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清怨月明中(清)》14.命悬

    回去的路途总是变得很短，是不是因为，想要更长的拥有这一份简单的幸福？毕竟，踏入那道宫门，就意味着再也无法触摸到那份最真的幸福了。我扒开帘子，回头看着车轮碾过的深深痕迹，突然就觉得，是不是走上了一条再也回不了头的不归之路……
    四阿哥将马车停在了九阿哥府门口，他没有与我们多说话，只随意地提醒了我们一句：“我不是皇阿玛派来的。”胤禩颔首说道：“多谢四哥了。若不是四哥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你明白就好。”四阿哥漠然说道。他的眼神令人琢磨不透，我看不清他对胤禩的感情。他们俩又聊了一会儿，四阿哥便离去了。只剩下我和胤禩站在门口，一时间竟觉得安静的快窒息过去了。
    沉默了良久，胤禩方才举起沉重的手，有节奏地敲着门。他每敲一下，我的心便跟着跳动一下。
    不一会儿，泰管家便打开了大门。见是我们二人，大吃一惊。竟忘了行礼。
    “泰管家，九弟在么？”胤禩问道。
    泰管家颤抖了一下，吞吐地说道：“九爷不在……还…还有，皇上身边的李公公说，如果贝勒爷和福晋回来了……要二位立即进宫…”
    康熙要见我们？我的心里狠狠的一颤，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他。帝王之心最是难以捉摸，但唯一可以知道的是，我，死，定，了！
    再看看胤禩，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容貌。
    在那个如玉男子的心底，他到底害怕过什么？
    皇宫里仍是那样的金壁辉煌，气宇不凡。加上春天的到来，御花园内一片诧紫千红，不时有几只蝴蝶漫天飞舞，却都是形单影只。看似热闹快活，不过是一群可怜的失意人罢了。
    这条路变得兀长而又崎岖。我每走一步，都好象踩在刀尖上，仿佛能真切的感觉到鲜血顺着足部缓缓流下，将这条路汇成一片血海。
    我是在心虚，对吧？
    越来越近了，我真的感觉到了，那死亡将近的气息！
    “皇上，八阿哥和九福晋到了。”李公公通传道。
    “让他们进来吧。”
    我和胤禩一起走了进去，他的步伐突然加重，他终于也有一丝的惶恐了。
    “儿臣胤禩给皇阿玛请安！”
    “儿媳董鄂氏给皇阿玛请安！”
    我和他一齐跪下，静静等待着皇上恩赐平身，可他似乎并无此意，只是轻蔑地问道：“儿臣？儿媳？谁的儿臣？谁的儿媳？”
    “当然是皇阿玛的了。”胤禩恭敬说道。
    “哼！”康熙突然拍案而起，指着胤禩道：“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皇阿玛？做出如此荒唐淫乱，大逆不道之事，你想让着全天下的人看我们爱新觉罗家的笑话吗？”
    “儿臣不敢！”胤禩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说道：“是儿臣一时失了分寸，特来向皇阿玛负荆请罪，请皇阿玛重罚！”
    “罚？怎么罚？削爵，圈禁？还是——处死？”康熙在说到处死的时候，眼神里竟闪过一丝的心痛。原来，他是爱胤禩的。只不过，他把这种父子间很自然的亲情，建立在了一个母亲的痛苦之上。他以为给了他权利和地位，便是给了他一切。其实他从来不知道，亲情才是一道永不泯灭的印记。
    “皇阿玛，请听儿媳说几句！”
    康熙威严的目光射向我，说道：“你说！”
    “儿媳自知犯下大罪，但这一切与八阿哥无关。一切皆是因为妍琦引诱八阿哥！八阿哥如此敬重皇阿玛，怎么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他只是一时乱了方寸罢了。现在八阿哥已大彻大悟，恳请皇阿玛饶恕他。如皇阿玛真要降罪，请惩罚儿媳吧！”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只知道胤禩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曾经给过我幸福的人，不管是恩还是爱，我都不能允许他为我而死！
    “不是的……”胤禩在一旁插道，声音却是微弱至极，完全没有平时的底气。他的自信和骄傲顿时被踩在了脚底下，他只有在皇上面前才会显得如此卑躬屈膝，因为，那是主宰他生命的人！
    康熙却并不理会他，只是盯着我一张面不改色的脸。
    “你是容若的…什么人？”他突然问道。
    我一惊，然后镇定的回答道：“纳兰大人是妍琦的舅舅。”
    “难怪！”他叹了口气，“竟与他这般相像，你的眼，你的眉，你的痴情，你的坚韧……实在是太像容若了！”
    一个风度翩翩的清瘦背影，仿佛又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总是一袭的白衣，俊美儒雅，却是气度不凡。他曾是玄烨少年时期最交心的知己，纳兰容若。
