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如果》6.六

    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周洲轻轻起来去洗澡。温热的水柱从头顶贯下，贯通四肢百骸，遮蔽了眼睛，捂上了耳朵，大脑内却是一片清明……
    “周洲，我警告你，你不要打着什么其他主意。”午饭时，葛毓眉不甚放心晚上的事情，再次警告了周洲。“我没打什么主意。”周洲嘴强，一脸不服气。
    “没有就最好！”葛毓眉瞪着周洲，想想还是要把预防针打在前头，“上两次是怎么回事，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是念在你初犯，没有弄得太出格，才算了，吴家、包家哪一点不好，啊？你不要和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知道轻重好歹。”
    周洲没有吭气，周海忙打圆场，“妈，周洲还小呢，开始相亲难免疙瘩些，再说，男孩子那么懦弱，妈妈那么强势，成了也未必是好事，过去的就不提了。今儿是周洲生日，说不定缘分就来了，妈的意思，周洲明白的。”
    葛毓眉这才觉得略略平气，看着女儿低头吃饭，默不作声，便放缓了声音，“周洲，你要晓得，阿姨们都是一番好意才给你介绍的，条件都不错，你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不好，次数多了，外人会觉得你挑剔，难伺候，黄了人家的情面不说，你一年年大了，越往后就越难了。”
    “那别人介绍一个，我就答应一个，这就不黄面子了？”周洲故意挑刺，气得葛毓眉刚要训她，周俊华开口了，“你这是什么态度？”
    周洲吓了一跳，没想到爸爸在这件事上如此强硬，不敢罗唆。
    “妈妈的话，你听进去，记下来，都是肺腑之言，父母为你好，才对你说这些。”周俊华转头问妻子，“晚上几点，约在哪里？”
    “印石咖啡，七点半。”葛毓眉颇觉不放心，“那边订好位置了，说是只让两个人见见，你看，我们要不要去？或者让周海？”
    “不用了。”周俊华摆摆手，“既然说定了，就这样。杨晚成说对方一表人才，性格沉稳，你放心。两个人单独处处，这样也好。”
    周俊华的介入，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周洲咬着嘴唇，用筷子戳着饭，一下一下，“晚上我不在家吃饭，到时间我自己过去。”
    “干什么？”葛毓眉警觉起来。
    “团委活动！”周洲从椅子上弹起来嚷嚷，转身回房间，扔了句话，“团支书家聚餐。”
    “你看看，你看看”，葛毓眉指着周洲的背影问周俊华，周俊华息事宁人，做了个随她去的手势，安抚妻子。
    “什么活动啊，八成又是那帮小年轻找饭局，她啊，能有沈雅君一半聪明就好了，那个丫头……”葛毓眉兀自喋喋不休，周洲关上了房门。
    彼时，周洲才二十三岁，正式进NMC也工作了一段时日。工作上稳定了，葛毓眉便张罗起她的终身大事，拜托了各方好友帮忙。平心而论呢，周洲算不得美女，中等而已，周家三个女儿，以周汀最美丽，周海最时尚，不过在外人看来，周洲外表文雅，举止端庄，是最有闺秀气质的一个，再加上周家的条件，是介绍人很拿得出手的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其实不待葛毓眉开口，早在周洲毕业前就有热心人开始登门了。周俊华夫妇筛选把关，觉得时机差不多可以了，便向周洲提出了这件事。
    可惜周洲心理上不能接受，上学的时候，父母是严厉禁止谈恋爱的。而周洲这一型的女生，彼时的小男生还没有勇气、没有能力去热烈追求，欣赏她的大多默默远观，望而却步，她本人自然不会去倒追谁，本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便这么晃过了四年。此刻一年不到，父母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下子要她考虑婚姻，她完全适应不了，不光是时间的仓促，更主要的是她心里确有其他主意。
    第一次相亲她拒绝了，周吴两家人共出动了十二人会面，她说事情太过功利化，男生表现懦弱，这样的人她瞧不起！葛毓眉想着不可能第一次就成功，也就算了。
    第二次相亲她开始倒没拒绝，不过第二次单独约会，她带上了沈雅君，后头的发展竟然是成全了他们两个，外人颇感歉疚，周洲乐得脱身，葛毓眉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从此不喜欢沈雅君了。
