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徐国生的蒙汗药药劲儿过了,醒来发现早已日上三竿,前院的灵堂不知在何时被人收拾得一干二净,所有的白蜡烛和花圈都消失不见,除了大门和廊子上还挂着白绦, 不然他都开始怀疑家里是不是办过丧事了。
徐莲脱掉了孝衣,这会儿正穿着红丝绣云纹滚绒边长袄、头戴红宝石发簪在修剪院里的那株腊梅,徐国生见到此状,不由怒上心头,厉声喝道:“莲儿!”
徐莲被吓了一跳, 闻声回头, 见是还穿着一身孝袍的父亲,不仅瘪嘴笑道:“咋了爹爹, 昨晚上没睡好吗?”
徐国生眉梢一拧,心里极不痛快。
这丫头随了她母亲, 从未把他这个爹的放在眼里。
“你祖母刚刚辞世, 尸骨未寒,你便脱了孝衣, 还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的?”他走近,一把夺过徐莲手里的剪刀,忍无可忍地训斥起来。
徐莲也怒了:“不然呢?娘和哥嫂都不穿孝衣了,为什么我就不能脱掉?”
“……”徐国生一时不知该当如何, 瞬时想起了灵堂里的棺椁已经不见了, 不由放低身态, 问向女儿,“你可知祖母的棺椁去哪里了?”
徐莲白了他一眼:“还能去哪,埋了呗,留在家里干啥?又不能煮了吃。”
“你!”他以为妻子在家就能将两个孩子教得很好,如今洲儿已经纨绔至极了,竟不想才十三出头的徐莲也此般娇蛮,说出口的话实在是令人气愤。
徐国生一时没有忍住,扬起手就要打下去。
徐莲似是知道他没这个胆子打自己,不由愈发猖狂起来:“你打呀,来来来——往这里打!今日若是不打我,你就是个窝囊废!”说着她便将脸给贴了过去,“你倒是打啊!”
“啪——”
这一次,徐国生没有半分犹豫,重重地打在了女儿的脸上。
“目无尊长也就罢了,居然对逝者如斯不敬,先生平素传授的三纲五常你都学哪里去了?”
他的举动实在是有些令人意外,徐莲怎么都没想到,平时在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老爹竟然打了自己,还当着府上一干下人的面打的!
徐莲捂住发红的面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哭着鼻子往后院跑去。
笙儿和徐之洲这会儿还抱在一起睡大觉,听得院外一阵哭闹声,纷纷不耐烦地起床了,来到院中一瞧,见徐莲正抱着刘氏哭个不停。
弄了半天才知道是徐国生把这位娇小姐给打了。
徐之洲在门口看了会儿戏,觉得无聊透顶,又缩回了房中。
徐莲趴在刘氏的怀里哭个不休,刘氏软言细语地哄了她好半天才凑效。
依刘秋菊的个性,宝贝女儿被打了,她肯定会去找徐国生闹起来,可是眼下,她并没有这个打算。
昨个儿夜里悄悄把老太君给埋了,且还是活埋,事关一条人命,纵然她的心再狠,然到底还是会有一些后怕的,如今见不着棺材,徐国生势必会发问。
想要掩饰过去很简单,随随便便施个威即可。
可是她的心里,一点也不踏实。
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十分强烈,但又说不上个究竟,从棺材入土的那一刻起便一直萦绕着她。
徐国生知道自己在这个家没什么地位,所以每天能待在粮庄就尽量不回家来。家里的妇人背着他将自己的生母偷偷下葬了,他这个儿子连最后的孝义都没尽上,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妻儿们继续穿上这身名不符实的孝袍呢?