    回首往事，最忆少年时。究竟是从何时起，他与容若竟渐渐淡泊疏远起来？是他的爱妻离世，还是卫婵那一声声悲痛欲绝的呼唤？
    康熙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妍琦，虽然她屈辱的跪着，可她不卑不亢的样子竟深深震憾了这个高傲冷漠的帝王！他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用最轻视的眼神审视着跪在他面前的女子，可她，仿佛就像是立于险恶山涧中的一棵青松，没有任何人可以使她倒下，更没有人能使她屈服！竟有这样的女子，她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因为这个时代的女子，不会有她这般的傲然风骨！
    可是，虽然他敬重她，甚至钦佩她，他仍然不会把这样一个女子留在儿子的身边。不是嫌弃她不贞不洁，更不是怕她女色祸国，只是他真切的不愿意，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等待她的却是血腥宫廷的三尺黄土。是的，她就算必须得死，也不能让紫禁城的肮脏玷污了她坚挺的傲骨！
    过了许久，康熙才开口道：“妍琦，你可知，秽乱宫廷的后果？”
    “父皇！”胤禩惊呼一声，他仿佛已经预测到了父皇的旨意，他会将妍琦推入万劫不复地狱！
    “妍琦，谢皇阿玛恩典。”我的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死又何惧？我艰难的活在这个不属于我的时代，只是对我和胤禩，胤禟永无休止的折磨罢了！倒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胤禩，你退下吧。”康熙冷冷说道。那是一道命令，容不得胤禩反抗的铁令！
    “皇阿玛！”
    康熙挥了挥袖子，别过脸去，那是在向他宣示，他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个君王！
    “八阿哥保重。”这是我在接受死亡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大门被轻轻地关上，只听得见一声声“皇阿玛，不要----------！”然后便越来越弱，直到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李德全。”康熙向身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会意，不久便呈上一条雪白的白绫。
    康熙最后用他那如同天神一般威严的目光看着平静如水的我，然后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背过身去。明黄色的背影在一片漆黑中闪闪发亮。
    “去吧。”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是。”李德全应声答道。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接过白绫，像机器一样走到我面前，他们两个恐怕是对“赐死”早已是轻车熟路了吧？
    我没有感到一丝的恐惧，甚至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这样勇敢过。是不是死过一次的人，不但不会排挤死亡，反而是更依恋那种坠落的感觉呢？我只乞求下一世的轮回，能化作一只彩蝶，或是一株奇葩，哪怕是一根杂草也好，冷冷清清地绽放，凄凄凉凉地死去。没有感情，没有牵挂，再也不用像人类一样，痛苦地存活在这个肮脏不堪的世界里。用满腔的柔情热泪，祭奠那一生一世的孽缘！
    两个小太监将白绫紧紧地缠绕上我的脖子，然后二人各持一端，其中一个向康熙请示道：“皇上，是否现在动手？”
    “妍琦，你有什么遗愿？朕可以满足你。”他的声音略显疲惫。
    “妍琦别无他求。唯有亏欠八阿哥太多。妍琦走后，请皇上千万莫为难八阿哥。并且转告他，妍琦——会在奈何桥上等着他！”
    康熙突然转过身来，他目光如炬，熊熊火焰在他的心里激烈的燃烧着，我知道，那是他愤怒的标志。他大概从来也没有想到，当年他一道圣旨赐下的婚姻，才是造成今天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你的心，真的从来不曾为胤禟驻足过？”他问道。
    “妍琦不敢瞒皇上，妍琦对九阿哥——只有情，没有爱。”
    “果然是个该死的女人！动手！”他咆哮一声，犹如天神的命令那样绝对，那种容不得别人反抗的君威！
    “喳！”两个小太监早已是吓破了胆，我甚至感受到了他们握着白绫的那双颤抖的手。
