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36.“我们仨”

    “我们仨”(04.4.25)
    从下午到晚上11时,我一直在捧读你的书信及作品,欣赏和感动是无法言表的,都如一股股暖流或细细的火焰,围绕我孤岛似的心,在涌动或跳跃。
    呵,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水与火的缠绵?
    上次看望你们回来后心情颇为悲哀。
    夜读你的文章,看到了沉重的苦难和深沉的爱恋,也再次体验到一部现代般的《伤逝》,以一种几乎无事的悲剧在上演,我的担心终于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可你只能看着他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眼睁睁得让他沉淀在你的视野里,你无法呼喊也无法将一切挽回。
    我感到难言的悲伤和失语的哀悼。
    在这千疮百孔的感情世界里,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呢?
    在许多年的交往中,我固然是特别欣赏他的性格和为人,可我也保留着我批判性的看法。
    在我看来,含笑是一个自毁倾向严重的人,凡事无不将其推向极端,这于写作上是允许的。可我们在生活,有家庭、婚姻、子女,也就应当担当起自己的责任,不应该将黑暗和虚无的重担卸给别人,自己孤身一人飘然远行。
    或许他始终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孩子,拒绝长大也就拒绝了责任,拒绝背负沉重的苦不堪言的爱的十字架!
    所以,我并不十分同意你的看法,回忆并不完全是否定现在,否定的只是现实中不完整的部分。
    说到底,人本身就是天生欠缺的,渴望人生的圆满,但现实中的一切不能呈现给他,回忆则带给这些圆满,至少是圆满的幻觉。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黑暗与虚无之中,他拥有梦想辽阔天空的权利,但不能以现在的名义否定过去,岂不如是我闻“忘掉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从前,我也同样的苛求别人,现在呢?我至少学会了宽容和感激,甚至还有更重要的珍惜。在这之中,有爱,有美,更有人生的未来,生存的希望。只有这样,我们朝前走,才会更坚定,更有力量!
    试想,一个人连自己的根都剪断了,那么他就只能悬在半空中,被物质的欲望掏空灵魂,鲜汁淋漓的生命,会变得苍白、贫血,甚至枯萎!
    在那遥远的地方 风雪后的故园
    在那双亲和祖宗们居住的地方
    在那祖祖辈辈生养的地方
    在那神圣古老充满苦难和爱的地方
    ————亲亲这土地 亲亲这土地
    你的来信,才知你已走过一段长长的写作之路,这些,含笑都未曾提及。他自闭的心灵,到底在逃避些什么?
    至于读书方面,我与你有相似的经历。
    我写作很晚,自《故乡的桥》《门》《半半缘》方始领悟,除校刊上的《囚绿记》外,就是这许多本的“静观居杂记”了。从未在报刊上发表过什么文章,我讨厌那种限制自由的投稿方式,更重要的是那一切都是夜半无人时的窃窃私语,绝非大街小巷里报摊上的通俗版本。
    我只愿给爱人、友人私下里的传阅,如同地低下的私人宗教,私人的艺术和祈祷方式,仅仅只属于具体的个人。
    所以,我很少处于功利目的去投稿发表,如果不把寄给“海”的文章也当作一种发表的话。
    在写作上,我一直敬奉“不忿不发、不苦不作”的格言,不忿不苦则一无所作。但我并不终止,我把写信也当作写作上的严格训练。没有信的日子,我就书籍及书写“看海日记”。“业精于勤荒于嬉”,“不教一日闲过也”。
    在归田园居的日子里,作为一个勤苦的农夫,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园地,到处长满及人的荒草。
    “草盛豆苗稀”,种不出鲜艳的花木,就种一大片土生土长的庄稼吧!亲爱的麦子,亲爱的五谷杂粮,只有他们给我安稳的一生。
    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我拥有自己的人生四季,我在自己的园地里挥汗如雨,雪白的锄镰,在灼热的阳光下,闪动坚硬的光亮。
    说到你的文章,我和“海”都是很欣赏很喜欢的,欣赏你得才华横溢,喜欢你的灵气逼人。与含笑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不苛求与酷评,而是宽容、珍惜和发现。
    一个写作者不是一下子就跃到顶点的。只要虔诚,便会在艰苦的学习中自然成长。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最需要的就是善意的批评和温暖鼓舞的提携与扶持,决不是天马行空的批评家。
    在稚嫩初生的苗地里,只管自己信马由缰的纵横驰骋,在天才没有发现的时候,这种做法是不可的,有了天才,也被践踏折夭了。相反需要的是辛勤的园丁,这样刚出地面的花草,才会在和风细雨的滋润中茁壮健康成长。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文章自古有阡陌,在“大漠孤烟直”以外,也会有流水人家。纵横奔腾的江河,无需同涓涓的山溪争流,苍莽阔大与晶莹圆润是并同的。
    一直以来,我颇痴迷于神秘、瑰丽、奇诡的风格,十分喜读屈原、鲁迅的作品,还有□□诗词。中学是一度迷恋宋词,曾抄新诗旧词两大笔记本,但终觉其境界狭窄不够雄浑阔大而失去了兴趣。
    不过李清照也是欣赏的,可更喜爱苏、辛豪放词,充满阳刚之力,也夹杂了婉约词的感伤,这感伤却是男子气概的感叹啊!
