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狐魅》3.原是故人来(上)

    “现今的中原江湖啊,最有名有势的,也就是一宫一谷一山庄而已,其余的,”讲话的彪形大汉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哼气,“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大可不必理会。”
    “哦?”坐在他左手的一名穿着白色衣衫的少年饶有兴味地笑笑,“在下久居昆仑极北之地,不只阁下所说的是哪一宫一谷一山庄?”
    大汉一脸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一眼之下便又后悔了,这可是今天碰上这人之后第三次脸上发烫了,而自己总共才看了他三眼而已,这要是给人知道自己被一个男人迷成这个样子,岂不是要笑掉了大牙?他还怎么见人又如何在江湖上混啊!大汉心里骂了一句,别开头去不再看他。怪也怪了,每次只要一听这人讲话,总忍不住要看他,偏生他还生得俊俏得紧,像翠烟阁的小娘子似的。
    那少年把大汉的表情尽收眼底,笑意更浓,从袖中拿出一把白玉骨金边折扇,唰地摇开,轻轻催促:“大哥?”
    “咳咳!”大汉大力咳了两声,才复开口:“自是那花影宫、上月谷和万剑山庄了。”
    “愿闻其详。”
    暗香楼里人声鼎沸、鱼龙混杂:猜拳的、劝酒的、轻声说话的……即使是坐在旁边桌的人,也没有注意到那白衣少年和彪形大汉在说什么。
    可是暗香楼的掌柜,注意他们很久了。
    过去添茶的店小二回来,浑不在意:“花音姐,他们在说的不过是寻常武林上的事情,您太多心了。不过那个男人长得倒是俊俏,花音姐莫不是瞧上他了?”
    “寻常武林上的事…什么事?”掌柜骆花音是个淡淡的女人,秀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店小二的打趣。
    “那公子似乎是西域人,对中原武林几乎不了解,那位大哥在给他讲一宫一谷一山庄。”店小二把茶壶放下,一摊手,“也没见有要闹事的意图,花音姐许是看走眼了。”
    “也许吧,”骆花音低下头算账,“小庄,你去忙吧。”
    暗香楼是苏州城里最有名的酒楼,生意自是极好的,可是全苏州,乃至全天下,也仅此一家而已。
    走江湖的人都知道,暗香楼不只有天下一绝的好酒好菜,还有评书唱曲,一派歌舞升平。而真正让暗香楼盛名经久不衰的,是它的情报和它的掌柜——骆花音。甚至有人猜测,暗香楼是花影宫下的一个分舵。
    每天去暗香楼的人很多,所以暗香楼的情报来源广、传播快,暗香楼的每个人都是收集信息的高手,若是肯花钱,厨子都是一个包打听。
    而暗香楼最大的谜团,是它的掌柜,一个清冷而且神秘的女人,她的存在仿佛只是一个名字,没有过去,没有亲人,没有任何有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只有她名字——骆花音。
    而现在,不寻常的暗香楼掌柜,发现那名少年很不寻常。
    骆花音想来想去不对劲,看到那名大汉已经离开,留下那少年独坐在桌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便放下算珠走了过去,给他沏了一杯茶,“公子似乎是外来客?”
    那少年摇着折扇,笑得很明朗:“在下久居昆仑,对中原之地不甚了解,让姑娘见笑了。”
    骆花音闻言摇头:“何来笑话一说,不过是见公子在问些寻常事,便好奇来瞧瞧罢了,不过看公子,却是半点也不像西域那浓眉大眼的草野莽夫,倒像那京城里的贵公子。”
    少年端起茶来浅饮一口,避重就轻的道:“姑娘好尖的眼睛,在下确实并非西域人士,只是久住在西域而已,却不想引起了姑娘这么大的兴趣。”
    骆花音以袖掩唇,浅浅地笑:“公子真是取笑我,花音不过是怕之前那位爷说不仔细,特地来帮公子解惑的。”
    少年将扇子一合,朝骆花音拱手,“不过是寻常问问,姑娘太劳烦了。”
    “来我暗香楼的就是花音的客人,公子不必太过拘束,何必还朝我行礼。”骆花音还了一个礼,“我看公子的样子,莫不是在寻什么人?”
