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之蜜》13.第13章

    范天格醒来,房间里还是一片漆黑。他看看表,才凌晨四点。他再也睡不着了,翻身坐了起来。
    这是离开新夏的第四个晚上。那晚他在办公室里一夜没睡,上了飞机后,本来想休息一下,可是不知为什么,拿出手机来翻看短信。也不过是数十条短信,每条都已经可以背出来,他却翻来覆去看了三个小时。等他下了飞机,就急着去会议上报道,晚上又是会议聚餐,等他回到宾馆,已经困的睁不开眼。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便去参加会议。会议都是一样的安排,听报告,然后组织参观当地名胜。三天很快过去。他明天就要动身去另外一个地方访问学习。一个星期后,他才会回新夏。
    他拿起手机,翻开短信,还是那几条,都来自林臻。
    这丫头……他早知道她倾慕他。女孩子太年轻,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每次看着他的眼神羞涩又热情,他怎么会不明白?倘若不是对这点有把握,他那天晚上也不会贸然亲下去。他以为他拒绝她,或者他母亲告诉她他的顾虑后,她会理解他的患得患失。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在短信里义愤填膺的质问他,爱情是纯粹的不是吗?需要考虑那么多不相关的东西吗?
    怎么不需要?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就凭他现在这样的状况,只能说保个生活安稳,看不出有什么大好前程。没车没房,没钱没势,这样的他,还能说为谁撑起一片天空,给谁美满幸福?
    范天格长叹了一口气。以前总以为叹气是年纪大了才会做的事情,可现在自己也渐渐叹的多了。
    是年纪大了。
    而她呢,二八年华,好似艳阳中绽放的花, 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以后能开拓出好大一片天地出来。他要是伸手留下她,她就要和他一样蹉跎年华了。
    所以他要把她推出去!
    他知道她现在肯定难过。可是他没有办法。现在痛一阵子,好过以后痛一辈子。
    再说,痛的人不止她一个。
    他又叹了一口气,关上手机。
    会议完毕,范天格马不停蹄来到下一个学习地点。他给局长打电话汇报会议情况,局长在电话里哼哼哈哈:“辛苦了小范。注意休息,我们还等着你回来传达会议精神呢。”
    一切都正常,直到这天范易打电话来。
    范易听起来很急:“你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回来?”
    “这学习还没完,我还要过两天才会新夏。”范天格听出不对了:“怎么了?家里有事?”
    范易真的急了:“四哥,出大事了!你的乌纱帽马上就不保了,还学什么TMD习?赶快回来!”
    范天格心里漏了一跳,呼吸不匀,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范易怕自己的话太直把他惊住了,忙道:“我这也是听得流言蜚语。昨天和几个人吃饭,他们说漏了嘴,说萍湖小学那件事的责任要你来担。”
    “什么事?”范天格一头雾水。
    范易惊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在新夏难道就没有一个给你通风报信的朋友?你走那天,萍湖小学的墙塌了,学生们都没事,可是把林臻砸到了。”
    范天格腾的站了起来:“林臻?有多严重?”
    “不严重,都是皮外伤。”范易说:“因为是小伤,干妈就没要我跟你说。本来没什么大事,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捅到市里去了。听说市里很重视,说第一次派大学生下乡实习,就造成事故,说要严查追究。因为你是大学生实习计划的组织者,又是你同意林臻去萍湖小学实习,所以……”范易有些不耐烦了:“反正现在说什么都不重要,你赶紧回来。我们想办法补救一下,说不定还来得及。”
    范天格答应:“好好,我马上回来。”
    他当晚就回到新夏。范易亲自开车来接,等他上了车,就说:“我打听过了,齐乔正今晚在家。我们现在就去。我给你准备好了送礼的东西,在后座上。”他看看范天格:“这事得快,我听说文件马上就要下来了。”口气凝重,听得范天格心里也一紧:“那现在找他还有用?”