    易安居士也不尽然是婉转流丽,清辞丽句。她的词虽说别属一家,可她感于国破家亡、山河破碎,也曾写过“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刚健慨慷之句。柔弱纤雅是一种美,而病态或误读怕未必是一种美吧?
    你填的词《踏沙行》,不曾多读。但你的文章,却十分让人惊异于你的古典诗词的深厚功底和写作水准。
    初读《梦萦临湍阁》便欣赏不已,扑面而来的是那久违的浓郁的古典世界的迷人气息。听你说爱读素素等美女作家的文章,我送你素素的散文诗可谓适得其人吧?
    我觉得,面向现实固然是一种写作路子,但新古典主义未尝不是很好的路子?与中外古今之间,无论是面对或者转身,最终是一种性之所近的文化姿态罢了。
    我们都是具有古典情结的人,如同含笑和“海”一样是具有现代气息的人一样。性格的反差互补,正是我们深切吸引的地方,也是我们彼此迷恋的地方吧?
    一如你言,有所失必有所得。
    我们是臭味相投的同路人,心甘情愿把自己囚禁在古典里。“生死文字间”,“文字狱”的“囚禁”,使我们格外渴望窗外那自由辽阔的天空,渴望越狱逃往去四方流浪。
    “海”,是我瞭望世界的通道,而含笑则是你了解世界的窗口。故而,我们都要紧紧抓住,如同紧紧握住生命的痛处,还有照射进黑暗阴湿牢房的一缕光明。为此拼命的把头转向窗外去贪婪的眺望和呼吸。
    在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里,孤单但生长得枝繁叶茂的我们,才会在自我囚绿中,永远朝向温暖和爱的方向,朝向光明和春风的方向倾身生长。
    读一读天才短命诗人海子的诗吧!那圣洁苦难的《灯诗》,将会教会我们在黑暗中如何生存!
    无论是李清照、张爱玲、杨绛、苏青,还是萧红、林徽音、三毛,这些或智慧或艺术的圣洁高贵的女性,其实距我们并不遥远。
    无论她们的生前有如何过人的美貌,飞扬的智慧,但“死亡使一切平等”,也使一切神圣。使他们凤凰般重生的是他们自己留下的,还有别人为她们写下的文字。
    有关她们的文字,在迷人的想象中,她们和我们在一起,忧伤美丽、熟悉又亲近,如夜空里划过天际的流星,一刹那间明亮闪耀之后,便沉入茫茫黑暗。
    可是她们用生命划亮的文字,却永恒明亮在我们的心间,点亮流传千古的精神圣火。我们高举这样的圣火,让它照亮整个宇宙,引领我们穿越黑暗的森林,一步步由动物世界里走向人类的辽阔天地!
    “死亡”,使我们人类亘古千载的文学母题,我们该以怎样的口吻和姿态去面对和谈论呢?是神圣庄重,还是轻蔑的逃避?
    “……终于,在《冥灯》和《旧盟》中,她把死写成一种无时不在的无处不在的召唤和提醒,——当沉沦无可逃避的时候,对死的猜测和想象,就成为最后的意义,就成了对生命最后的执著。
    只是,蒋韵总也舍不得那一轮光芒不再的夕阳,她固执的把这轮夕阳放在许多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当明知道古典无处可寻的时候,当明知道古典就是死亡,古典就是空想,古典就是讽刺的时候,她索性把自己的命名为《古典情节》。
    蒋韵在这场现代的世纪大漂流中,有些固执的放出了一只古典的风筝。”(李锐)
    我一直认为,凡天下事之成者,盖激之耳。
    激之者有二途:一:穷途寂寞,生死困苦;二:荒村野居,二三知己。
    故此,失去的一切固然可惜,但至少是你得到写作上的严格训练。往者无可追,去者犹可谏。所以,无须过多的自责、羞愧、懊恼,应由此生长出不懈向上的动力。一时与文字的疏远是允许的,可怕的是由此招致致命的枯萎。
    愿你把自己的根扎在现实的土地上,而不是在幻想迷茫的天空里,那么你就会在苦难与爱中找到生长的方向。重新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
    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
    最后,请原谅在我的信件中,对驸马作了直言不讳的批评。
    在你的书信中,却见不到片言只语的恶语相加,无论他带给你怎样的伤害,这让我不由得反思。
    无论如何,愿我鼓舞人心的书信,带给你来自大地深处最温暖的支撑,以一种深沉感人的力量抵达你的脚掌,让你坚强挺立!
    原你以爱的名义在苦难中重生!
    “新的生活要开始,但也有新的荆棘,人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苦难中成长。”(丁玲)
    静观居士
    2004年4月25日正午草于静观居
    2007年9月17日星期一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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