他一直以为,母亲对刘氏好,刘氏会感恩于怀,死后势必会为她守孝七日。
可是今日的事,委实让他心寒。
子不孝,父之过。
而他的一双儿女,都是如此。
错了,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啊……
刘氏赶到前院的时候,徐国生已经去了粮庄,她也懒得去搭理自己的丈夫,将管家叫到一旁,问了问账房的事。
老太太生前手里握有两把钥匙,一把是粮庄的账房,一把是徐府的账房。老太太在发现身子骨不好的时候,便将粮庄的钥匙交给了徐国生。
不用想,那把钥匙最后落在了刘氏的手中。
可是大家都清楚,粮庄账房的钱财每年都有八成以上被转到了府中的账房保存着,那把钥匙一直是老太太贴身保管,从未经过他人之手。
本以为弄死老太太之后,在她房间里搜上一搜就能找到那把用来打开徐家金库的钥匙,可是今儿已经忙活了一早上,都不曾有人见过那把钥匙,她甚至连老太太的贴身丫头都盘问了一遭,最后却无疾而终。
老管家在府上已有几十个年头,深得老太太的信赖,若是从他这里下手,应该会有收获。
“老奴以前确实经常出入账房,可老奴每次事情办完之后都是将钥匙原封不动地归还于老太君了,从未捂热过。”听了她的问话,老管家显得分外茫然,“夫人,可是那把钥匙不见了?”
刘氏闻言错愕不已。
府里快被她弄了个底朝天都没寻得把钥匙的踪迹,如今连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那么,钥匙究竟会在谁的手里呢?
粮庄的钱虽然不少,可是府中账房里的,才是徐家的家底。
“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愣了半响,刘氏才意识到老管家还在一旁候着,她理了理心绪,十分平静地遣退了他。
徐国生?
不可能。老太太肯定不会把钥匙交给他的,这个男人毫无主见,又软弱得紧,拿着钥匙断然不会有所作为。
儿子徐之洲就更加不可能了,成天流连烟花之所,揣着一把钥匙,等于是把整个家都揣在了身上,若是不小心被哪个贱蹄子顺走了怕都不会知晓。
笙儿……也不可能。
那么眼下,唯一有可能的,便是胡双双了。
·
天还未明的时候,徐琰就从茶园捡了几斤茶籽仔细包好,随后赶又去沈府拜别了沈年与沈如霜,这才踏上回乡的路。
颍州在北,椿树村临靠江南,快马加鞭的话也要三四日的时间方能赶回。
徐琰在颍州城外的一家马行租了匹骏马,途中因担心太过辛劳会把马儿累垮,只能放慢了速度,赶回家的时候,已是腊月初七了。
此刻梅丫正在做饭,如今的她再也不用搭个小板凳站在灶台后艰难地搅动锅铲了,身形飘逸手脚利索,正是个可以当家的姑娘了。
梅丫刚淘完米就从厨房的小窗口见到徐琰牵着一匹黑马行走在田埂上,她激动得丢下手中的活计,跑到院中给他打开了栅栏小门。
“好小子,比年初又长高了不少啊!”梅丫拉着弟弟兴奋地说个不停,“真是有出息了,瞧你这身行头,真俊咧!”
梅丫的皮肤底子好,尽管每日在地里干活,可面色仍然是健康的白,倒是那双手,生了不少茧子,与她的年纪不太相配。
徐琰笑了笑,将马儿迁到屋后的一间棚子里拴住,随即卸下细软,问向梅丫:“娘呢?”
“今儿个村长家娶媳妇儿,娘去随份子了。”梅丫重新系上围裙,又往洗净的小木盆里舀了半杯白米,搓洗之后倒入了滚烫的热水锅中,“你几时从颍州走的啊?赶路赶了这么久,累坏了吧?路上生活简陋,定是吃得不如家里实在,肚子饿不饿?你去屋中坐会儿吧,饭很快就做好了!”