    少年似有些讶异,“在下倒还真有一问,不知姑娘可否认得一个人?”
    “不知公子所询何人?”
    “苏鸢。”少年收起笑意,认真的看着她,嗓音沉如暗夜。
    骆花音略略一惊:“不知公子要找她所为何事?”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你只要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她。”
    骆花音摇头笑了:“公子若不说是因何事寻她,那这个问题你便给多少钱我也不会回答你。”
    “姑娘不必担心,我们是故交,不过九年不见了,今次从师门归来,特地来瞧瞧她,不知她是否还在花影宫,便来寻寻看。”
    他讲得轻巧,骆花音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想要看透他的来历一般,他也浑然不管,只自顾自的喝着茶,时而笑吟吟地抬头回看她。他长得很好看,无可挑剔的俊美,眉目精致修长,鼻挺唇薄,尤其是那一双幽黑的眼睛,恍若承载了漫天繁星的夜空,极是吸引人。
    骆花音叹了口气,“罢了,现如今她已是花影宫宫主,自然是在那花影宫中。”
    “已经是宫主了吗?”少年眼里闪过一丝不解,随即低下头来好似在思考着什么,忽而开口问道:“为何会将宫主之位传给她,难道她一直都呆在花影宫中从未去过别处吗?上月谷呢?”
    骆花音闻言一震,起了身,“公子请,这里人多耳杂,我们且去书房来谈。”
    说罢便起身引那少年至书房坐下,仔细的掩上门窗方才道:“公子似乎对鸢儿知之甚多?敢问公子名姓?”
    那少年一拱手,“在下叶清羽,只为寻故友而来,还望姑娘无需顾忌,切勿有所保留。”
    “公子刚刚问起鸢儿是否一直在花影宫,还提到上月谷,公子可是上月谷中人?”
    “并非,”叶清羽摇头,“只是那里也有我的一位故友。幼时去昆仑治病习武,走得匆忙,未曾跟两位故友一一别过,今日回来,若再不去探望岂非太失了礼数?”
    “公子虽有所隐瞒,可花音也看出来公子并无恶意,甚至还有情谊在,既然如此,便告诉公子也无妨,毕竟鸢儿…她没有什么朋友,如今公子既是她幼时故友,能与她重拾情谊也是不错的。”
    叶清羽朝骆花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样子竟好似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平白生出一股威严清贵之态来。
    “我初次遇到鸢儿还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月轮山上可用于泡茶的花草很多,我便时常上山去采,有一日我在山上,天公突降大雨,无奈之下只能在树下暂时躲避,”她站起身来,踱到房中央,“远远的突然看到有一个黑色衣服的小女孩儿好像带了伤,正在慢慢地在往这边走,可明显有些气力不支,走了几步便倒在地上。”
    “我想着她若真是伤得很重,有这么大的雨,非死在这山上不可,便跑过去瞧她,幸亏我去瞧了这一眼,她身上的衣服都快被血染了个透,只不过衣服是黑色的,隔远了看不出来,她整个脸已经白得没有了血色,怎么也喊不醒,把我吓了一跳,也管不了许多了,只能背起她往暗香楼走。”
    “好不容易回到暗香楼,我赶紧命人找来大夫看她,大夫说伤太重又淋了这许久的雨,只能尽力而为了。”
    叶清羽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他有些清瘦,手骨的轮廓也显得突出、锋利、冷淡而精致,面上还是淡淡笑着,可眼里却泛起了杀气,“然后呢?”
    骆花音转头来看他,“鸢儿命硬,烧了三天,终是救了过来。”
    “可有问过是为何受伤如此之重?”
    骆花音点头:“问过。不知公子可有听说过修罗场?”
