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菩提》128.番外. 书山海(2)

    云海生涛, 滚滚万里。
    有两个人立在云端, 一人衣袍竹青,佩带雪白, 一人朱衣艳绛, 紫帛绣金,皆是飘飘欲仙,袖袍翻卷。
    苏雪禅抽了抽嘴角,望着远处云海中金光隐隐的所在,无奈道:“这就是你要我帮忙的地方?”
    舍脂讨好地嘿嘿一笑,拿手肘怼了怼他:“洪荒众生,哪个不欠着你的人情?我去说,人家说不定要把我赶出来,但你去说呢……结果可能就会大大不同啦!”
    苏雪禅无语地仰头看着远方, 见他不为所动,舍脂再抛出一个万能句式:“来都来了……”
    是啊, 来都来了,难道还能转头回去?他摇摇头,没好气道:“走吧,还傻站着干什么!”
    梧桐金宫, 万鸟朝圣。
    凤凰作为苍穹主君, 常驻的居所自然不会太过靠近大地,因此, 只要苏雪禅和舍脂拨开缭绕云雾, 便能一眼望到建在梧桐神木上的恢宏金宫。
    这梧桐神木高逾万丈, 在流云霞光间绵延千里,枝叶皆五光金红,摇晃起来玲珑有声,犹如仙乐齐鸣,哪怕远在九天玉京,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舍脂的眉心猝然一皱。
    “太安静了,怎么这么安静?”舍脂压低了声音,疑惑地看着下方仆从如云的禁宫,“金叶不振,百鸟不鸣……就算凤君不在,也不至于如此啊?”
    苏雪禅亦是疑惑地看了半晌,心中渐渐了然,说:“说不定就是因为在,所以才这么安静。”
    因为来得匆忙,连拜帖都未带一张,他和舍脂只好降下云头,指望去大门口刷脸。二人刚落在重重阶梯下,就见上方飞来数位身披七彩羽衣的昳丽少年,皆作卫队打扮,为首一人低声喝道:“来者何人,敢在金宫前徘徊……”
    后几个字还未出口,舍脂便笑吟吟地从苏雪禅身后露脸出来,霎时的明光如海,令前来的侍卫全都张口结舌,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舍脂眼波流转,用手指妩媚地掩着朱唇道:“我们是谁,你们去问问凤君不就知道了么?”
    听得她比鹂鸟还要悦耳动人百倍的声音,年少的侍卫们慌忙纷纷回神,这时候,只见金阶流火如炎,轰然显出一个高挑的人影。
    凤君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正站在金阶之上,她毫不在意地袒露着其下赤|裸的肌肤,赤目红发,容颜美艳而霸道,只是轻抬手指,就一下止住了那些少年即将脱口而出的呼唤。
    “噤声。”她眉目沉敛,转而对苏雪禅和舍脂颔首示意,“舍脂公主,殿下。”
    苏雪禅颇为不好意思,在他心目中,凤君还是昔时那个于钟山初见的苍穹主君,如今乍然听她对自己这般恭敬客气,心中反而不自在起来,他谦让道:“您唤我真名就好。”
    “有什么事,还是边走边说吧,”她领着苏雪禅和舍脂踏上金阶,“近日清闲,您来的正好。”
    舍脂边走边好奇地问道:“既然没有什么事,那这里怎么这样安静?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
    说话间,从他们身边飞过一群羽翼金黄的少女,苏雪禅能认出来,这是以啼唱清越而闻名的黄鸟族人,但此时,她们也只是在空中对着凤君鞠躬行礼,而后就一言不发地笑着远去了。
    凤君微微一笑,神情中自现出一股温柔的爱意,她轻声道:“因为她正在午睡。”
    这个“她”指代不明,舍脂却一下恍然,拍着手道:“是凰君吗?”
    “是,”凤君点点头,“她前些天睡得很不安稳,今日倒少见,用过餐后便说困了……”
    苏雪禅看得出来,一提起凰鸟,她冷傲的眉眼就自然而然地柔软起来,话也变得多了。他忽然有些感慨,凤鸟也是,黎渊也是,甚至自己也是,原来情爱真的有如此魔力,能让一个人完全改变自己。
    一路行进,走到金阶上层时,迎面匆匆跑来几位侍女,对凤君躬身道:“启禀凤君,凰君好像要醒了。”
    凤鸟脚步一滞,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赶去,苏雪禅和舍脂不明所以,也跟着凤鸟穿过重重回廊,走到殿前。
    隔着一段距离,他们已然听见凤鸟略带焦急的问话声:“怎么了,是有什么把你吵醒了吗?”