    “没有用也要试一下。”范易故作轻松的笑笑:“你好歹也是他的老部下。他从前那么赏识你,你现在去找他求个情,事情应该不会太糟。”
    范易一路飚车到了市里,按范天格指示到了齐家楼下。范天格拿了范易准备好的烟酒水果,准备上楼。范易又塞他一包东西:“那些东西都太俗,齐乔正只怕看不上眼。听说他喜欢书法。我给他买了一方砚。你一起拿上去。”他看范天格要说什么的样子,连忙打断他:“我和你是兄弟,别丢那些客气话。我就不上去了,在这里等着你。”
    范天格上了楼。范易的消息真准,齐乔正果然在,好像等着范天格来似的,一点都不惊奇,只淡淡应了两句,看不出喜怒,直到看到那方砚的时候眼里精光才闪了两下。齐一菱姐弟俩很高兴,包着纱布的齐一飞还特意从房间里出来,陪着范天格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庄梅逼他进房休息,他才离开。
    齐乔正把范天格带进书房,开门见山道:“是为了萍湖小学的事情?”
    范天格恭恭敬敬道:“是。这件事是我的错,我应该担起责任。大学生实习是第一次,我以前没有经验,所以没办好。”
    齐乔正哼道:“不是没有办好,是办的一塌糊涂!怎么搞得?啊?幸亏林臻站的不是太近,要不然要出人命!”
    范天格后背有点发凉:“……局长教训的对!我把她安排到萍湖小学的确是欠考虑。局长,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齐乔正不回答,只问他:“听说你把林臻安排到萍湖小学是为了个人原因?”
    范天格怔了一下:“啊?”
    “她住你家是吧?”齐乔正懒洋洋扫了他一眼:“你和她发展的还不错啊?”
    范天格顿时就明白了:“局长,那都是谣言。我和林臻从来都是公私分明。她住我家,是我妈的安排,因为萍湖小学不能提供住宿,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齐乔正笑笑:“就是有个人原因又怕什么?男未婚女未嫁,互相倾慕,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齐乔正虽然在笑,范天格却有些毛骨悚然,连忙解释:“局长,真的不是那么回事……”他还没说完,齐乔正就站了起来:“小范,你还年轻,有点挫折不要紧,吃一堑长一智,路还长着呢。”
    范天格看他有送客的意思,也只好站了起来:“局长,你好好休息。”
    范天格刚出门。庄梅就钻进书房来:“你跟他怎么说?”
    齐乔正正拿着那方砚反复摩挲:“这东西不便宜。看不出小范到了那穷乡僻壤,手脚倒变的大方了。”
    庄梅急了:“林臻可是我和你都看上了的。你要是放手让他们俩个好上了,我不答应,儿子也不答应!”
    齐乔正抱着砚嘿嘿的笑:“我说你吧,一飞才二十岁,年轻人的感情变得快,今天喜欢,明天还不知道是什么心思。你也操心太多了。”
    “你知道什么?”庄梅十分固执:“到时候一飞不喜欢林臻了,我当然不管。可是现在,儿子喜欢,我就不能让她和别人在一起。就是不行!”
    范天格下楼来,范易问他:“谈的怎么样?”
    范天格挺高兴:“还不错。老头子骂了我一顿,可是最后那态度,应该是没事了。”
    范易兴奋得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走,喝酒去!”
    范天格却摇头:“我想……去看看林臻。”他指着不远处一栋居民楼:“那就是她家。”
    范易看看表:“时间还早,那好吧。”
    这决定实在太仓促,完全没有准备。可是总不能空手上门探望病人。范天格在小区门口买了水果,又拿了会议上发的土特产,和范易一起上楼。
    ——等会儿看到她我该说什么?
    黑漆漆的楼道里,范天格一边走一边踌躇,直到她家门口敲门时,思绪还是一片空白。
    开门的是林学忠,看到范天格很是吃惊。范天格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我刚听说林臻受伤的事情。我来看看她。”又拉着身后的范易介绍:“我弟弟范易。”
    林学忠忙不迭的把两人迎进来。女主人何芳也连忙烧水泡茶。范天格坐下来,问道:”我是应该早点来的。可是我一直在出差。林臻她现在怎么样了?“
    “都是小伤,没事了。”林学忠憨厚的笑着,又对着房里喊道:“小臻出来一下,你范叔叔来看你了。”
    过了片刻,林臻从房里走出来,低着头,谁也不看,站得远远的低低叫了一声:“范叔叔。”
    范易忍不住,嘿嘿一笑。范天格瞪了他一眼,心里五味俱全,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居然叫他叔叔!她从前是从来不愿意叫的——这是……在和他拉远距离吗?
