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喉咙一哑,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将她拉着他衣袖的那只手滑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底闪烁,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而才将唇瓣张了张, 她便不期然地想到了少年右眼之上的伤痕,最终, 她还是怀着一种赎罪的心情保持沉默, 无声的默许了。
但是这种如履薄冰的相处,就连六道骸这么一个外人都知道注定无法维持,而且比起这个, 他倒是更想知道折鸢对的场静司的忍耐究竟能到什么地步。
这倒并不是说六道骸在幸灾乐祸些什么, 他只是——想更详尽地为自己谋求些甜头罢了。
在这个可能交易了双方过去的梦境的结束后。
又在折鸢身后陪了她些时候, 六道骸总算是知道了她容忍的极限了, 是她的家人。
更准确的说,是整个凶宅。
但凡的场静司的话语触及到凶宅,小姑娘便总是瞬变脸色。
的场静司简直要被她的固执气笑了:“所以你想一辈子都守着这么一群怨灵?这么一群妖怪?”
“他们是我的家人。”折鸢抿唇道。
她最开始的时候还试着想要扭转一下的场静司的想法,然而他却将自己右眼上的符纸撕了下来, 凑到了她的面前,微笑着道:“鸢, 你看。”
他毫无顾忌地将自己带着三道爪痕的右眼暴露在眼神复杂的折鸢面前, “的场家曾一意孤行,与妖怪做交易, 又不遵守承诺, 以至祸延子孙, 所以这是我的代价。而那间凶宅怨气滔天,显然是杀人如麻,你猜。”他将符纸重新封回了自己的右眼之上,对她轻笑了一声,“他们的代价是什么?”
沉默了许久,折鸢才终于张了张嘴:“……他们在改。”
诚然,她也知道在自己之前进入凶宅的人,甚至自己,都曾经是伽椰子想要杀死的目标。
只不过她运气好,死里逃生,而其他人却连尸骨都没剩下来。
那个孤立无援的女人,她仿佛穷其一生都在怨恨着。
最开始的时候,她怨恨将她杀死并分尸的丈夫,怨恨自己,怨恨其他依然能够照旧欢笑的人,渐渐地,她开始怨恨这个世界。
过去和绝望宛如为她量身定制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她就这么被关在了瓶子里,冷冷地注视着瓶子外的人,任凭他们对自己百般哀求,不为所动。
这个对任何闯入自己房屋的人都报以十万分恶意的女人,早已在数年如一日的怨恨中扭曲了自己。
折鸢并不是不害怕她,也并非是不知道她的手上究竟沾染了多少血腥,在她杀死的那些人里,纵然有慌不择路逃进房子里的逃犯,但同样的,也有在懵懂无知中就平白被杀死的普通人。
然而,人心难免有偏颇。
伽椰子确实是罪恶昭著,可她却也是真真实实地关心着她。在那个存活着无数怨灵的危险的房子里,是她一直维护着她。
折鸢没有母亲的记忆,但是,当那个女人抱起她,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前,温柔地叫着她“爱花”时,她却突然觉得,大概,所谓的母亲就是这样吧——即便她危险,即便她伤害了很多人,可是她爱她。
当然,这并不代表折鸢对伽椰子曾经的残杀熟视不睹。
小姑娘对着面前以符咒遮眼的少年认真道:“妈妈他们每天都在念往生咒,积攒善果。而且,我也会努力去找能够压制房子怨气的东西,这样他们以后就不会再被这股怨气刺激地失去理智了。”
她将这些一件一件地都说了出来,然而的场静司看着她,却始终没有说话。
在他沉默又平静的视线下,折鸢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直至接近无声。
她抿紧了唇,许久,才又哑着喉咙问道:“……这样不可以吗?”
的场静司还是没说话。
“你以前答应过我的……”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
少年淡漠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你的要求,和我那时候还没有足够的能力铲除那间房子,所以我确实答应过你,让你继续住在那里,我什么都不过问。”
他这么说着,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将她落在颊边的一缕碎发勾回了耳后,眼神中有着几不可查的温柔,“但是,现在,我不能再放纵你了。”
折鸢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只吐出了干巴巴的一句话:“他们真的在改。”
“所以呢。”他的唇角挑起一抹不甚在意的笑容,“你真的以为,只一句他们会改,就足以抹去那些被杀死的人的怨恨吗?”
