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日就到了腊月, 现下天儿冷,家里肯定有很多农活要干, 仅娘和姐姐两个人必是忙不过来的。今晚徐琰早早地就洗漱完毕躺在了床上,想到家里的事, 就有点睡不着。
两个女流之辈, 不管如何能干,体力也是有限的, 何况娘的身子骨不好。
现在在颍州没什么事情做, 倒不如回椿树村帮着母亲和姐姐做些农活得了,反正离过年也不远矣。
徐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些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闭着眼就能解决。可除了这事,他总觉得心里有股莫名其妙地烦躁与不安, 但又找不到令他烦心的理由,折腾来折腾去的, 久久不得睡去。
眼皮不知从何时开始跳个不停,无论是用吐了口水的碎纸屑贴在眼皮上, 还是用湿毛巾敷着双眼, 都不管用。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眼下, 他的右眼皮正跳个不停。
“嘎——嘎——”
外面隐约传来了两声乌鸦的哀啼,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茶行的师傅们早在数日前就离去了, 偌大的场地如今只剩下他和徐叔两人守着, 徐叔又睡得早, 此刻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烛光。
一阵冷风自窗枢缝隙钻进来,吹得火焰微微颤抖。
这大冬天的,怎么会有乌鸦啊?
气氛很诡异,可徐琰却没有胆怯。他裹着被子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户往外瞧了瞧,今夜星朗月稀,偶有浅薄的寒风刮过,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异样。
在吹了冷风之后,所有不得安宁的情绪都随着这阵乌鸦的啼叫而消失了。徐琰将窗叶合上,自嘲地摇了摇头,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现了问题。
转身到桌前倒了杯温开水喝下肚,随后又重新躺回床上了。
前天晚上他跟徐叔说过,准备回家的时候去茶园捡一些茶籽带回去自己培植,以后靠茶叶营生的话,倒是能给家里的母亲省掉不是劳动力。
家里如今有一亩半的土地,全部用来种粮食了,母亲和姐姐一年四季从未有过闲暇,忙完东边忙西边,晚上回到家后,几乎是累得直不起腰来。
若是将这些土地改种茶叶,每年所忙碌时间的就只有三月到九月,且摘茶这种活特别轻松,自己揉搓的话也耗费不了多少体力。茶饮健康又养生,永远不用担心销路的问题。
而且这种零成本的生意,无论最终的成品卖多少,都是稳赚不赔。
若要与种粮食做比较的话,五斤中等往上的茶叶可以换一石米,按照本朝的计量,一石米约有一百八十斤左右,那么一亩茶能换大米的数量,远远超过一亩田的产量。
想要脱贫,种茶最简单的一条路了。
在构思未来的时候,徐琰已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恍惚间,紧闭的房门似乎被风吹开了,他看到有个人影从门口走了进来,正一步一步迈向他的炕头。
颍州属于北方,又因茶行工人多,故而一张炕足足有七八米长,能睡好几个成年男子,此刻他睡在正中央,两边都是空落落的,莫名地增添了几丝诡异。
在大家伙走后,暖炕就没有烧火了,这会儿吹着风,凉意几乎渗入骨血。
徐琰的双眼模糊不堪,他努力着想要睁开,却觉得眼皮如同被浆糊黏住了似的,挣扎了许久没有用。
“……”就连喉咙也无法发出声了。
被命运扼住咽喉——大概就是他现在的模样罢。
那个人的步履蹒跚,身形像是个微微发胖的老妪。在徐琰的床头站定后,她缓缓地弯下腰,双手颤抖地伸向这个不能动弹的少年。
“琰儿啊,奶奶对不起你,在你年幼之时没有把你接回来,害你在外面吃了好些苦。如今奶奶要走了,特意来看看你,见你安好,我就放心了。”
老妪虽背对着烛光看不清脸,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格外清晰,一字一句都刻在了徐琰的心头。
“琰儿啊,奶奶有好多年没见过你了,真的好想你啊……”
她说完这话就转身往屋外走去了,一边走一边抹着泪,竟是格外伤心。
床头的蜡烛就要燃尽了,烛芯燃烧的时候发出哔剥的声音,溅出的烛油落在徐琰的额头上,将他从睡梦中唤醒过来。
“蹭”地一下坐了起来,徐琰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将中衣尽数染透,就连心跳都比平时快了好几倍,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如同在擂鼓,听得格外清楚。
他赶紧将视线挪向房门,见是紧闭着的,瞬时就宽心了不少。
原来是做噩梦了。
他起床倒了杯凉白开喝下,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随即换掉汗湿的衣服,将身上的汗渍擦净后这才赤着胳膊钻进暖和的被窝里。
这个梦,为什么会如此真实?