    她的声音清晰,另一边的回应就要模糊得多,听完凰鸟的答复,凤鸟的语气和缓下来,柔声道:“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两位故人来了而已。说起来,他们和你也颇有渊源,你应该见一见的。”
    也不知她们再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就见四个侍女从里面出来,两个一左一右地打起帘子,两个殷切地引着他们往里走。苏雪禅和舍脂互看一眼,心中都对这一世的凰鸟产生了些许好奇心。
    进到里间,唯见霞绡雾縠,锦帐垂缦,其富丽奢华,丝毫不亚于应龙宫。凤鸟坐在榻边,正为一个身形削瘦的女子掖好绣衾。
    “凰君?”舍脂试探着问道,那女子闻声抬头,彼此都怔了好半天。
    舍脂和苏雪禅愣住,是因为面前的凰鸟虽然面容美丽,长发如缎,可一只眼睛却是雾蒙蒙的灰,仿佛笼上了一层阴翳,显得极为古怪。
    闻语愣住,不仅因为舍脂绝世的容颜,更是因为,她总觉得面前这两个人似曾相识,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凤鸟的目光几乎胶着在她身上了,她替闻语撩开粘在颊边的乌发,或许是午睡刚醒的缘故,她红润的脸侧还沁着微的汗珠,“怎么了?”
    闻语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就是有点面熟……似乎以前见过这两位客人一样。”
    她的声音含糊而沙哑,若不是仔细听,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凤鸟眸色渐深,道:“你以前确实是见过的,只是你忘了。”
    “啊……”闻语连忙抬眼看她,“是这样吗?可我真得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望着她略带怯意的不安目光,凤鸟终是按捺不住,越凑越近,在即将吻住她嘴唇的那一刻,闻语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把头一偏,让那个炽热的吻落在了自己的唇角。
    “别……别这样……”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又不敢伸手推在凤鸟裸着的胸口上,只得轻轻抵着对方的腰肢,“还有客人……”
    苏雪禅和舍脂站在原地,看天不是,看地也不是,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我不该在这里,我该在屋顶,舍脂心说。
    ……真是天道好轮回,以前都是我和黎渊闪别人,如今单枪匹马,终于也被别人闪了一次,苏雪禅心说。
    凤鸟偷了个香,心满意足地对爱侣道:“那我去和他们说个事,马上回来。”
    舍脂亦冲苏雪禅挤挤眼睛,苏雪禅也忙道:“我和您说就好,让舍脂留在这里陪凰君罢。”
    二人走到廊下,不远处烟霏雾集,云霞海曙,一派仙境景象。苏雪禅率先道:“还是恭喜凤君了,虽然历经磨难,但幸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凤君手中把玩着一个雕饰华美的金杯,闻言沉默片刻,转而笑道:“殿下还有所不知吧,这一世的凰和您家那位应龙,倒还颇有渊源呢。”
    这件事,苏雪禅倒是听黎渊说过的,他曾经命人在不死国的王宫中招揽数位内应,不料里面竟然有凰鸟的转世,苏雪禅想起黎渊与他说过的话,又想到她的眼瞳,不由恍然道:“原来如此!那凰君的眼睛……”
    他不假思索,出口后方觉冒昧,赶忙截断话头,道:“抱歉,我不是……”
    “无事,”凤鸟面上莞尔,但手指轻转,竟将那个金杯在掌心里碾成了一团,“她一向都很傻的,你看她平日温柔谨慎,实际上呢?最会意气用事了。”
    苏雪禅眼看她额上绽出一条又一条的青筋,耳听凤鸟嘶声笑道:“不过,我也没想到,她这一世会被烧哑了嗓子,折断了翅膀,还亲手剜下自己一颗眼珠……”
    那宏伟若万山磅礴的千万片金梧桐叶,忽然就在狂风中燃起了一片熊熊烈火!
    苏雪禅惊道:“凤君?!”
    凤鸟赤红的瞳孔宛若岩浆,滚滚流淌的全都是足以吞噬天地的怒意,她的手掌攥成拳头,融化的炙热金水不住从指缝中滴滴答答,将地板烫得嘶嘶作响。兴许是她剧烈的情绪波动也感染到了屋内的闻语,只听舍脂隐隐约约地惊呼一声,凤鸟立即深吸一口气,漫天烈焰登时收拢、散尽,消逝在霞光之中。
    “我没事!”凤鸟胸膛起伏,但她还是立即回身喊道,“你睡下,别起来!”