    叶清羽停下敲桌子的手,“请教姑娘。”
    骆花音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修罗场是花影宫训练杀手的地方。”
    叶清羽似乎猜到了什么,捏着折扇的手发起了力,指节有些发白,“姑娘请继续说。”
    “那里很像一个围场,里面什么都有,毒蛇猛兽,机关陷阱,奇门遁甲,什么都有,一次进去两个人,完成任务得到锦囊方可出来,若完不成,就会被困死在里面。没有食物,没有换洗衣裳。”骆花音闭上眼睛似是不忍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方才睁开眼继续说,“鸢儿那次是从里面逃出来的。她聪明绝顶,可是在修罗场里遭队友背叛,队友领了锦囊先行离去,她被困在里面。”她深吸了一口气,“经过了两天一夜她发现了一条出路,虽然凶险万分可也好过死在里面,于是她逃了出来,刚巧遇上了采药的我。”
    “多谢姑娘相救。”叶清羽站起来向她行了个礼,“不然竟是天人永隔了。”
    骆花音似是非常疲惫,“公子多礼了。”
    “那姑娘可知,她为何留在花影宫吗?我记得当年,她是长住在上月谷的。”
    骆花音摇摇头,看向他:“这个花音虽然知道,可是却无法告诉公子了,公子若一定要知道,可去问那上月谷。”
    叶清羽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沉吟了片刻才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请讲。”
    “既然姑娘跟阿鸢是好友,可否带我去见她?”
    骆花音盯着他看,“公子跟鸢儿既然是故友,又何须我去引见?”
    叶清羽笑了笑,似有些无奈,“姑娘不肯说阿鸢到底为何长留了花影宫,反让我去问上月谷,定是与上月谷起了什么纠葛,而我与阿鸢还有上月谷二公子是故友,我怕阿鸢因为上月不愿意见我,只得劳烦姑娘。”
    “也罢,你便随我来吧,我这就带你去。”
    “宫主,”素衣在院子外躬了躬身,“骆姑娘来了。”
    苏鸢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桃树和梨树,风一吹粉色的白色的花瓣就柔柔软软、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飘了漫天,落了满地,煞是好看,竟恍若置身仙境一般。
    苏鸢清冷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请她进来吧,骆姐姐也确是很久没来了,素衣,你去沏壶热茶来。”
    素衣朝院门口的骆花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转身去泡茶了。
    “鸢儿,我今天带了位客人来。”骆花音步进来,“你可愿意一见?”
    苏鸢正蹲在地上植一颗树苗,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面纱,如画的眉眼尽是温暖的笑意。听了骆花音的话,苏鸢的视线渐渐往上,看到骆花音的锦缎绣鞋后面还有一个人,质地上好的衣衫垂落下来,纯白,白得胜过那飘洒的梨花,院子里春意盎然的光景,似乎也被这片白夺去了颜色,而在那样的白色的衣襟下摆上面,绣着一枝鲜红的梅花,明艳的盛放吐蕊,“骆姐姐是自己人,带来的客人我当然得见一见——”
    苏鸢的声音在她抬头的时候戛然而止,脸上的笑意一瞬便收敛了去,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墨玉般的眸子里透出冰冷而疏远的光。
    叶清羽把手往后一背,好似没看到她的疏离,笑得俏皮,“阿鸢,好久不见了。”
    苏鸢只看了一眼便撇开眼去,继续用小锄栽树,“骆姐姐从未带过客人来此,却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历?”
    骆花音摇摇头,“你们故人重逢,我也不便太过打扰,我去找素衣了,你们好好聊聊吧。”说罢真的转身就走了。
    苏鸢这才冷冷地看着叶清羽,也不说话。
    “我算算,”叶清羽笑嘻嘻的开口,“我们也有九年没有见面了,你就不请我进去坐坐?”