    林臻远远的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范天格一直看着她,她却总低着头,散落的头发遮住脸颊,看不到表情。大概是疼吧,她总在用右手摸着包着纱布的左手。范天格心里堵得难受,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林臻也是反常的沉默,就连范易跟她说话,也是爱理不理。
    幸亏范易活泛话多,否则主要人物都不说话,实在尴尬。聊了一会儿,林学忠要林臻进去休息。范易给范天格做眼色。范天格也连忙站起来说:“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林师傅你休息。林臻你也好好养伤,我以后……”
    林臻没有理他,站起来走回自己房里,好像和谁赌气似的,蓬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范天格的后半句:“……再来看你”只好硬生生咽了下去。
    林学忠有些尴尬:“她当时受了惊吓,心情一直不稳定,还没有恢复过来。”
    范易打哈哈:“理解理解。我可真是佩服你女儿,那情形换别人躲都来不及呢,她还往上冲。有侠胆!”
    林学忠谦虚:“哪是什么侠胆?那是傻!”送两位出门,走到门口,看似随意的提了一句:“小范,回来后有没有去看看局长?”
    范天格忙道:“我们刚就是从他家出来。”
    林学忠点点头,也再不多说:“两位走好。以后常来玩。”
    范易范天格下楼做到车上。范易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学着林臻刚才的口气叫着范叔叔,一个人笑得乐不可支。范天格心情烦闷的很,骂道:“再叫,你以后也改这称呼。”
    范易一边开车,一边道:“你有没有觉得林臻今天很怏?好像不高兴看到我们。”
    范天格低头点烟,心不在焉回答:“谁受了伤还心情舒畅?”
    “那也不能从头到尾都不看我们一眼。”
    范天格深吸一口烟,努力打起精神来:“是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反感?”
    “哪能啊!”范易连忙反驳:“我对她可都是发于情,止于礼,规矩着呢!”他马上倒打一耙:“别说我,是不是你把她得罪了?”
    范天格敷衍着:“我不敢。”
    他当然知道,林臻是生他的气。
    是该生气。如果他和她换个角色,他爱她,她吻他,给他点甜头后忽然推开他,然后躲起来不见他,不理他,他也会生气。不喜欢就直接说吧,不用好像很讨厌似的避人不见,退之千里。这很伤自尊。
    他在心里又长叹一口气。现在还不是照顾她情绪的时候。等到这官职危机过去后,再找她说明自己的想法也不迟。
    幸亏这危机很快就要过去。
    第二天范天格上班,就觉得局里气氛有点不对。小田看着他的眼神躲躲闪闪。同僚们也都带着一种虚假的热情。他想,不怪他们。他们大概也听说自己会被撤职的流言。等到到时候文件下来,流言就会不攻自破,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第四天,文件下来了。
    范易在县政府里有两个酒肉朋友,平时只在晚上给他打电话,这天反常,大中午的就急电call他。
    “结果出来了。”他们在电话里欲言又止:“你那堂哥……完了!”