    突然，我的喉咙一阵紧缩，呼吸也越来越艰难。而康熙仍然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静静欣赏着我惊心动魄的死亡。
    “住手！”一个柔美细腻的女声高高回响在这金銮殿上。
    纤细娇弱的身影踏进了这座充满血腥的宫殿，在高大的君王面前显得单薄而萧瑟。可背脊却是坚挺如松，她仿佛是踏着五彩云下凡的仙女，一袭雪白的衣服纯净的像天山上的雪莲一般无暇。她果然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即使，她此刻正用着最愤怒的眼神盯着她的丈夫。
    脖子上的白绫突然一松，我便猛烈地咳嗽起来。那两个太监吓的跌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而康熙的目光却是一动也不动，他此时的眼里，只看得见她一个人。她是那样的美好，美的一层不染。岁月的折磨没有夺去她光艳的容颜，仿佛那兀长的二十年只是恍然一梦。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那年，他为她心动的那年。
    他曾经多想去珍惜她，保护她。看着她拖着瘦弱不堪的身躯艰难地在这复杂多变的宫廷中顽强生存。诺大的一座皇宫，她却只能在夹缝中苦苦挣扎。她就像是墙角里肆意被践踏的灰尘，所有人都一点一点地蹂躏着她的一切，甚至希望她灰飞湮灭，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做最粗最累的活永远都是她，每天忙碌不停劳累奔波的也是她。她的脸颊常常印着深刻的巴掌印，她偶尔露出的白皙手臂，是一道又一道的伤疤。我不只一次看见她在坤宁宫的那株梨树下偷偷地擦拭着眼泪。那里是唯一清净的地方，因为没有人再配住进那里。看着她蹲在地上轻轻地啜泣，一滴一滴的泪珠打湿了尘封多年的泥土，也打湿了少年帝王一颗悸动的心。他多想拼命地去擦干她的眼泪，他多想小心翼翼地将她捧在手里，他恨不得把他的一切一切都掏出来给他。哪怕是用逼迫，用威胁，用最卑劣的手段，他也想要完全的占有她。他发誓，那是他第二个爱上的女人，并且是永远爱着的女人。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彻底地终止了。
    她声嘶力竭地呼唤，她轻柔娇嗔的呻吟，她满怀柔情的心意，他想得到的她的一切一切，都不是属于他的。那一刻他回忆起了一种感觉，叫作心死。那是在孝诚仁皇后去世后，第二次品尝到这种滋味。原来所谓的爱，不过是为了背叛找的华丽的理由罢了。
    我亲手将她送入了地狱，我要用我一颗冰冷的心，去冰封这段残缺的记忆。
    从此，我再也没有踏入延禧宫一步。
    我所有的残忍，都是她逼我的。我爱她，但，我更恨她。
    但我从来没有想到她是以这种方式让我再次忍不住看她美丽的眼眸。
    “皇上，你不能杀妍琦！”
    “为何，朕倒想听听你的原因。”
    “妍琦犯了什么错？不过只是为了一段情罢了！试问这世上，谁人无情？哪怕是至高无上的君王，纵然也逃不出情网，那妍琦义无返顾的爱又有什么错？太祖皇帝与阿巴骇，太宗皇帝与海兰珠，先帝与董鄂妃，爱新觉罗家哪一个不是情种？为什么偏偏到了胤禩这里你就那么容不得？他不是你儿子么？没错，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你主宰着天下人的生命！可你了解爱么？你当年赐婚时如果征求他们的意见，这样的错误今天就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心里根本就没有爱！你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良妃声嘶力竭地叫道。
    她竟然认为他心里没有爱？她可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有多么多么的爱她？
    “贱人！你想为她陪葬么？”康熙怒吼道。
    “如果皇上心底还有一丝的仁慈，臣妾愿意代妍琦去死！”说罢，她坚决地奔向前方的柱子。
    “婵儿！”
    康熙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他托起她轻盈的身躯，仿佛拥有了全世界。她伸出手来抚摩着他不禁滑落的一颗泪珠，柔声说道：“玄烨，别哭……答应我，放过妍琦。”说完，她满怀着笑意，在一片寂静中睡去。
    “宣太医！”康熙像发疯一般地抱着她跑了出去。
    我孤独地屹立在那里，突然就明白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原来，有的时候，放手是一种比珍惜更伟大的爱。
    而遗忘，是因为害怕想起时心会阵阵疼痛。
    再也不见，也许才是留给彼此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