她一口气问了数个问题,都不等徐琰回答,便要把他使进屋去,徐琰自顾自地摇了摇头,随之默默来到灶前坐下,替她往炉中添柴禾。
梅丫心里欢喜,倒也没再说什么。
杨氏去村长家随礼了,自然要吃了午饭才能回来。梅丫独自一人在家里,本只打算蒸点米饭烧个热汤就完事了,可现下弟弟回来了,她忙跑到里屋从火炕上取了只腊猪蹄,用炭火烧尽上面的尘垢后便仔仔细细地清理起来。
炖猪蹄是件极费时间的细活,徐琰这会儿肚子肯定饿了,等猪蹄炖好再开饭实在是不妥。梅丫把猪蹄洗净之后,立马从上面切了块肥瘦相间的肉,切成片后与胡萝卜烧在一起,又用鸡蛋和野葱打了个汤,再炒两个小菜,便是一顿丰盛的午餐。
徐琰坐在灶台前闻着近在咫尺的香味,口水几乎流了一地。
这不仅仅是一餐油水充足的午饭,更是浓浓的家的味道。
他嚼着肥瘦相间的肉片,感动得快要哭了出来。
吃完饭之后,徐琰替姐姐刷碗,而姐姐则用斧头把猪脚剁成块,然后放到鼎罐里开始慢炖。
这种腊味本身的盐分就十分充足,所以汤中不需再额外放盐,只需丢一些八角桂皮这类的香料提味即可。
猪脚须得用武火烧沸,然后改用文火慢炖,熬出来的汤汁浓郁,肉也软烂弹牙,里面再加点山药,便是锅上等的美味。
申时左右,杨氏就从村长家回来了,见到儿子的那一刻,她竟开心到说不出话来。
年底了,打工仔回家的时候都会给亲人带礼物,徐琰也不例外。母亲和姐姐常年在家务农,穿的也都是粗布麻衣,他从颍州带了不少绸子回来,让她们做自己喜欢的衣衫。
绸子面料极软,摸在手里的感觉仿佛是有水流过,杨氏嘴上虽唠叨他尽买些费钱的布,可眼底的欢喜却是如何都掩盖不了的。
虽说每次带回来的礼物都是同样的,可是对于从未穿过绸缎的村妇来说,这种东西穿在身上远比粮食种得多还要长面子。
见到姐姐和母亲脸上都开出了花,徐琰心底也十分畅快,他又从兜里掏出两个小盒子,分别交到了姐姐和母亲的手里。
杨氏的盒子里是一只刻花的银手镯,这种纯银的东西带在身上可保百毒不侵,而梅丫的盒中则是两只精致的珍珠耳坠,挂在耳垂上更显得她的皮肤白净。
杨氏瞧了瞧这俩盒子里的东西,细声道:“这个得花好多钱才能买得到吧?你眼下有本事挣钱了,还是省着点用的好。”
以前在徐府当二少夫人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过过穿金戴银的日子,这种东西有多贵,心里还是有个普的。
徐琰知道母亲在想些什么,忙握住她的手,笑道:“颍州可比咱春华镇繁华多了,那里的人富得流油,卖的东西都格外便宜,像这种珍珠银器类的东西,不比咱家的那口鼎罐贵多少。”
银子怎么会不值钱呢?本朝因为银子流通少,便是以铜币作为主要的流通货币,除了官家,市面上甚少可见银子的踪迹,纯银打造的饰品更是格外昂贵。
杨氏没有去过颍州,甚至连春华镇都未走出去过,外面的世界如何,她自是不知。不过听得儿子的这番说辞,倒是信以为真,喜滋滋地将那只手镯给戴上了。
酉时之后,天已黑尽。隆冬的夜里总是格外地寒冷,母子三人聚在火坑旁取暖,听着徐琰畅谈着在颍州的所见所闻,直到戌时过后方才回房入睡。
下午吃饭的时候徐琰才从杨氏那里得知了徐家老太太病故的事,他猛然间想起了那晚的不安与梦靥,心里突然有些泛酸。
都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会与自己的血脉至亲产生心灵感应,无论对方身在何处,或多或少都会生出某种预感来。
他早已与徐家没有关系了,对老太太也是厌恶至极,竟不想她会在梦中与自己告别。
或许,徐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是真的很想念他这个孙子的吧?
徐琰翻了个身,准备吹掉床头的蜡烛安然入睡,却在此时,他看见窗外有一个黑影闪过。瞧那身形,估摸着是个精壮的中年男子。
?
不会吧,他才刚回到家,就被贼给惦记上了?
自己不会拳脚功夫,定然不是这贼人的对手,若对方真要破门而入,只求莫要伤了母亲和姐姐。
徐琰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将这一年赚来的钱全部交出去,恍然间,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从门缝中传了进来。
“——徐公子,你睡了吗?”
“……”
感情这贼还认识自己?!
徐琰觉得十分不妙,这种敌暗我明的形式对他没有半分优势,更何况现在又没有手机报警,完全是板上钉钉的肉,任人宰割罢了。
外面的人不等他回答,又细声说道:“徐公子莫要害怕,小的并无恶意!可否烦请徐公子出来一趟,随小的去见一见我家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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