    这一次该怎么办，她还没有具体措施，眼下她也顾不上，当前最重要的，是准备去团支书家——凌浩波的宿舍——聚餐。
    聚餐的事情是NMC的男单身汉提出来的，群居在公司单身宿舍楼的他们，吃饭是头等费神大事，借着凌浩波联任团支书的机会，他们便嚷嚷着要他请客吃饭。不过凌浩波和他们一样，两手一举，“要地方可以，要人也没问题，要钱的没有。”单身汉们见强攻不行，改为智取，要求支部组织活动，美其名曰“增进交流，促进感情”。凌浩波笑了，后头真的向中心、团委申请了一点费用。
    谁知到了征集民意的时候，人数较多的女生占了上风，彼时正好是《花样年华》上映，极富男人魅力的梁朝伟，风情万种的张曼玉，最主要的是那一身一身的旗袍，早就折服了她们。最终以多数票决定去看电影。
    那一天的电影究竟放得是什么，周洲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开场寒暄，他笑着对自己说，“你是三号？哦，我是五号。”周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后来的她紧张地握着手，一动不动地坐着，借着银幕偶然的亮光，间或瞄一下隔壁，他很认真地在看电影呢。散场的时候，她彷佛听他感叹电影的沉闷，提到下周公司要组织活动，枫林酒店的运动馆打保龄球。
    周洲用心记下来，如期而至。真的是公司组织的活动，以支部为单位，友谊赛。可惜来的人不多，大家听说不管午饭，又兼早晨阴雨绵绵，一个个都宁可龟缩在床上也不愿抬脚。他们支部尤其零落，凌浩波看见周洲来的时候，脸色总算转晴，迎上去，“还是你支持团委工作，谢谢，谢谢！”
    “别客气，只是我不太会打。”周洲说得是真话，彼时社会上保龄球大热，不过葛毓眉不甚喜欢女儿们运动。
    “没关系，我教你。”凌浩波甚是热情，领着周洲另开了一道，给她两个8磅的球，从规则到姿势，亲身示范，一球过去，全中！周洲只有赞叹的份，她的成绩一直都在两位数上。在他的指导、鼓励、赞扬下，周洲信心倍增，终于放开了束缚，第一次打出了110分。她激动地又叫又跳，全然没有察觉场内别人的注目。
    后头两人都不打了，并排坐在休息椅上，凌浩波两臂张开，长腿伸展，大模斯样地靠着，一只手恰好搭在周洲的椅背上；周洲吮着芬达，浅浅地坐了半张椅子，侧着脸听凌浩波说他在同学供职的高尔夫室内馆打球的趣事，虽然坐久了很不舒服，但她嘴角始终含着微笑，那些都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可是到了几年以后，当高尔夫大热，她也附庸风雅的时候，却完全没了当时的心情。
    话说提议聚餐的男士们并没有就此罢休，终于说服了女生和凌浩波，进行一次自助餐，每人做一样，主要是由凌浩波负责采办。周洲直到下班才听凌浩波说起，通知她第二天下午5点到他宿舍。
    周洲挑了件裙子换上，稍微化了点妆，她二姐常说，最上乘的修饰乃是不着痕迹，不过她目前还没有这个功力，只能以少见长。临出门还不放心，又洒了一点香水，J.LO Glow的清新香氛，她希望能多点自信。
    到了凌浩波那里，她发现只来了她一个。“这帮懒鬼，等着吃做好的。你是第一个到的。”凌浩波笑着解释，让她进来。
    公司的宿舍一室一厅，家具简单，凌浩波随手关上门，周洲这才感到客厅是如此得小，人高马大的凌浩波往面前一站，立时觉得四处逼仄，偏偏周围又是如此的安静，几可闻呼吸声，她作势四下看看，笑问，“你一个人住啊？”
    “嗯，原来和我同住的宋涛，财务部的，结婚了，搬出去了。”一向嘻笑无忌的凌浩波似乎也有几分紧张，“宿舍比较乱，这边，你随便坐。”
    其实他的宿舍并不乱，至少被子叠了，衣服整齐，床头的桌子上干干净净，除了电脑别无他物，周洲走进去，感觉凌浩波还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不得不找些话题，“周末你怎么没有回家？就为了张剑他们闹着聚餐？”
    “我不常回家的，一般都在这边。”
    “你爸妈都在石县嘛？”不知处于什么心理，周洲很想知道凌浩波的家庭情况，不希望太好，也不想太差，想着他平时的谈吐，他说的经历，应该差不多吧。可惜凌浩波只是嗯了一下，没有继续。
    周洲无话可说，示意了一下手中的袋子，斯斯艾艾，“我买了一些水果，还有熟菜，嗯，我想着可能全靠大家动手，大约不成。”
    唔——凌浩波想笑立时又忍住，两道浓眉微扬，黝黑的眼眸里闪着戏谑的光芒，促狭但友善，“是不是你自己不成，所以买现成的？”
