如其来的问话弄愣了下,隐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点点头,很重。
凯长长抒了口气,又喝了口酒,徐徐说下去。
我们聊了很久,非常久,几个小时,也算不上聊天,基本上都是她在说,在倾诉,我就是那个听众,这就是我当时扮演的角色。她边喝边说,我边喝边听。屋子里越来越闷,有点压抑。几个小时,成百上千句话,每一句都没离开你。她爱你。你就是她的全部。她的心里很苦,比浓盐水还要苦,非常苦。
袁的泪落了下来,砸在杯口,方才唇贴到的地方,被玻璃片分开,流在两侧,内和外,很近很近,彼此透明,看得见,却唯独无法挨在一起,感受彼此。
凯把杯子里余下的酒喝光,没有再倒。
后来,我们不知不觉间喝多了,都喝多了。知道早晨,是服务员的敲门声把我们叫醒的。其间究竟是否发生过什么,我们都不清楚。可是当我们醒来时,我们正紧紧抱在一起,只穿着很少的内衣。
两人都直直注视着对方,谁都没有一点避闪。
从邻桌窜过来一个人,狠狠一拳打在凯的眼上。
林?
袁吃惊地站起身,林又一拳打在袁的脸上。
3
姐姐。
鳗一直没有睡,甚至连一个瞌睡都没有打,丝毫没有困倦的意思,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来的一份支持使她如此。纵然如此,风动银铃般生动的唤声还是让她愣了下。
俏醒来了,脸蛋上绽放出一双大而美的笑容,光滑的脸蛋上凹出漂亮的酒窝。一双透亮、明烁的大眼扑闪扑闪地眨巴着,会说话,说到你的心底,让你不得不在心里由衷赞叹,真美呢!
俏坐起来,笑着说,姐姐,抱一下好吗?
鳗坐到床边,张开双臂喝俏抱在了一起,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很轻。
俏一手轻放在鳗的背上,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温暖,像她暖色调的装素,另只手里攥着发簪,锋利的一端指向鳗的后背,在发抖,剧烈发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洁白的小牙齿咬紧下唇,直至有血渗进密实的牙缝。
姐姐,我真羡慕你。发簪已在鳗的后背举起蓄力。
俏,你要干吗!林正巧进了来,上前一个健步打掉俏手里的发簪。
追着林进来的袁一把推开俏,将鳗从床上拉起,护在怀里。
俏疯了一样向他们扑去。
袁扬起大手一个巴掌印向她细嫩的小脸蛋,扇出数米外,嘴角流着血。
俏、俏,鳗心疼地过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冲了出去。
4
夜。
漆黑如墨。
这是一条没有路灯的街道。身后有风吹来,像是在追着她的魂魄,穷追不舍。她却丝毫觉察不到一点的惶恐,或是清冷。泪水在脸庞肆意妄为地流开,心里隐隐作痛,却又不知为何会有那么一点解脱样的快慰。她傻傻想着,是不是只有在临死之前才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者这就是在告别这个世界前的一小段时间里最好的状态?少了如许多的牵挂喝记念,走得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如这风。俏就这样沿着这条漆黑的街向前走着,坦然且淡然,就像一个英勇就义者的视死如归,一路向前。走向黑暗的更深处,或是尽头。
风掠过路旁的树梢,摩挲出沙沙的声响,像蚕在吞食桑叶,让人的灵魂为之悸动。
袁、鳗、凯、林四人从医院追出来,在正门处四下张望,呼喊,美看见要找的人,也没有听见想听的应答。从医院正门口可以看见分出的三条路,三个男人各选了一条,分头去找,留下鳗在医院门口等情况。
凄迷的钠灯光混迹在渐大的风中,吹在几人的脸上,身上,呼喊声随风飘荡。
医院的偏东侧有个侧门,他们不知道。
俏走着,步子很轻,像是枯草在随风飘着,孤单的身投不下寂寞的影。
前面是一个废弃已久的厂房,残败的墙垣,锈迹斑斑的铁门,强劲的风吹倒一根立在墙边的木棒,摔出清亮的回响,在这样漆黑的夜。竟然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俏,似乎不曾发生,或者二者并不同属一个世界。
走着、走着,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走向更深远的黑暗。
关于袁的一切琐碎,唇角的一拉一动,眉眼的一蹙一弛,甚至是他吃煎饼吃夹馍时的狼吞虎咽,举手投足的一踢一甩,一切,一切都在脑海里重新演绎。
泪水依然在流,流湿了一路,流向前方。脸蛋上却浮现出不经意的笑容。脚步慢了下来。有这些,难道不是已经足够了么?
夜风撩起鳗的乌发,头帘散乱垂着,割得视线支离破碎,唇被吹得发干,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凉衣,定是很冷,却真的感觉不到。有的,只有急。
看似中学生的一对儿小情侣从身旁走过,女孩儿靠在男孩儿的胳膊上,身上套着宽大的淡蓝色校服,和凯的外套的颜色差不多,迎风鼓着。男孩儿说道,从医院穿过去吧,走侧门很近的。女孩儿摇摇头,不要,太黑了,我怕。男孩儿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怕,有我呢。
俏停下来,抬起手拭了下眼泪,笑声呢喃了句,干吗要这么傻?不是已经很幸福了吗?在这番景象下,酷似美丽的幽灵在与自己夜话。
转过身,情绪恢复了些。夜风迎面吹来,有泪痕的地方冰冰冷冷,竟生出些许害怕,跨着很大的步子,往回走。
站住!
暴戾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俏怯生生转过头。
待鳗找到俏时,俏正衣衫不整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深黑的夜色中,仍看得见那眼里明明白白的痛楚与无助。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鳗在俏耳畔轻轻说道,妹妹,放心,只有姐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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