    本以为一切都顺利的范易眼前都黑了。等他恢复理智,连忙打电话找范天格。他的手机关机。办公室的电话倒是有人接,可是告诉他范天格已经离开了。
    “所有东西都拿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范易心急如焚,飞车飚回萍湖。范母一点都不知情,看来范天格还没有回来。范易又杀回新夏县城,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找了个遍,也没有看到范天格。
    “不会是……?”范易心里一亮,轰着雷鸟又回到萍湖。
    萍湖有座四平山,从山上可以看到范天格老家的那座小村。范天格父亲的坟就在山上。范易在山脚下停了车就往山上奔。天快黑了,山上寂静的瘮人。范易爬的腿都快软了,终于到了半山腰。
    范天格果然在。他坐在一座高大的坟包前,看着山下的小山村出神。范易奔到他身边,急道:“四哥,干妈到处找你。我们回去。”
    范天格却拉着他:“不要急,来,陪我和爸爸再坐一会儿。”
    他听起来十分平静。可是他越平静,范易就越担心:“四哥,不做就不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来帮我。我们兄弟俩携手,一定能做得很好。到时候让那些乌龟王八蛋看看,他们逼不死你。”说到这里他就有气:“齐乔正那个乌龟王八蛋,几万块的东西百拿了还不办好事。TMD把老子惹烦了去告他受贿,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范天格歉意地看着他:“那钱我以后还你。”
    “四哥我不是那意思。”范易连忙解释:“我不在乎钱。我生气,是因为他耍咱们!你又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他干什么要把你这样赶尽杀绝?官场他不让你混,你来跟我混商场!靠!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还能只手遮天不成?”
    范天格满脸疲惫:“范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想过了,我不够灵活,思想迂腐,官场都没有混好,就更不适合商场了。我已经决定去萍湖小学。你放心,我有国家公务员的职称,不会是民办教师。”
    “什么!?”范易跳起来:“你好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国家公务员,为什么要去那个破学校当什么狗屁老师?屈才!浪费!”
    范天格拍拍身后的坟包:“那爸爸呢?他也是名牌大学毕业,不也是做民办老师作了一辈子?”
    “干爹那是没有机会!如果他有你这样的机会,他肯定不会留在萍湖!”范易激动的不可自抑:“四哥,干爹的一生其实是失败的。你可千万不要重蹈覆辙!我们为了走出这小山村去,受了那么多的气,吃了那么多的苦,你难道现在又想自己走回来?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你将来的孩子想想。他会恨你的!”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爸爸。”范天格淡淡道:“我决定了。”
    范易气的满脸通红:“你一点都没变!自以为淡然,什么都看得开,其实就是懦弱自卑!错的一塌糊涂了还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安全了?你越惨,那些王八蛋就越得意!现在是什么社会?强者生存弱者淘汰你懂吗?你只要退缩一下,后面就有人把你挤下去了。你看哪个人不是拼命争取的?与世无争?那你就在家喝西北风!你视功名钱财为粪土?滚蛋!到时候饿死你!看你还讲狗屁的清高淡然!”他一口气骂完,呼哧呼哧的喘气,看着范天格,眼圈忽然红了:“四哥……我真不想看到你会变成和干爹一样,真的不想……太窝囊了……他下葬的时候,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他忽然蹲下来,把脸埋到手掌里,开始呜咽起来。
    范天格叹口气,上去揽住他的肩:“你的心情我都知道。我们先回去吧。”
    范易却还在哭:“干爹对你其实一直期望很高……你不高兴我辜负了他,可是你呢?……出事那天……干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照顾好你和干妈……我……我……”
    范天格抿紧嘴唇。父亲的期望?他何尝不知道?有时候在梦里还能看到父亲语重心长对他说,天格,你不要以为你不如范易。他聪明,但浮躁。你不比他笨,但你比他沉稳。将来你的成就会比他大。我对你的期望很高,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等着看你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范天格扶起范易:“别哭了。男人有泪不轻弹。我们回家去。”
    范易反手拉住他:“四哥……我求你。”他的手心里还有刚才的泪水,湿漉漉贴着范天格的臂膀。
    范天格迟疑着。范易说的对,他是想逃避。为什么他就不能留在萍湖,教教书,陪陪母亲?为什么要有那么多要担负的责任,要实现的期望?
    若是只他一个人,若是只为他一个人,他宁愿这样安静呆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可是他不是一个人,他也不能只为他一个人!
    避世是不可能的。而且无处可避!
    他在范易殷切的目光里终于下定决心:“我明天去一趟市里。”
    他无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坟包,这才慢慢挺起背来。
    面前是下山的路。他和范易并肩走下山去。山乡的寂静都留在身后,山下稀疏的灯火就在眼前。
    那里,才是真实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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