    “凤君,”苏雪禅关切地问道,“您还好吗?”
    凤鸟深深地吸气,吐气,勉强道:“我没事,就算有再多火,到了这会,也该发得差不多了。”
    苏雪禅有心换个话题,于是说:“不过看样子,凰君好像不大记得以前的事。”
    “她回金宫不过百年,连身体都还没完全养好,我不能冒这个险。”凤鸟直起身体,将缓慢凝固在手心虎口处的金水撕干净。
    苏雪禅忽然很想问她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那些不死国的族人,您是怎么处置他们的?”
    凤鸟的动作顿了一下,接着轻笑一声,道:“说起来倒也惭愧,有些事情,恨到了极致,反而无从下手了。”
    见苏雪禅默不作声,她接着道:“先在不周山上挂个百十来年再说罢,您要是路过那里,说不定还能看见。”
    她说得轻描淡写,苏雪禅却明白,此事断不会这般简单,但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他摩挲着流照君的剑柄,笑道:“也是,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这次我们来找您,原是有求于您的。”
    凤鸟听他说明来意,沉吟片刻,道:“瀛洲边上的上古遗迹,我也略有耳闻,只是那里有金甲神人把守,想要一探究竟,却是困难罢。”
    “您也知道,舍脂的性子……”苏雪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就陪她胡闹这一遭,改日阿修罗的王子问起来,我还得替她顶着……”
    凤鸟亦笑了起来,她饶有兴味地看着苏雪禅:“方才我就想说了,您独自出来,也不怕应龙又要把洪荒翻个遍来找。”
    苏雪禅叫苦不迭,忙道:“您可不能说我在这里!他好容易巡游四海去了,我才有机会被舍脂拽出来,赶在他回宫之前就完事也就罢了,要是再横生枝节……”
    凤鸟摇摇头,从腰侧解下一面金玉相间,辉煌灿烂的宝牌,道:“见此物如若见我,太虚之上,遨游无虞。”
    求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苏雪禅松了口气,感激道:“那就多谢凤君了。”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他和舍脂也不便再在这里打搅人家卿卿我我,告别凤凰之后,他们一路朝瀛洲前行,可谓大开方便之门,无一金甲神人拦路,很快就到了地方。
    舍脂立在瀛洲山巅,目穷千里,向着遗迹的方位看去,苏雪禅将灵力凝于瞳孔,也能清晰看到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情。
    “奇怪……”舍脂嘟哝一声,“守备森严如斯,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啊?”
    苏雪禅皱了皱眉头,海上云雾缭绕间,隐隐可见一处浮起的残破城池,只是此刻,那座古城的周边却盘旋环绕着数道巨大的禁锢符文,金甲护卫如星辰遍布周天,牢牢看管着中央的一道大门。
    这阵仗,与其说是看守秘宝,倒不如说是看管一座监牢。
    “情况不妙,”苏雪禅道,“看这个架势,我们最好别搅和到……”
    他话未说完,舍脂挥袖一招,从手中抛出一梭细长似银鱼的物什,那物迎风见长,很快便延展成一艘银光熠熠的宝船,其船身光滑如玉,宛如星河中过,月色里泊。
    “……里面。”苏雪禅顿时抓狂,“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啊!”
    舍脂撇了撇嘴,不屑道:“来都来了,总没有再让人打道回府的道理吧?大不了让帝鸿氏出面咯,怕他不成?”
    苏雪禅嘴角一抽,心道帝鸿氏这个君王当得还真是一点威严不剩,见舍脂已经做出了登船的动作,也只好一咬牙一跺脚,毫无说服力地警告道:“看一眼就赶紧回去,不能在那里久留,知道没有!”
    舍脂拖长了声音:“知道啦——”
    这一啦,就将他们啦在了一片不知名的海域,晃晃悠悠,随风飘荡。
    苏雪禅无语凝噎,望着舍脂无辜的小脸,已经连骂都不知道怎么骂了。
    “你把我搞来的,你给我搞回去。”苏雪禅说。
    “人家做什么啦!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啊!”舍脂说。
    “……我要打死你。”苏雪禅说。
    “呜呜呜怎么这样欺负人家一个弱女子!有没有天理啦!”舍脂说。
    “……”苏雪禅说。
    苏雪禅已经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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