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鸡鸣未过三声,方季思便已醒了。
但她一直赖在床上,寻思着这一天的去向。
昭德帝勤政,几乎日日上朝。因此,虽说吏法明确规定了官吏六日一休沐,但大略算下来,一般一月才得休一两次而已。
律法还另设有旬休。但品秩三品以上者,旬休需以书面告假,上呈吏部批复,期满后还须至衙门销假。这流程挺麻烦,假期批得也慢,所以一般也少有人会请这旬休假。
方季思记得一月前姐姐出嫁时,爹便曾请过二日的旬假。但他是很久没有休过洗沐假了,想来这几日内就能休到一次。
而若是爹爹休假了,一家人是要齐聚府上吃饭的,也不知姐姐会不会得讯回府。
至于白水——她现在已经懒得去想白水的事情和他奇怪的话,而是采取了一种能拖则拖的逃避态度。
反正那个医馆她是不会再去了,希望白水昨天是伤口痛昏了说胡话吧,她就不信他能真的做出什么。
她方季思再不济也有爹娘护着,怎么也不是普通人想娶就娶的。
还是去看望一下娘吧,说不定爹也会在。她都好久没和他们聊天了。
方季思懒洋洋地起了床,当下找来侍女伺候洗沐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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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方季思所住的厢房出来去到府院正堂,要绕经会水堂。
会水堂是建在蝠池之上,假山之侧的一处四角飞檐、饰以琉璃绿瓦的红色凉亭,取积水聚明堂,延年益寿之意。亭子坐北朝南,北面正对连通府院各处的左右长廊,亭上悬一牌匾,以深海沉香木为底,红漆为墨,书“会水堂”三字,色泽饱满,笔力遒劲,铁画银钩,乃是先帝亲题。
蝠池假山积水明堂,无声静默矗立着,已近三十年。
绕过重重叠叠的假山,眼前忽然便出现了一个青年,红唇不点尔朱,便是不笑的时候都带出一两分戏谑笑意。
他的面容俊朗,却全然不同白水那时时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他有着与季思相仿的杏圆眼,瓜子脸,又因斜飞挑起的浓眉多带出几分英气,他未束冠,只散着发,在脑后松挽一髻。
是赵新亭。
时光仿佛凝固在一霎之间,眼前景物猛地旋转起来。冬日初晨和煦的阳光、凛冽的寒风、空中漂浮游荡着的尘埃都已暂停、冻结、又片片碎裂。
天地失色。
“小季,前日里蒙学师傅教我失传已久的“轻功水上漂”,我这便施展给你看!”
那是春日里的蝠池、春日里的假山、春日里的会水堂,和小小的他们。
新亭一向称呼她“小季”,仿佛比起妹妹,季思更像是一个弟弟。
少年的身影是初抽条的修长单薄,嗓音带着半青涩的沙哑。
新亭本是无事也生非的性子,此时又存了几分卖弄之意,季思拦他不住,只得由他退后丈许,煞有其事的飞速助跑,稍显笨拙地一番腾挪纵跃。
“小心啊——!!!”
少女的声音稚气,微带出几分独属于孩童的尖锐。
沾衣欲湿杏花雨。
初春湿暖的空气里,少年从池水那岸探过头来,笑得张扬肆意,一头长及肩侧的黑发也随着他张狂的身姿在风中飞扬而起:
“小心啥??你看我成功了!此后便当你的师傅吧!”
那时少年的脸庞还稍显稚嫩,眼前之人却已有了沉稳儒雅的气质,只那杏眼的圆润弧度、那未语先笑的微弯唇角,却是一如当年。
两个赵新亭的影像,忽然便在方季思眼里重合了。
赵新亭道:
“小季,我方才在前厅已拜见伯母,此次却是专程来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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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的小房间内。
白水等来了要等的人。
他是那天好心向方季思伸出援手的络腮胡男子。
与那日不同,此次络腮胡男子穿了一件黑色织锦长袍。
它那款式虽朴素简单,但细瞧之下,会发现这衣服上绣了祥云暗纹,料子较之上次的布袍也要好上百倍。这男子穿着这样一件衣服,隐隐便有了几分封疆拜土的将士气度。
他左手握拳,右手平展覆压与左手指节之上,躬身深施一礼,沉声道:
“大人久等。皇上宣您回朝。”
白水静默了些许。
方季思没有来,这不免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想了想,下楼要来纸笔,写了个留言条子。
都说字如其人,他的字却与阴柔的外表完全不似。他用笔刚劲而发力沉重,笔下字形跌宕有致,劲健婉转,如北风入关,冷峭峻厉。
他将字条交给小厮,吩咐他往后交给自己的“妹妹”,便与络腮胡男子匆匆走出了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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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爹说平江大捷后,襄陵侯将凯旋归朝了。”
赵新亭与方季思并肩走在奉天城内的秣陵路上。
今日是十五,正是集市开办的日子。街上往来行人很多,大多都在为家里购置些时鲜食物,也有些人新建了房子,前来置办家具。更有手牵了手的青年男女,随意在街上走着逛着,谈笑风生。
京师奉天有三重城墙,以城墙为界划分为外城、内城与禁宫大内。
城内道路呈井字型,平坦宽阔,宽敞处可供十马并行。各级官府、衙门地处城中东北角,凤雀山及山上奉覃寺则在城西,一说其为国家龙脉之所在;城中东、南侧则散落各府宅、院落,又另设有孔庙、学宫。住宅区以东侧的章台街为贵,坊间才子佳人的风流话本十之有九,都能与章台街扯上干系。
奉天城西侧则多带商业色彩,是各种商铺、食肆的聚集之地,乃至明|娼|暗|妓、勾栏酒馆,一应俱全,只不位于主街道之上。秣陵路便属于奉天西街的一条主街。辰时一刻,街上市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行人往来无不是摩肩接踵。
方季思听他此话,挑起了秀致的眉,惋惜道:
“襄陵侯?他怎才回朝——可怜他半生征伐,满身赤胆忠心皆献了国家.....倒是国家对他不住,让他苦了那么多年!我听说,他的孙子都满街跑了,竟然都从来没见过爷爷一面。”
赵新亭:
“???”