当然不够。
“而且,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低等,是异类,所以他们能够轻易地、毫无缘由地,杀死一个陌生的人类。人与妖,与怨灵,生而不对等。”他仿佛在暗示着什么,然而不等折鸢将这句话深思下去,他便已轻轻地揭过了话题,“能够压制怨气的东西,我会帮你找,但是从明天起,你住在的场家。”
折鸢向来讷于言语,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该反驳他的前半句话,还是感谢他的后半句话,她踌躇了片刻,这才出声道:“我可能住不习惯。”
“你每年寒暑假都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现在才说住不习惯,不觉得太迟了吗,的场静司不动声色,又补上了一句,“管家现在已经在做你喜欢的甜点了。”
“我的衣服都在家里。”她又想出了一个借口。
“你想要什么,再买一份。”的场静司召出式神,让它将自己的银行卡取了过来,递了过去,“的场家还不缺这点钱。”
然而最后,折鸢还是回了趟家。
知道自家小公主要离开的妖和灵们险些没把陪着折鸢一起回来的的场静司整个撕碎。
好在折鸢安抚他们说,自己只是离开一段时间,还是会回来的。
饶是如此,凶宅的异类们也还是对的场静司抱着满满的恶意。
谁让他们家小公主要去他家住呢,不讨厌他讨厌谁。
的场静司倒是无所谓,挑了挑眉,主动地接过了折鸢整理好的行李,牵过了她的手。
反正他家小姑娘已经愿意离开这栋凶宅了。
从凶宅搬到的场家,折鸢显然要比以前沉默了许多。
她本就不是话多的性格,现在更是清冷。
因为的场本家离浮世绘町有些距离,的场静司不放心再让折鸢坐校车,便派了司机专程送她上下学。
每天都被私家车接送,折鸢甚至都不能和陆生他们一起回家,好在两个小家伙每天都会在课间跑过来,从教学楼到校门口这段路他们也会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和她一起走,不至于她太过孤单。
知道的场静司对妖的排斥,折鸢也不告诉他自己的学校生活,每每都是他问起,然后被她随意几句敷衍了过去。
“是嘛。”的场静司显然是感觉到了自家小姑娘的应付了事,“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说一点奴良少主的事情。”
他们正在吃饭,折鸢握着筷子的手便顿住了。
她低着脸不说话,只往嘴里塞了一个天妇罗。
她不说话,的场静司便也没有再说什么,房间里一下子又变得安静了起来。
六道骸倒是挑了挑眉,看了的场静司一眼。
同类之间总是能相互揣摩到对方的几分想法,六道骸毫不怀疑的场静司有什么后招,这个时候的按兵不动显然是在等待着某种时机。
一个合适的时机。
比如,折鸢将近毕业的时间点。
一直在忙碌着毕业仪式的折鸢是后知后觉才发现陆生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来找过她了,想想之前小少年无论有多忙依然每个午休都跑来高年级教室拉着自己一起吃饭,折鸢觉得这实在有些不对劲。
不止如此,就连原本每天放学一起回家,他现在像是避着她走。
她抱着饭盒去低年级的教室找他一起吃饭,向来自带便当的小少年扯谎说自己要和同学去食堂吃,让她和加奈一起。
加奈显然也看出了不对劲,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之前是他最黏折鸢的,就连带上她这个青梅竹马都嫌烦。
小姑娘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的眸子,问道:“折鸢姐姐和陆生吵架了吗?”
“……没有。”
“那陆生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玩了呢。”加奈想不明白,但她想要明白,“我要去找陆生问个明白!”
加奈下定了决心,没等折鸢回过神便跑没影了。
她跑的着实快了些,折鸢甚至没看清她往哪里跑了,只好把式神放了出去,让它们替自己找。
放学的时候,纸鹤式神才飞了回来,告诉她陆生和加奈在体育馆。
折鸢匆匆赶了过去。
她到的时候,他们看上去仿佛争执已久。
栗发的小女孩瞪着一双眼睛,又气又哭地看着面前的小少年,一双眼睛红彤彤的:“你凭什么讨厌折鸢姐姐!折鸢姐姐哪里不好了!”
陆生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折鸢的脚步一顿。
“你说啊!为什么!”加奈的声音又响了些。
“没有为什么!”陆生提起声音回吼了过去。
“才不是没有为什么呢!”加奈的眼睛红了一圈,“折鸢姐姐最好了,你不和我们一起玩一定是有别的原因的——”
“我都说了就是因为这个!”奴良陆生生气地截住她接下来的话,“不和你们一起,是因为我讨厌她!讨厌一个人需要原因吗!”
