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带来的两个小孩在希的床上躺着,红头发,棕色皮肤,瘦小。只看得出男孩比女孩大些,但都没超过七岁的样子。
希和幸运用了一个小时为他们洗了澡,外敷内用了补充水分和营养的药草,中间男孩醒过来一次,说了一句希和幸运都听不懂的话后皱着眉头昏昏睡去。之后两个小孩同时开始发烧,希再次检查了两人的身体后,连夜在浴室搭了一个水池,农田里所有的居见草都被他榨汁注入池中,两小孩就在池中泡了一整夜。第二天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棕色皮肤在各种各样的伤痕消失后变得柔嫩光滑,原本枯燥的头发比铺在幸运公寓里的玫瑰绒还要细腻,鲜红的颜色比火焰还要明亮。希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健康孩子的第一步嘛。
小蜜拉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白发的小人儿闪着明亮的蓝眼睛看着她,一个淡紫色头发的男人走过来把她抱起来,随后她坐进了一朵巨大的花的花心里,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前所未见的东西,凭气味可以判断那是食物,小蜜拉的肚子本能地叫了一声。
幸运和希都笑了起来,把一把软软的白玉浆果塞到小蜜拉手里。小蜜拉实在是饿坏了,希和幸运鼓励的眼神让她放下了一丝畏怯,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小女孩大口啖食的模样透着无比纯真之气,十分可爱。希也不担心小蜜拉会吃坏,醇厚的血菜汁营养丰富又容易消化,银耳木叶果冻清冽爽口又能养肺润脾,极乐果去了毒后制成的果脯口感松软绵密,这些事先准备好的食物无一不是经过希的精挑细选,既能进补调养又美味可口。
“δζη?”吃饱的小蜜拉说。
“幸运,她在说什么?”习惯听幸运翻译植物情绪的希问。
“……”
“δεζηθιλλμγεζιπξ!”小蜜拉水汪汪的大眼睛红了。
“幸运??”
“……”
小蜜拉委屈地哭了。
本来还躺在床上昏迷的哥哥醒了。
希被超级护短的哥哥冲出来撞中肚子摔倒了。
超级护短的幸运把超级护短的哥哥的红头发揪住了。
蛮小子哥哥超常发挥后再次晕倒了。
被当作坏人的希揉着肚子,感慨哥哥的力气真大。
小蜜拉哭得更响亮了。
哲学家、语言学家、文学家、思想家们会说从一个瞬间的思想到一个词语的距离就好像两个天体之间发生一场宇宙大爆炸所产生的那种越来越离题万里的飘逸,而从一个词语到达使用另一种语言的人的思想的距离则等同于在原地再发生一次宇宙大爆炸。这种观点是说语言和思维之间,语言和语言之间永远不可翻译。
如果要用语言来准确表达瞬间的心灵波动,那么我们的词汇不得不随时随地追踪着我们的脑电波、心跳、内分泌等等状况,再无比精确地表达我们每一根神经末梢感觉到的微妙滋味,即使如此当语言被说出口的时候它就可能无效了,因为与思维的飞速相比,语言和我们抬头看见的星光差不多,只是不知隔了多少光年才传达到我们眼睛里的幻象而已。
而操A语言的人碰上用B语言的人,当他们想说“苹果”的时候,就要拿着一个真正的苹果才能让对方准确领会。而当他们想说更高深暧昧的词语的时候,例如“搞什么飞机”、“走了狗屎运”或者“形而上学”、“意识形态”,他们就不得不手脚并用连蒙带猜天马行空想入非非……当他们终于认为自己领会对方说的词语的时候,他们还要通过那个词语去触摸对方的思维,但有一刻他们会在喋喋不休的交谈中恍惚想起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所说的究竟是什么。
“你看,我们其实根本驾驭不了语言。”希对幸运这样说。
男孩红砾拖着他妹妹小蜜拉恭恭敬敬地伏拜在地上,嘴里虔诚地喊着:“大桌布!大桌布!λινογεφυρ!大桌布!大桌布!”
在两个孩子做出这样出人意表的举动前,希试图用自己知道的所有语言对两个孩子表达善意和友好,他成功地让警惕的哥哥红砾吃了自己为他准备的食物,让天真单纯的小蜜拉一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一边嘟着嘴向自己讨要坚果。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啊,如果他们永远不走出水母。
当红砾和小蜜拉跨出水母的一瞬间,他们的棕色眼睛一起睁大了!那是什么?雅萨在上!(雅萨即是照耀此星球的恒星)那是绿洲!银色沙漠深处的绿洲!沙漠人的圣地!