梦中那个人,是徐家的老太君吧?
真是奇怪,怎么会梦见她了呀。她在梦里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奇怪了,令人捉摸不透。
当年可是她把咱母子三人给扫地出门的,怎么会牵挂自己呢?
果然是在做梦。徐琰笑了笑,瞄了漏斗一眼,见时间尚早,准备再睡一觉。
可这一次,他怎么都睡不着了。
·
灵堂里的那个声音并不响亮,带着几许嘶哑与痛苦,像是在寻求最后的生机。
一声又一声,一阵又一阵,离棺材近的人都听见了。
跳丧舞的道士与响器班的敲鼓先生都愣在当下不知所措,一个个的脸都吓白了。这个时候,徐之洲赶紧冲刘氏使了个眼神,随即大声呼道:“诈尸了——”
这一声咋呼,让神经紧绷的道士和敲鼓先生纷纷弃物惊叫着逃走了,院中一干看热闹的人也争先恐后地往大门外奔去,生怕诈尸的老婆子跳出棺材找自己索命。
少夫人胡双双的腿早已吓软,这会儿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愣了半响,猛地吸了口气便倒地不起了。
徐国生也被吓得不轻,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回想起方才听到的话,他决意开棺。
刘氏瞪大双眼,如梦初醒。
若没猜错的话,老太婆没有死掉,方才的声音正是她醒来后求救发出的。
见徐国生要开棺,刘氏哪能允许?她立马起身扑倒丈夫的怀里痛哭起来:“老爷啊,婆婆走得真是太不应该了,把偌大的一个家交给了你我,如今定是心有不甘,所以才会回魂!”
笙儿起身来到徐之洲的身旁,两人彼此对视,却是没发一言。
徐国生拍了拍刘氏的肩膀,宽慰道:“我知道娘在世的时候很疼你,想必你也是对她心有不舍。不过刚才的声音你也听到了,兴许娘还活着,我叫人打开棺材瞧瞧,便可知晓。”
刘氏眼珠子一转,哭得愈发伤心起来:“人死岂会复生?老爷你为了这个家整日忙碌,近来更是因为婆婆的事没能睡个安稳觉,估摸着是出现了幻听罢,真是让为妻的好生心疼啊!”说着她就举起手绢擦掉不存在的眼泪,抬头又道,“你先回房休息吧,这里有我和洲儿在,不会有事的。”
徐国生这几日确实没睡踏实,白日里在粮庄盘点货物的时候还会出现眼花的迹象,这会子出现幻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他觉得刘氏的话说得有理,人死又怎么会复生呢?
见徐国生开始犹豫,刘氏忙向笙儿道:“快带老爷去后院歇息。”话毕握住笙儿的手,特意叮嘱道,“给老爷沏杯宁神茶,这样才睡得踏实。”
笙儿会意一笑,随即与两个丫头一道将徐国生送往了后院。
胡双双还在地上躺着,刘氏见了,又着人将她给送走。
顷刻间,灵堂便只剩下她和徐之洲母子二人了。
棺材里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两旁的烛火燃得正旺,衬着雪白的花圈,令这间屋子显得无比莹亮。
寒风吹过,烛火一摇一晃,尽显阴森。
徐之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往刘氏这边靠了过来,细声说道:“娘,不会真的闹鬼了吧?”
“闹你个大头鬼!”刘氏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真是做了亏心事的主,心虚得要死。”
徐之洲白了她一眼,默默在心里腹诽道:老子就是做了亏心事,怕鬼敲门不是很正常的么?
刘氏垂眼沉思了片刻,忽道:“那日让你给老婆子茶水里放的药,量可充足?”