话毕,他便猛地转过身,想要离开。
折鸢平静的面容毫无征兆地撞入他的眼中。
小少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折鸢对他笑了笑。
而后,她走过了他身边,径自向正掉着眼泪的加奈走去,拉过了她的手,便离开了。
她既没有哭,也没有为自己愤愤不平。
她只是说:“对不起。”
六道骸饶有兴趣地回过头,就见被留在身后的小少年眼圈忽地一红,眼泪就委屈地落了下来,看上去比折鸢还难过。
毕业典礼那天,的场静司亲自来了。
折鸢换上校服,佩戴上了胸花,结束了毕业典礼又拍完了照片后,这就算是毕业了。
的场静司的国小并不是在这所学校就读的,就让折鸢带着他四处逛了逛。
当他们走到小花坛的时候,陆生和加奈正好从礼堂出来。
看到一身制服的折鸢,加奈眼睛一亮,就想上前和她说话,却被陆生拉住了。
小少年虚着眼眸,冷冷地看着他们,目光说不出是戒备多些,还是抗拒更多些。
的场静司倒是好脾气地对他们笑了笑。
然而看到他的笑容,奴良陆生的眸光却越发地冷了下来。
他咬着牙拉过身旁青梅的手,“加奈,我们走!”也不去看折鸢,就这么快步离开了。
的场静司也不生气,只是学着奴良陆生的样子,道:“我们也走吧。”
说着,他便敛着眸子去拉折鸢的手。
折鸢躲开了。
她垂着脸,看不出表情,片刻,他才听见他的小姑娘念出他的名字:“的场静司。”
不是以前那种带着几分似有若无温柔的那种声音,而是淡淡的,仿佛过度压抑中的极力平静。
她将他的名字念了一遍,又沉默了下去,许久,才又继续道,“……你是不是,找过陆生。”
她并没有用疑问的口吻将这句话陈说出来。
“这个很重要吗?”他并没有否认,“走吧,今天家里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我要回家。” 小姑娘的音质哑哑的,乍听上去便像是感冒了一般。
“车已经停在校门口了,我们回家。”的场静司牵过了她的手。
“那不是我的家。”折鸢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撤了回来,“妈妈他们也好,陆生也好,你总是跟我说,我们之间不能和平共处,说他们对人类的轻蔑。或许某些怨灵和大妖怪确实瞧不起人类,我不否认。但是你呢?”
的场静司眸光微闪。
她抬起头来,“你有把他们当做是我们一样平等的生物对待吗?”
不择手段地强迫那些妖怪与自己签下式神契约,对没用的式神成员弃如敝屣,甚至是将他们作为诱饵来引诱大妖怪上钩……既然彼此都是这种对待方式,那何必觉得委屈呢。
没有想象中被在意的人伤害的痛不欲生,也没有那种天崩地裂的哀恸,折鸢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心里空落落的,一种无端的空茫感骤然袭上心头。
她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神情甚至比以前还要平静:“我不会原谅你的。”
她这么说,不待他再说些什么,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
六道骸自是跟着她一起走了。
也不知道是出自同情,亦或是别的情绪,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的场静司。
一袭黑色和服的少年,孤身一人站在路旁的樱树下,唇角再也没了那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他毫无动作地看着小姑娘抛下自己,头也不回地向着校门外走去,语气喃喃:“我好像……让她生气了。”
折鸢确实是生气了,她不仅没再去过的场家,不再理会的场静司,挑了一个离的场静司学校十万八千里远的国中,甚至就连协会颁布任务时,她也只和名取周一一个人担当。
这个记忆深处的小姑娘像是一瞬间长成了六道骸所熟悉的模样似的。
又温柔,又清冷,海蓝色的眼眸总是安安静静的,带着微不可查的孤独。
她一个人静静地度过了国中三年,生活单调又乏味,除了学习和她身为巫女的本职工作,她就像是对什么都毫无兴趣和好奇。
直到她步入高中,她的世界宛如天翻地覆一般。
他看着她认识新的朋友,和别人一起参加妖怪的祭典,去看篮球比赛……
这个时候的她,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笑着。
他看见她记忆中闪烁过那么多人,最后,他看到了他自己。
他看到他们的初遇,而后是他玩笑般的各种纠缠。
最后,他看到了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手中转着一枚小小的白色蜡烛。
一抹幽幽的火光在她手中闪烁晃动了一下。
再一回神时,他便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公园里,这段记忆到此为止。
六道骸还有些没能脱离那段回忆,微微有些晃神地看着面前单薄的少女。
她正仰着脸,树缝间琳琳的光落在她的脸上,让他一时有些看不清她的神情,可即便看不到,他也知道,那一定是又温柔,又清冷。
他看着她从软软的小哭包变得沉默,而后又从冷漠变为柔软,长长的回忆,不过转瞬之间,就像一朵花,从含苞到盛放,一念之间便已绽出了花朵。
不由得,六道骸抬起了手。
他似乎是想要触碰她,然而不等他的指尖触上她的皮肤,折鸢的手掌便已轻轻地落在他的右眼上。
她抚摸着他的眼睛,就像那时候她抚摸着的场静司的右眼一般。
六道骸的动作一顿,便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不会再痛了。”就像是许诺一般轻轻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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