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清怨月明中(清)》19.盛宴

    穆凌的病情在太医的调治和胤禟彻夜不离的爱护下终于重新燃起了生命的迹象。而皇宫对我们的“封锁”也终于彻底解除了。更值得高兴的事，一向对子女要求颇严的康熙竟然对胤禟连续十几日的不上朝不做任何反应，看来在那一副冷酷庄严的外表下，仍然潜伏着一丝淡淡的温暖。而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进宫探望那位人世间最为可怜的女人，良妃娘娘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踏入这片令人惊慌害怕的土地了。也许这里所有的温暖与热情早就被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磨灭的干干净净了。在这无数的激流暗涌中，唯一残留下的最后一丝温情，只怕就是这位宁静淡泊的良妃了。可是，她被剥夺的，却也是最多。岁月掠夺了她曾经白凝如脂的肌肤，给那片美丽的地方增添了几抹淡淡的印记；宫廷的明争暗斗令她一颗激情澎湃的心变得如死水般寂静。她就那样一点一滴地在漫长的道路上爬行，无数次被打倒，再无数次独自吞下无人能懂的泪水。
    又来到了这处处透露着世态炎凉的延禧宫，可是却有了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
    院子被打扫的极其干净，一层不染。就如同这里面住着的良妃一般干净的耀眼。万年未见的春天也悄悄地眷顾了这终年寒冷的地方。一时间，满眼春风，无限欢欣。可是，最令人愉悦的，是从里屋飘来的那一声声悠扬的萧声。
    我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吹奏出如此美妙的乐音？
    我轻轻踮着脚尖走了进去，不忍惊扰这片刻的和谐。
    良妃娘娘正悠闲地倚着凤椅，面色红润，瞬间觉得她年轻了许多。再看看那个用萧声将她带回年轻时代的人，我大大地吃了一惊。那居然是胤禩！是她每次见到必然会绕道行走，是她多年来避之不见，拒之千里的胤禩！
    可是此刻，她就像一个平凡的母亲，仅仅只是一个欣赏儿子吹萧的母亲。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光亮，她为儿子高超的技艺而自豪。原来，音乐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尤其是当原本就动听的音乐融入了最真挚的感情时，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超越它。
    曲毕，我仍深深陶醉于方才的那阵悠扬中，久久无法忘怀。一时间竟失了神。幸好良妃一声“妍琦来了啊”才将我从那虚幻的梦境拉回现实中，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福身对着良妃和胤禩请了安。
    “胤禩吹的可真好呢，妍琦你说是吗？”良妃笑问道。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暗淡无光的脸仰起了骄傲的神情。
    “是啊。没想到八阿哥竟精通音律，妍琦真是佩服至极。”
    “哪里，我只是一时兴趣罢了，谈不上精通。况且几年没有碰它了，真有些生疏了。”胤禩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这句话，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良妃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妍琦，听说你们家的二格格前些时染上了天花，现在可好？”
    “托娘娘的鸿福，已无大碍。”
    “那就好。都怪九阿哥疏忽了，怎么没让那孩子种痘呢？种了痘，多少可以预防一些。对了，说起种痘啊，胤禩和九阿哥交好，似乎就是因为一起种的痘吧？那大热天的被关在暗房里，就两个孩子，难怪现在感情如此之深，毕竟儿时建立的感情最为真诚，胤禩你说是吧？”然后她的头又转向胤禩。