三日前刘氏将一个小药包递给了徐之洲,徐之洲出于好奇打开瞧了一眼,却不慎将里面的药粉弄洒了一些,他对此毫不在意,将余下的药悉数放在了老太君的茶壶里,不到傍晚,老太君就断了气。
本以为可以万无一失,谁料此刻竟会从棺材里传出声音来。
好在徐国生耳根子软好打发,不然可就麻烦了。
徐之洲心虚地转过身,回应着刘氏的话:“当、当然是充足的,不然奶奶怎么会死呢?”
刘氏点了点头,正要说个什么,却听得棺材里又传出了一阵虚弱的呼救声,吓得两人连连后退几步。
“这……是鬼还是人啊?”徐之洲躲在母亲的身后瑟瑟发抖。
刘氏被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气个半死,喝道:“怕什么怕,是鬼我便杀鬼,是人我就杀·人!”
早在入殓之时就已将棺材封死了,眼下要开棺把她弄死怕是颇有难度,而且里面的空气只会越来越稀薄,老太婆就算此刻还有气,用不了多时她还是会一命呜呼的。
可最怕的就是夜长梦多……
徐国生熬了几个晚上,走路的时候都有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这会儿往后院走去,吹了几口冷风,倒是清醒了不少。
入了房门后,笙儿便吩咐两个丫头替徐国生更衣,而她则匆匆赶去厨房烧热水,给徐国生沏了杯宁神茶。
她早已是徐之洲的姨娘了,犯不着做这些下人做的事。
可如今情况不一样。
“老爷,喝了这杯宁神茶再入睡吧。”笙儿将泡好的茶递了过去,徐国生接过来吹掉热气,随即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待他吃完这杯茶,丫头们这才把他扶上床榻并盖好被褥,旋即退至一旁躬身候命。
“都下去吧。”徐国生朝她们挥了挥手,顿觉困意如泉,势不可挡。
“是。”笙儿领着两个丫头对他行了个礼,便依次出了房间。
待笙儿返回前院的时候,刘氏已经叫了八个家丁过来,此刻正在起棺。
“事情办好了?”
笙儿来到刘氏的身旁,扬起唇角,恭敬地行了个礼:“夫人放心,老爷这会儿睡得正酣,雷都打不动。”
刘氏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按照习俗,人死之后,需在寅时起棺、卯时下葬,方能镇宅辟邪,保子孙后代平安。可是眼下刘氏已顾不得许多了,吩咐众人立刻将老太君的棺材抬往徐家的墓园去。
夜里风寒露重,巴掌大的纸钱撒在路上很快就被水汽给粘住了,徐之洲搂着笙儿快步前行,尚未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他知道祖母没死。
但很快就会死了。
因为,母亲要将她活埋。
她若不死,对他和母亲,都会不利的。
只是这样……委实太过残忍。
棺材里偶尔还会有声音传来,或敲打或拍击,或是求救,不过渐渐的,徐之洲就能习惯了,一想到徐家如今已是他所有,内心便不再有愧疚和畏惧。
“娘,明日老爹要是问起来,该怎么跟他说?”匆匆忙忙地将老太婆下了葬,徐国生醒来之后肯定会盘问的。
刘氏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我连你爹都搞不定的话,这老婆子岂不是白牺牲了?”
徐家的墓园离府上不远,不多一会儿便到了。墓园占地极大,分设三个宝地,左面两块地葬着太太老爷和太太太老爷两对夫妇,而临右的这块,则是徐老太爷和徐孙氏的墓地。
墓坑是昨天申时给挖出来的,听风水先生说,那个时候正是三申之时,即申年申月申时,阴气正盛,提前挖好墓坑,便是为了将阴气散尽,死者葬入其中,方不能作乱。
八名小厮将棺材放入墓坑后,刘氏就匆忙吩咐他们把土填上了。
棺材里面的人似是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就连呼救的声音都大了好几分,手脚并用地敲打棺木,试图冲破束缚,重回人间。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人,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
“不肖子孙!”
“……”
老太君的话充满了不甘与诅咒,刘氏听完不仅格外恼怒,她见一名小厮手脚慢了些,便猛地把他踹在一旁,自己接过铁锹,咬牙切齿地将泥土撒在了坑中。
“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如今的你,便是上天的报应!哈哈哈哈,报应!”她奋力地撬着泥土,几欲疯狂。
黄泥越埋越厚,漆黑的棺材很快就被淹没了,那个呼救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微弱起来。
直到最后新坟出现,老太太的声音才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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