外来者希自然不会知道在当地人的文化中“银色沙漠深处的绿洲”和一般的绿洲是完全不同的范畴。所以当两个孩子一起扑到了希的脚下,不管希怎么阻止都坚持亲吻希套着木鞋的脚,并大声说着希完全不懂的语言时,希的反应仅仅是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和不停把嗤嗤笑的幸运摁回肚子前的口袋里。
在这片占整个星球四分之一表面积的银色沙漠里大约有五十多万个的大小不等的绿洲,大约四十万个左右都分布在银色沙漠与金色平原接壤的边缘地带,剩下十万多个绿洲由银色沙漠外缘向内递减分布。这不仅是因为越往银色沙漠的深处越干旱,最重要的是银色沙漠中心是整个风季(同时也是雨季,沙漠人习惯称之为风季)的发源地,连最凶猛的虫子都不敢靠近的地狱。按常识来说,这里确实不可能存在绿洲。
但人们的信仰不一定合乎常识。银色沙漠中生活的人们认为在炙热的雅萨里蕴藏着一颗冰冷的雨的种子,相信瘦小的婴儿会成长为部落里最强大的勇士,他们的神话故事里善的神会诞出恶的神,恶魔们的中间会走出救世主。而最重要的信仰就是他们代代相传在银色沙漠深处藏有一个绿洲,那是神圣之地,沙漠勇士死去之后的归宿。
正好希坠落到了银色沙漠深处,正好他创造出了一个传说中才存在的绿洲,那么他被两个孩子当成了传说中圣地的守门人——“大卓布”也就不足为怪了。在沙漠中,每一个部落都有一位保护人,他们被尊称为“卓布”。传说中圣地的大卓布是所有卓布的祖先,卓布的知识和力量是由大卓布在梦中传授的。
简单的沟通之后,哥哥红砾向希传达了一个重要信息。他们的族人还被困在沙漠中,希望大卓布能够把他们救回来。
面对两个孩子充满希望的眼神,希犹豫了一下,他偷偷用液波语言向幸运讨教:
“幸运,你说我该不该去救他们?”
幸运疑惑地问:“他们与红砾和小蜜拉一样吗?”
“不,不一样。”希叹了一口气说:“他们与你与红砾和小蜜拉都不一样,他们与我一样。”
“与希一样不好吗?”
“不好。”希老实地说:“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有个哲学家说,他人即地狱。”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感到了丢失的那些记忆又悄悄在起作用了,让他产生了对人类的恐惧。
尽管希难以抹去来自意识深处的不安,他还是竭力去满足两个孩子的愿望。
这天夜里,一千多株琉安莛霓从绿洲升空,按红砾指点的东南方向浩浩荡荡地飞去,天空和沙漠都被点燃了。幸运和领头的那株琉安莛霓建立了联系,双方能够通过液波语言分享信息,琉安莛霓发现什么幸运都能感受到。
安静的银色沙漠中,两个孩子震撼的眼神一直跟着远去的琉安莛霓,他们的心灵在这天夜晚发生了一次巨大的震荡,特别是更为成熟的哥哥红砾,懵懂之中对希所显示的力量有了一种隐约的感悟,而这种感悟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在他心里开花结果。
希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在无意中坐实了他大卓布的身份。他只是很自然地向红砾讨教起驾乘虫子的方法。根据红砾的图解和身体力行的演绎,希了解到那只载着兄妹俩来到这里的虫子叫做布马,是沙漠人们最常用的交通工具。布马的习性温顺到了极点,温顺到只有小蜜拉这样的小小女孩才喜欢钻到布马背上的两个翅膀底下逗它玩,红砾则根本不屑去搭理它。总结一下,驾乘布马需要学会的两件事是:爬上去。爬下来。
希的打算是这样的,先由琉安莛霓查探到两兄妹的族人的位置,然后驾着布马去把落难的人们领回绿洲。
这个计划简陋的程度让日后得知的人难以置信。想想看成功的全部希望都得倚靠那一千多株琉安莛霓能够在茫茫沙漠中发现兄妹俩的族人,即使红砾指出了大概的方向,谁能保证在这段时间里那些族人不会移动位置。而且,琉安莛霓只是寻常的浮空植物,不具备智慧,只要刮起一阵小小的风就可以让琉安莛霓的注意力转移到随风扬起的沙尘上,在绿洲中接收液波的幸运就只能得到“那里的空气有流动”这样的信息。
或许现实有时候就是比讲故事多一条准则:不合情理。
不合情理的,这个计划实施到一半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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