    胤禩颔首笑道：“九弟当时可爱极了，天天对我说‘我这么一张完美的脸，怎么能长麻子呢？’”他学着当时胤禟的样子，逗得良妃哈哈大笑。
    看着良妃难得轻松的模样，我也会心地笑了。虽然我知道，胤禩所说的话，多半都是些谎言。他与胤禟哪里是因为患难才相交的，那是因为我，因为胤禟那重重的一跪……
    心里突然有些酸痛。我真的值得他这样吗？值得他放下他尊贵的身躯去哀求这个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哥哥，值得他抛弃他的鸿鹄大志甘愿屈居于他人之下，真的值得吗？
    “妍琦，怎么又走神了呢？今天留下吃午饭可好？”良妃笑着看着我。
    “多谢娘娘美意了。只是府中还有些事需要我打点，恕妍琦先行告退了。”我实在不能想象和她还有胤禩一起吃饭的样子，毕竟我始终不能完全地融入他们的世界。他们是母子，而我又算什么呢？
    “既然这样，胤禩你去送送她吧。”
    “是。”
    我与胤禩向良妃行了个礼，便一同离开了。
    “你与良妃娘娘……”我忍不住开口说道。
    “是皇阿玛的意思。他让我有空多陪陪额娘。”
    我很欣慰，康熙终于把他们母子二十几年的隔膜化解了。二十年前他用一道圣旨将他们分离天涯，如今他又用命令的口吻让胤禩承欢膝下。虽始终都带着一种皇权的象征，却也是情意浓浓。
    “皇阿玛其实对良妃娘娘挺不错的。”
    “也许吧。”他的眉眼仍然那样云淡风清，仿佛对世事都不在乎，又仿佛透露出一种淡淡的失落。
    然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话讲，一路沉默地走出了延禧宫。
    我不舍地回了头，才发现那深深印入我心的背影，变得有些说不出的陌生。恍然间觉得世界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只是自己还没来得及跟上步伐，就已被甩的老远。
    失落地走在路上，只见胤禟迎面走来，我的心不由的一紧，恨不得赶紧找个缝隙钻进去。正在踌躇的时候，胤禟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他的眉眼间尽是浓浓笑意，丝毫没有察觉我此刻的尴尬。或者说，他只是不愿意听到我亲口向他承认，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我刚去向额娘请了安，一道回去吧。”他说道。
    “我好不容易进趟宫，却没有拜见额娘，实在不孝极了。不如你再陪我一起回去吧？”沉默了大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蹦出这样一句话，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不用了，幽萱正陪着额娘呢。你此刻去也不大好。”
    我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跟着他一道回了府。他果然一路都没有询问我今天进宫的事，不知是因为他对我越来越宽容了，还是因为他只是不想把心中的哀伤无限扩大罢了。迷茫地望着他忧郁的侧脸，完美的弧度下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心里突然觉得生疼的厉害。
    一踏进府中，穆凌就张开双臂向胤禟奔来，仿佛当我不存在似的。胤禟抱起大病之后瘦瘦小小的她，满眼尽是宠溺与疼爱。
    我落寞地望向前方，兆佳氏犹如一尊雕象一般矗立在我面前。不知是因为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使她光彩照人，还是穆凌的得宠使她洋洋得意，总之，她此刻就是明亮得皎如日星，没有人可以夺去她的光芒。
    “给爷和福晋请安。”她微微福身，我这才发觉她今天梳了一个很别致的头髻。
    胤禟只顾着怀里的穆凌，并未听见她的声音，我便开口说道：“姐姐不必客气。姐姐比我早进府，待人接物也比我有分寸，应是妹妹向姐姐请安才是。”
    “福晋别折杀妾身了。妾身虽比福晋入府早，可福晋究竟是正室，这谦卑长幼，妾身还是懂得的。”她恭敬地说道。