    “什么？”周洲佯怒，赌气走到厨房，“我会做饭的，你不要小看我。”一边说，一边翻找，“你买的东西呢？我会炒的菜……”无意间回头，正看见凌浩波抱臂斜靠在门口，饶有兴趣地注视自己，眼睛里满是笑意，她一愣，倒忘记要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他身形高大魁梧，在江南人中是少有的，即使随便那么一靠，也很有气势，那种傲视独立、果断笃定的气势……
    蓦地周洲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低头笑一笑，掩饰地指指水果，“做个水果沙拉吧。”说着转身，专心地削起苹果，身后响起了轻轻地脚步声，一下一下，走到她背后，停下来，静默……
    周洲内心忐忑，后背僵直，手上不觉停住了动作，“生日快乐！”头顶上飘来短短的几个字，低沉温柔，余音缭绕，彷佛还有回旋。周洲不敢置信地回头，凌浩波站在她身侧，胸膛略略轻触她的肩膀，那张英气逼人的脸此刻与她相距不过一尺，那上面写着认真、诚恳，还有紧张。
    抑制不住的喜悦霎时弥漫开来，周洲的声音彷佛倾注了蜜糖，粘粘糯糯，“你怎么知道的？”看见周洲的惊喜，凌浩波彷佛也松了口气，“你的生日多好记啊。”
    “可是，你怎么知道阴历的呢？你怎么知道……”周洲家的习惯只过阴历生日。
    “我看了你的身份证，上网查的。”
    周洲低着头，只是笑，凌浩波彷佛也很羞涩，“张剑他们要我请客，我就选了今天。”
    “哦”
    两个人挨着站着，笑着，窃窃私语，说着一些无聊的、无意义的话，却半点不嫌罗唆，不嫌乏味。一袋子各式各样的水果都洗完了，削好了，切片了，两人才回味过来，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水果片，相对大笑。普通的碗是放不下了，凌浩波翻出一口新的钢精锅，装了满满一锅。周洲倒了一点酸奶，拌上沙拉酱，调匀了，让凌浩波先尝，“尝尝周大厨的手艺。”周洲昂着头，带着一点娇嗔的笑。
    凌浩波把头一伸，张开了嘴。周洲羞窘，犹豫了一下，含笑赌气夹了一个硕大的香蕉块塞给他。凌浩波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
    “有福气啊！”
    周洲只是笑，弯弯的眼角波光熠熠，似要滴出水来。凌浩波也是笑，放下NMC的专业架子，只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男生。
    不客气的敲门声传来了，凌浩波拍拍周洲的肩膀，两人走出去开门。那帮男女光棍来了，站在楼道上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热闹得很，两人含笑和他们打招呼，领头的张剑看见周洲，愣了一愣，看看两人，“周洲你已经来了。”
    “嗯，你们来晚了。”
    张剑听说，抬头看看客厅的钟，“不晚啊，六点，正好。”周洲会意，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女孩子手中的菜，领着去厨房。周洲料得不错，会做饭的年轻女孩子真是少有，几个都是抱着玩玩的态度，嘻嘻哈哈，现学现做，此时外头男生们放了碟片，进口大片，女孩子们叽咕起来，“那个《流星花园》我带过来了，看不看？看不看？”周洲见状，便说，“你们出去玩吧，这里我来就好了。”大家都很熟，彼此也不多客气，说了声“拜托了就一起出去和男生抢电脑了。
    都是净菜，弄起来很方便，周洲打开煤气，准备炒菜，突然凌浩波在外头高喊，“周洲，牙签在哪里，帮我找一下。”周洲一愣，随即明白，她觉得很窝心，那种感觉，很熟捻，好像是在自己家里，男主人高喊着让女主人来帮忙，可是，真是如此，她不能出去，便回应，“你自己找吧，我在炒菜呢。”
    果然，凌浩波随后进来，附耳道，“你也出来，别弄了，这帮懒鬼，我来叫他们。”
    “算了，大家玩得开心就好了，今天你请客嘛。”
    凌浩波看看周洲不是赌气，便不再坚持，“辛苦你了！”
    周洲莞尔，专注于炒菜，土豆炒肉丝，起锅的时候，她察觉背后还有人在，就笑嚷，“你要是闲着，就来帮我吧，喏，洗锅。”
    “好！”身后的人过来接过铁锅，周洲颇为讶异，这不是凌浩波，是张剑！他和凌浩波一年进得公司，也是前辈。
    “你怎么没有和他们一起玩？”周洲纳闷，他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
    “碟没什么意思。”张剑神色自然，大大方方，“今天你辛苦了。她们就扔下你一个人”
    “没什么，几个简单的菜。”
    “没想到你会做饭。”张剑洗锅架势颇为地道，一看也是做过家务的人。周洲听他也这样说，不禁嗔怪，“暧，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没用啊？”