    “你来做什么。”九年了,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彼时他还是个小小童子,有点肉肉的,一看就是生养在富贵人家,让人瞧着就无端端的喜欢,想要捏一捏他白嫩的小脸,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越发好看了,倒是比小时清减了些,轮廓也出来了,带了些寒气,却被脸上暖人的笑容掩了过去,还是小时那样惹人喜欢。
    叶清羽也看着她,眼里眉梢都是笑意,“我来看看九年了,你过得好不好。”
    苏鸢一怔,放下手里的小锄站起身来,她今天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衣袍,就这么立在那漫天花雨里,说不出的清丽动人,好似那桃花中的仙子一般,平白还透出股妖冶来,“那你瞧着我现在过得好是不好,瞧完了你也该走了。”
    叶清羽走近来,抬手帮她拂去头顶的落花,苏鸢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身侧的手早已捏成了一个起式,竟是随时准备出手打人了。
    “阿鸢你看看你,从前你可不是这么警惕的,你竟觉得我要打你吗。”叶清羽的笑容敛了去,看上去清清冷冷的带着些难过,一双明亮如星的眸子暗淡了下来,染上些许寂寥。
    苏鸢慢慢松开手,偏头不看他,淡淡道:“若是像你说的,刚刚我的手就已经到你的脖子上了。”
    “我都听花音姑娘说了。”叶清羽的手顺着苏鸢的发滑下来,执起了苏鸢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是凉凉的,不仅都皱起了眉。
    苏鸢欲挣开,却不想叶清羽的力气很大,挣不开反倒有点弄疼了自己,“你放开,不然我要打人了。”
    叶清羽笑了笑,颇有些沧桑的味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昆仑,那里常年大雪,冷得人直哆嗦,久而久之身上也凉了,你可是嫌我?”
    “你在昆仑做什么?我走的时候你不还是——”苏鸢突然住口不再说了。
    叶清羽眨眨眼睛,“是啊,你走的时候我还在上月谷等我爹玩儿够了带我回家,可是半个月后我就去昆仑了。”
    苏鸢望着叶清羽的眼睛,他的眼睛煞是好看,黑白分明,里面洋溢着柔柔亮亮的光,好像落进了星辰,他看着你笑的时候,感觉整个人心情都要变好了,也想随着他笑起来,苏鸢从小就很喜欢叶清羽的眼睛,原来三个人一起玩儿的时候也老盯着叶清羽看,叶清羽也不怕羞,反过来盯着她,倒是看得她自己不自在移开目光,可是奇怪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俩人竟谁也不觉得尴尬,苏鸢偷看他被他发现了,两个人也是笑作一团。
    苏鸢有些恍神,而后反应过来,现在已经不是九年前了,她自嘲的笑笑, “你的师父…是玄幽老人?”
    叶清羽把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笑意未减地点头:“是。本来是去找老头治病的,结果被老头一留就留了这么些年,都没来及跟你们好好地道个别,也不知道你们怨不怨我。”
    “病?”
    叶清羽另一只没牵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老头说我这里跳得比常人慢。”
    苏鸢看着他手的位置,不由得心里一紧,“严重吗?”
    叶清羽摇头,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苏鸢的手,“不发作的时候不严重,发作起来倒是蛮吓人的,”他耸耸肩,“并无什么大碍,不然老头只有我一个关门弟子,断不会放我千里迢迢回来中原。”
    苏鸢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在被他牵着,便又试着挣脱,“难怪我倒挣你不开了,你还要牵着我到几时?”
    “阿鸢我都九年没有牵过你了,说起来那时可是说要你嫁我的,从前你那样爱看着我,现下牵牵你倒还各种脾气来了,”叶清羽的眼里满满的都是戏谑,“如今我们均已成人,你可还要嫁我吗?”
    苏鸢僵了一僵,表情骤然变冷,讲话反倒慢起来,似在一个嘲讽一个不自量力的人,“叶公子,今日本座当你是故人才与你说这许久,你当他们尊本座一声花影宫主是白叫的么?如今故人见也见过了,该聊的也聊过了,既然骆姐姐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也知道本座身子不好,在风里站了这许久本座也累了,恕本座无法再招待客人了。”说着,稍微提高了音量,“素衣!”
    这回轮到叶清羽愣住了,怎么先前还说得好好地,瞬间就翻脸了,莫不是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素衣一路小跑着从隔壁院子过来,看到叶清羽执着苏鸢站在花间,心下有些赞叹,这画面太美了,这两人好似天生就是该要如此比肩的,中间任是什么也插不进去的和谐好看。她行了一个礼:“宫主。”
    苏鸢几乎是大力甩开了叶清羽的手,回房的脚步有些急,却是不曾回头,“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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