    “哟，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我们凌儿大病初愈，也应该庆祝一下。我看就今晚吧，把八哥十弟十四弟叫上，我请大伙听戏。”胤禟突然说道。
    怀中的穆凌听了一脸的兴奋：“好啊好啊！凌儿知道阿玛最疼凌儿了！”
    “那是当然了！”胤禟的目光越来越柔和，竟变得不像是我认得的他了。他只有在面对不谙事故的女儿时，才会流露出一种眼神，便是那种连我都不曾享用的柔和与绚烂。
    那曾是温润的胤禩看着我时最常用的眼神。而胤禟，却始终不曾向我透露过。尽管他的爱可能比胤禩要强烈千百倍。
    到了晚上，府内一片流光溢彩，热闹非凡，可见九阿哥出手之阔绰。穿行于这片繁华热闹中，倒有些像是宫里的小阿哥满周岁的排场。众人都曰“九阿哥财力雄厚”，或曰“穆凌格格有福气”之类的场面话，我也只是随声附和，或是嫣然一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就在我的下巴快要笑掉的时候，一群华贵的皇子福晋踏了进来。胤禩和迷蝶，胤俄和十福晋，还有胤祯——由于他今年才虚岁十七，所以并未娶亲，行单影只，好不寂寞。
    我走过去戏弄道：“十四弟好孤独，不知皇阿玛何时才给你指婚呢？”
    “哎，皇阿玛许是不喜爱我。要知道九哥和我一般大的时候，都已经生了大格格了。”胤祯无奈叹息。
    “哟，我今个儿才知道九哥也会生孩子。”旁边的胤俄插嘴道。众人听后，皆是一阵大笑。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的胤禩，也掩着嘴轻轻笑了起来。
    “十爷的嘴好厉害。我真替弟妹担心呢。”我又将目光转向依偎在胤俄身上的十福晋。那是一个小小巧巧的人儿，长得十分机灵，虽不是天香国色，倒也是白璧无暇。
    “九嫂不要被她的外表蒙骗了，其实她泼辣的很……”胤俄话还未说完，那十福晋已经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疼得他“哎哟”大叫。
    “哈哈。十哥终于有克星了。不过，女人太温柔了也不好，没意思。”胤祯说道。
    “哟，敢情十四弟以后是想找个母老虎了。”一声不冷不热的音调响起，只见迷蝶挽着胤禩，眉飞眼笑的看着我。
    “那可不一定。这天下唯一的母老虎已经被八哥找了，哪里还有我的份？”胤祯豪不示弱的还了嘴。
    “你……”迷蝶气的小脸通红，怒火攻心，便准备破口大骂起来，幸而胤禩及时说道：“十四弟这话可就不对了。你八嫂体贴着呢，只是你不了解她罢了。”
    迷蝶听后，脸上又回归了那种最灿烂的微笑。
    他是在为她辩解，他是在保护她，为何我突然好想流泪？
    胤祯没有答他的话，便找了个借口悻悻离开了。
    “九弟妹，我们先进去吧。”胤禩仍然是用那种特有的和煦目光看着我。
    我的头仿佛失去了知觉，但还是无力地点了点。那一声“九弟妹”，真的是在唤我么？是幻觉还是现实？我与胤禩，仿佛被隔离在世界的两端，更像是从来就没有相识过。
    胤禩，我曾在梦中无比真实地听到过你深切的呼唤，于是我甘愿沉沦三百年来追寻我尘世的记忆。我踏上了这条没有归路的羁旅，只是为了一路有你同行……
    可是，路程总是兀长的令人想要放弃，即便自己再坚韧，在顽强，失去了你，这条本来就兀长的路更加无限延长，蔓延到我永远触及不到的遥远。
    一眼三百年，
    幻灭，缘起。
    缘灭，幻亦灭。
    “九嫂，还楞着干嘛？走了。”胤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拉着我便往厅堂走去。
    胤禟正在里面和几个大臣不知道研究些什么，见我们都进来了，万分高兴，拉着胤禩就往戏台的方向走去。那几个大臣和胤俄他们跟在后面，整个队伍浩浩荡荡，无比壮观。我粗略观察了那几位眼生的大臣，里头似乎有我的二舅舅纳兰揆叙。我这才恍然明白，原来所谓的家庭盛宴，不过是为“八爷党”提供的“正大光明”的商量场所罢了。
    我的心掠过一丝凄凉，盯着胤禩和胤禟的背影发呆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