    “不是！”张剑笑着否认，把锅架上，擦干，倒油，“没想到你这么本事。暧，我很会炒菜的，你信不信？”
    周洲笑意盈盈，不置可否。
    “我在学校那会儿，外号赛伊尹。94级北23楼4层06宿舍神厨杯大赛冠军。”张剑一本正经地说，到周洲回味过来格格笑个不停的时候，他还是一脸的认真。周洲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冷面幽默，索性就把掌厨交给他，“那你来一个，我给打下手。”
    “好嘞！”张剑操起铲子，一下一下，别说，还真有点样子，周洲在旁边帮忙，两人间或聊几句，菜炒好了，这次周洲去洗锅，转身的时候，突然发现凌浩波站在客厅里，手里叼着烟，看着自己，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面无表情，周洲冲他会心一笑，他牵了牵嘴角，勉强给了点笑意。
    几个简单的菜很快就做好了，大家吆喝着抬桌子，搬板凳，周洲、张剑最后出来，只剩下两个座位，张剑老实不客气地坐到凌浩波旁边。其实就是让周洲先挑，她也没有勇气。靠着女生坐下，临门口的一个座位，几乎就在凌浩波对面。
    大家不待招呼立刻就开动了，一边吃，一边评论，水果沙拉自然最受欢迎，看碟的时候就吃得差不多了。几个炒菜，依次尝了尝，都夸，周洲忙解释，“这都是张剑做的。”张剑也谦让，“哦，互相吹捧了。”有人就开始起哄，周洲依然保持着笑意，看向凌浩波，他却是一言不发，浅尝即止。
    众人兴致正起，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轻轻的，有礼貌的，也是坚定的。有人断言，饿狼来了，叫嚷着“保卫战哦，不然就要收费”，周洲笑着去开门，一愣，门口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娇小丰腴，微黑，“你是？”
    那个女子却不说话，张头向里看，“哦，小梅啊。”里面有人热情地打了招呼，是张剑。周洲让到一边，回头看看里面，却看见凌浩波冲来人点了点头，那个女子便进来，径直走到房间里。
    周洲满怀狐疑地坐下，彷佛听见张剑几个男生说话，“是小梅？嗯，小梅。”看着凌浩波，他只黑着脸，垂着眼皮，一点也不看自己。方才的话头被打断，场面似乎冷清了一些，还是张剑出来圆场，“我们快点吃吧，冷了就不好了，周洲花了功夫的。”众人又想起这茬，继续开动。周洲心里隐隐觉得不安，那个女子是谁，她好像和单身楼的人很熟，对这件宿舍更熟，房间内传出了音乐的声音，王菲的《我愿意》，“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那个我行我素的天后空灵的声音缓缓流淌出来，弥漫了整个宿舍。
    周洲顿觉烦躁，看看身边住单身楼的女生，故意轻描淡写地问，“那人是谁啊？”
    “凌浩波的女朋友！你不知道？听说他们挺亲密的了。”那个女生抛下周洲，继续和旁边的女生谈笑。
    即便是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也不可与周洲此刻心中的震撼相比，她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懵得晕头转向，看看对面，凌浩波依然埋头吃菜，不做她顾。她顿感自己是个傻子，沉浸在一厢情愿中笨得出奇，方才的那些小心思，此刻的状况，简直就是自掴其面。全世界都晓得的事情，只有她不知道，今天她从头到尾的弱智行为，大约已经沦为别人的笑柄了。周洲呆呆地坐着。
    “你怎么不吃啊？”身边的女生发现了周洲，问她。
    “一般做饭的人都是这样，喜欢看别人吃，吃得越干净越好。”对面的张剑替她回答了问题，还不忘招呼众人，“多吃点，多吃点。”周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真的，感到大家都在沉默，透着些尴尬。电脑里许是选了循环播放，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唱着“我愿意……我愿意”。
    “暧，周洲，你这个肉丝炒得嫩，怎么弄得？说来听听。”席间只有张剑一个人在活跃气氛，坦然自若，轻松愉快。
    “哦。”周洲感到思绪混乱，不知从何答起，这音乐，这氛围让她再难久坐，她站起来，“我今晚还约了人，先走了。”
    “这段路挺黑的，送送你吧。”张剑也站起来。
    “不用了，谢谢你。”周洲不再看对面，逃也似的走出去。