方季思见他疑惑,不由也住了口:
“我说错了吗?”
赵新亭无力地扶额:
“你说的应是淮阴侯......”
“襄陵侯威名不小,年纪却不大,就只与我们年纪相仿呢。我就是专程来提醒你,小季——”
方季思见他神色郑重,不由也提起神来。
却听赵新亭道:“我不知那襄陵侯品貌如何,但他这次回来,声势闹得很大。我猜,皇上为表恩宠,定是要为他择一门亲事。届时你只求方尚书想个法子避了去。”
“襄陵侯威名虽大,圣眷也隆,但你若嫁给他,免不了日后要随他征战,漠北苦寒,我只怕你身子会受不住。况且,掌兵权总不是件太妙的事,小季,你可千万别去淌那浑水。”
方季思只当他说什么惊天大事,却听他原是讲的这种捕风捉影之事,当下便嬉笑地攥过他的手,强拉他停下,道:
“我们几日不见,你倒是真的越来越像个哥哥的样子了。但是!你小时那调皮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赵新亭见她忽然一下凑得极近,又压根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不由有几分羞恼,气道:
“我好心提醒,你竟说这些话来调侃我!我既比你大,自然要处处为你着想才是。你就是那小孩子心性,懂什么终身大事——!”
方季思嘟囔:
“宗室女子千千万,几时又能轮的上我?我倒想你多告诉我一些府苑秘闻,结果你却来讲这些不着边际的无聊事。再说,既是婚事,你直接与我爹娘说就好,何必又让我来转述?”
赵新亭见她不通情理,只无奈道:
“我们二人虽关系亲,但我毕竟是个外人,直接与你爹娘沟通这种私事,总是不大方便。况且我想,方尚书应也能料到,我也只不过是起个提醒补充的作用罢了。”
方季思顺口接道:
“我们二人关系既亲近,你不若择期嫁我,从此便也不是外人——”
赵新亭见她说话漫无边际、不可理喻,便也嘲弄道:
“从小我顽皮,你倒装得像个沉稳性子,镇日里不是笑我便是讽我。怎得长大后你说话倒是无法无天起来?我们这角色竟仿若对调了一般!”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驳着嘴,也未多留意眼前人事。
方季思毕竟只是半吊子功夫,走路脚步略显虚浮而下盘不稳,她又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便踢到了路边一块碎石,顿失平衡,猛地向前扑去。
“小季!”
方季思将将倒地之际,斜地里竟无端闪出一道瘦长的身影,稳稳扶住了她。那人双手撑住她的手肘,止住了她下坠的身形。
这触手的温度似乎有些太熟悉了。
方季思抬眼望去——竟、是、白、水!
怎会在这里遇到他!!!
方季思几乎是在瞬间就想起了那句“以身相许”。
那厢,赵新亭见方季思无事,也松一口气,责道:
“你真是不小心,走在平地上也能摔倒,真是不怕被人笑话!”
他走过来,掸了掸方季思腕处微有褶皱的衣裙,正色道:
“多谢这位公子,舍妹顽劣,让公子见笑了。”
方季思无端便有些心虚。她不知道白水为何会突然出现,只暗想先前那些态度轻薄随便的闲话究竟被他听去多少,心下不免有些惴惴。
白水撤开了手,他的眼瞳墨黑如点漆,只让人想到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方季思凭直觉,总觉得他似乎是生气了的,然她仔细看他面容,却见他神色淡然,依旧是那个不辨喜怒的样子。
白水松开了扶着她的手,轻飘飘道:
“你原不只有我一个哥哥——”
方季思见他欲言又止,只觉奇怪。白水却转头对赵新亭微一点头:
“倒是不必言谢。在下还有事在身,告辞。”
赵新亭似乎是被他那周身萦绕的漠然冷气煞住,惊奇道:
“京城什么时候有了这等人物?”
白水扬长而去。他走得极快,也许是用了什么奇怪玄妙的步法。在方季思与赵新亭呆怔之际,他早已融入人潮之中,成了个再辨不出的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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